蕾蒙娜 [美]海伦.亨特.杰克逊-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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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蕾蒙娜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她继续说,口气变硬了。她的话措辞多得你啊!
“没有,母亲,今天一早,是亚历山德罗告诉我的,不是蕾蒙娜,”费利佩赶紧回答,他急急忙忙往下说,尽可能不把话题扯到蕾蒙娜身上。“昨天晚上我上床之后他来跟我说话;但我让他等到第二天早晨,到时候他说什么我都愿听。”
“噢!”夫人松了口气。接下来,费利佩依然保持沉默,她问道,“他说了些什么?”
“他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一切!”夫人不无讽意地说。“你以为他把一切都告诉你了吗?”
“他说你不准他再让你喜见,”费利佩说,“他认为他一定得走。所以我让他马上就走。我想你宁愿不再见到他。”
“噢!”夫人又说了一句,显得很惊讶,既为费利佩这么快就支持她的行动而感激,又为亚历山德罗已经离去而遗憾。“噢,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认为最好马上就解雇他;我告诉他,一定得听你的。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办法能让他留下来。”
费利佩愣愣地注视着。他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吗?他原以为会听到毫不留情的发火的声音,这可不像呀。蕾蒙娜会不会是做梦?他在惊讶之中,不及细细品味母亲的话中之意;他没有作足够的估量;他没有停下来想想明白,让亚历山德罗留下来,必然对蕾蒙娜不是好兆头;他带着像往常一样鲁莽的热情、乐观,看见第一线希望,便以为万事大吉,惊喜地叫道:“哦,亲爱的母亲,只要真能做到这点,一切都好了;”紧跟着,他既丝毫没有注意到他母亲脸上的表情,也没喘口气,便把他对这件事的想法和感受和盘托了出来。
“当我一发现他和蕾蒙娜彼此产生感情之后,就希望能这样。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是我们牧场上从没有过的一把好手。所有的人都喜欢他;他可以做一个得力的监工;如果我们把整个牧场交给他管理,那他跟蕾蒙娜结婚就不会有任何障碍了。这样他们就能和我们一起愉快地生活。”
“够了:“夫人叫道,声音直冲费利佩的耳朵,就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那么瓮塞、那么奇怪。他住了口,惊讶地叫了一声。从他说第一句话起,夫人就一直眼盯着地板──这是她的习惯,表示她要仔细听人讲话。这会儿,她抬起眼睛,凝视着费利佩,即使他再有孝心,见了她的目光也难免觉得怨恨。这目光充满嘲讽的意味,简直就像她看蕾蒙娜时一样。费利佩为之变色。
“你为什么这么看我,母亲?”他叫道。“我做了什么?”
夫人蛮横地挥挥手。“够了!”她重复了一句。“别再说了。我要考虑一会儿;”她又把眼睛盯住了地板。
费利佩审视着她的脸色。心里慢慢产生一种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的近乎反抗的感觉。现在他才头一口看清,蕾蒙娜这样的姑娘见了他母亲必定会感到多么可怕。
“可怜的小家伙!”他想。“要是我母亲像刚才看我那样地看她,我真惊奇她居然没死。”
夫人心中怒火翻腾。其中绝大部分是对蕾蒙娜的愤恨。除了所有其他因素之外,这姑娘现在成为费利佩生平第一次气得夫人失去控制的原因,或至少是诱因。
“好像没有她来离间我和费利佩,”夫人恨恨地想,“我还没有为那东西受够罪似的!”
