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4 沥川往事-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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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开车门,做了个请的姿势,我跳上车,他替我扣上安全带。
我喜欢让他扣安全带,喜欢他整个上身都俯下来,让我在最近的距离看见他的后脑勺。
已经凌晨三点了。车在黑夜中飞快地行驶,二十分钟之后,驶入一幢高楼的地下车库。夜晚空气冰凉,我还穿着他的外套。他停好车,拿着手杖和提包,跳下车来,替我开门。
我说:“我自己可以开门。以后让我自己开门,好吗?”
他说:“不好。”
“对我不必这么绅士吧?”
“如果你习惯有男人这么对待你,将来你会嫁个比较好的男人。”
我下了车,跟他走到一楼的大厅,面前有两排电梯。我数了数一共有十个。我们走到离车库最近的电梯面前,他抽出电子钥匙,滴的一声,电梯门自动开了。
电梯的旁边放着一块古色古香的木牌:“私人专用电梯,请勿擅入。”
我跟他走进去,电梯显示共有五十九层,最上面一个“PH”的红灯忽然亮了。电梯无声无息地往上走。
“什么是PH?”我问。
“最高层,penthouse。”
“你喜欢住很高吗?”
“越高越安静。”
“会打扰你的家人吗?”
“我一个人住。”
门也是电子锁。他的公寓是不动声色的豪华,浅碧的窗帘,淡白的壁纸,客厅当中是一组纯白色的沙发。每样家具都干净得像博物馆的展品。
“需要脱鞋吗?