但任何东西都不能使夫人和费利佩之间的隔阂长久。像一股新的泥石流冲下来,盖住了以前泥石流流过的痕迹一样,夫人的一股强烈的爱子之情喷涌而出,冲去了她为儿子的话而感到的愤恨。
她抬起眼来,眼睛里噙满泪水,费利佩见了深受感动。夫人凝视他,泪水顺着脸颊淌下来,她声音颤抖地说:“原谅我,孩子;我从没想到会有什么事情使我对你生这么大的气。那个不要脸的东西让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她必须离开这个家。”
费利佩的心怦地一跳;这么说来,他没听错蕾蒙娜的话。母亲如此残忍,使他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用温和的、近乎祈求的声音回答说:“我不明白,母亲,你为什么说有蒙娜不要脸。她爱亚历山德罗丝毫没错。”
“我看见她偎在他怀里!”夫人叫道。
“我知道,”费利佩说;“亚历山德罗告诉我说,你撞见他们时,他正对蕾蒙娜说他爱她,蕾蒙娜说她也爱他,并且要嫁给他。”
“呸!”夫人反驳说;“要不是她的行为不检点,你认为一个印第安人敢跟蕾蒙娜。奥特格纳小姐提个爱字吗?我才不相信他会主动提出娶她呢。”
“哦,母亲!母亲!”费利佩只能说这几个字。他吓呆了。现在,一刹那间,他看清了他母亲的全部内心,他灰心了。“母亲?”他意味深长地又叫了一声。
“哦,”她继续说,“这是我说的。我看他肯定会毫不迟疑地把她娶过去,就像娶一个印第安女人一样,连婚礼都不举行。”
“亚历山德罗不会比我更快地娶任何女人,母亲,”费利佩壮着胆子说;“你对他不公正。”他很想再加上一句,“对蕾蒙娜也不公正,”但他怕现在就求她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不,我没这样,”夫人说;“我对亚历山德罗非常公正。我想,在这样的诱惑下,几乎不会有人像他表现得那么好。对于发生的一切,我丝毫也不怪他。全是蕾蒙娜的过错。”
费利佩失去了耐心。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这个纯洁、温柔的姑娘──他小时候像爱妹妹一样爱她,成年后几乎像爱恋人一样地爱她──已经把自己缠绕在他的心上。他再也不能沉默,听任母亲恶毒地咒骂。
“母亲!”他叫道,那声音使夫人大吃一惊,抬起头来。“母亲,也许我会使你非常生气,但我实在忍不住了;我一定得说;你这样说蕾蒙娜,我受不了。我已观察很久了,亚历山德罗对她很崇拜;蕾蒙娜要是看不出这点,那她就不是个成年女人了!她看出了这点,感觉到了这点,慢慢地就全身心地爱上了他,正像我希望有朝一日有个女人也会这样爱我一样。要是有人会像蕾蒙娜爱亚历山德罗一样地爱我,那我就太幸运了。我认为他们应该结婚;我认为我们应该让亚历山德罗到牧场里来,这样他们就能住在这里。我看这件事根本没什么丢人的,也没什么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你知道,母亲,蕾蒙娜其实并不真正是我们家的人;你知道她是半个印第安人。”说到这儿,他母亲嘲讽地叫了一声;但费利佩没有被打断,他匆匆往下说,这一方面是因为急躁的情绪使他最终失去了控制,另一方面他也害怕一停下来,他母亲就要说话;他已为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惊骇。“我经常考虑蕾蒙娜的未来,母亲。你知道许多男人不会娶她,就因为她是半个印第安人,你,你自己,也绝对不会同意让我娶她,如果我想娶的话。”夫人又叫了一声,这口是恐怖更甚于嘲讽了。但费利佩不为所动,继续往下说。“不,你当然不会同意,这我向来知道,要不是为了这,我自己早就爱上她了,在这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比她更可爱的姑娘。”费利佩现在是豁出去了;既然已开始了这场冲突,他就要用一切拿得到的武器来作战;这件不称手,另一件就可能称手。“你从来没爱过她。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喜欢她;我认为你不喜欢她。我知道,我小的时候,就常看出你对我比对蕾蒙娜要好得多,我怎么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现在你对她又不公正。整个夏天我都在注意她;我看见她常和亚历山德罗在一起。你自己也知道,母亲,他日复一日地跟我们一起待在走廊里,就像是我们家的人一样。当我生病躺在床上时,我按着钟点注视他们;我以为你一定也看见了。我相信,亚历山德罗的每个眼色,他说的每句话,干的每件事,要是换了我也会像他一样的;我相信,蕾蒙娜的每个眼色,说的每句话,干的每件事,如果是我的亲妹妹,我也一定愿意她那样的:“说到这儿费利佩停了下来。他已经发起了进攻;像一个年轻、鲁莽的将军,集中全部力量投入进攻;不遗余力。这可不是攻占宣布罗陀的办法。
他停了下来,真正是气都喘不过来了,他说得太快了,更何况他身体还不十分强壮,高烧严重损害了他的体质。这时夫人用质问的目光看着他,用已经镇定下来的声音说:“你认为蕾蒙娜干的任何事情你都愿意让你的亲妹妹夫干?你是否愿意你的亲妹妹嫁给亚历山德罗?”
聪明的莫雷诺夫人!就在费利佩说话的那段时间里,她已觉察到某些事情是她力所不及;另外一些事情如果硬要去做的话是失策的。
任何东西都不可能补偿她跟费利佩作对造成的遗憾。费利佩对她抱有敌对情绪,任何事情也不会这样深深地刺伤她;费利佩感觉到她蛮横地否定他的爱好和意图,任何事情也不会这样大大地削弱她对他的真正控制。在她蛮横的意志面前,就连她的怒火也要自叹不如,甘拜下风。她和她儿子之间不会有激烈的话语冲突。他应该相信,在莫雷诺家里,即便在这些令人绝望的时刻,一切由他说了算。
费利佩没有回答。从没见过比夫人的提问更带讥刺的。她重复了一遍,声音像往常一样温和,显得更为镇定了。夫人恢复了常态,自从在溪边撞上亚历山德罗和蕾蒙娜之后,她一刻也没正常过。“你是否愿意你的亲妹妹嫁给亚历山德罗?”她慢慢地重复着,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权衡利弊的神情,这问题听上去多么公正,多么有道理啊。
费利佩很窘迫,他知道他会被引向哪里。对这个问题,他只能有一个回答。“不,母亲,”他说,“我不愿;但──”
“别说什么不字;”母亲打断了他;“我们还没到这一步;”她朝费利佩笑笑,一个含情的微笑,但却使他感到害怕。“我当然知道对我的问题你只能有一个回答。如果你有个妹妹,你情愿看着她死,也不愿让她嫁给这些印第安人。”
费利佩迫切地张开嘴,要想说话。“不是这样,”他说。
“等等,亲爱的!”他母亲叫道,“一件一件事情来。我知道你的心里充满了爱,刚才听你那样振振有词地为蕾蒙娜辩护,我从来没有像这样为有你这样的儿子而感到骄傲。在关于蕾蒙娜的品质和行为的问题上,也许你是对的,我是错的。我们不必谈论这些事情。”就在这时,夫人觉察到了某些她力不能及的事情。“我们不要谈论这些,因为这些问题不是眼下这事的真正关键。在这件事情上,我们要为蕾蒙娜负责的是,不在于她的值得还是不值得。问题在于,你同意她去做你不让你的亲妹妹做的事,这样对吗?”夫人稍停片刻,发现费利佩看上去大惑不解,很不高兴,不由得深自窃喜;接着,她又用更加温和的声音说,“你肯定认为那是不对的,孩子,是吗?”这会儿夫人等着他的回答。
“是啊,母亲,”费利佩吞吞吐吐地说。“我想是的;但是──”
“我相信我的儿子不会有别的回答,”夫人插进来说。眼下她只希望费利佩回答她的问题,别的什么也不要他做。“我们让蕾蒙娜去做如果她真是我们的亲骨肉我们决不会让她做的事情,那理所当然是不对的。我一直是这样看待我对她的责任的。我姐姐是想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抚养。她把自己的名字都给了她。我姐姐死后,把她对这孩子的权利和责任都转给了我。你总不会认为,如果你大姨妈活着,她会答应把她的养女嫁给一个印第安人吧,是吗?”
夫人又停下来,等他回答,费利佩又是吞吞吐吐地低声说,“是的,我想她不会。”
“那好。这样我们身上就有了双重责任。我们不单不能同意蕾蒙娜去做(如果是我们的亲骨肉的话)会使我们丢脸的事情;我们也不能辜负了唯一有权支配她、又把支配权转交给我们的人对我们的信任。是不是这样?”
“是的。母亲,”郁郁不乐的费利佩说。
他看见有一张网在包围自己。他感到他母亲的论证里有漏洞,但他却指不出来;事实上,他很难确证这一点。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有一件事是清楚的,这就是:不管说千道万,蕾蒙娜最终还是要嫁给亚历山德罗。但显然不会得到他母亲的同意。“也不会像她估计的那样,得到我的公开同意。我看不出他们怎样结婚;但我答应过亚历山德罗要尽力帮他。可咒的运气,要是他从没来过这儿就好了!”费利佩心中说,快要失去理智了,这团乱麻弄得他疲惫不堪。
夫人继续说道:“出了这件事,我却事先没有看出来,我这一辈子都要狠狠责备我自己。正像你说的,自从你病后,亚历山德罗常常跟我们在一起,带着他的乐曲、他的歌声,忙这样忙那样;但我敢说,我从没想到蕾蒙娜竟会走上这条险路,把亚历山德罗看作自己的爱人,就像从没想到她会这样看待胡安。卡尼托,卢易戈或其他任何牧牛人或雇工一样。我遗憾得不知说什么好,现在这事已经发生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啊,母亲!是啊!”费利佩插进来说。“你知道,你知道现在已太迟了。”
夫人继续往下说,就像费利佩没说过话似的。“我想你跟亚历山德罗分手一定会十分遗憾,你曾问过他是否愿意留下来,你的话对他来说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诺言。当然,现在出了这样的事,让蕾蒙娜留在这儿,时常看见他,就太不愉快了──至少在一段时间内,直到她克服了这种奇怪的感情,她似乎以为自己对他怀有这种感情。这种感情不会持久的。这种突如其来的感情绝不会持久。”夫人狡黠地插话说,“费利佩,让她回到修女学校去过一段日子,你觉得怎么样?
她以前在那儿非常愉快。”
夫人这一步走得太远了。费利佩想起了蕾蒙娜在花园里向他哭诉时的神情和声音,“哦,费利佩,你不会让她把我关进修女院的,是吗?”他受到了鼓舞,突然失去了自我控制,像开始那样蛮横地重新开了口,“母亲,”他叫道,“你不能那样做。你不能把那可怜的姑娘关进修女院!”
夫人惊愕地扬起了眉毛。“谁说把她关进去?”她说。“蕾蒙娜曾经在那儿上过学。她可以再去一次么。她还没有老到学不进东西的程度。对于一个需要克服这种奇怪的感情的姑娘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变换一下环境和日常事务。你能提出更好的办法吗,孩子?你有什么忠告?”夫人第三次停下来等待回答。
夫人的这些停顿和直截了当的提问,与蜘蛛织网捕捉猎物的过程如出一辄:蜘蛛把它的猎物缠住一半后,便稍微放松一下,休息片刻,望着那个自以为无恙的猎物扑腾。夫人的这些微妙的间题──看上去已经有了定论,其实远不是那么回事儿──是她的武器库中最称手的武器。屡试不爽。
“忠告!”费利佩激动地叫道。“忠告!我的忠告就是──让蕾蒙娜和亚历山德罗结婚。你说的关于我们的责任,我不能同意。我敢说你是对的;然而,你的做法把这事弄复杂了,使我们很难堪。”
“是的,对你,我们的一家之主来说,是难堪的,”夫人叹口气,插话说,“我不知道你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噢,我不打算处理,”费利佩暴躁地说。“我根本不打算插手这件事,从头到底都不插手。让蕾蒙娜跟他走吧,只要蕾蒙娜愿意。”
“不得到我们的同意?”夫人温和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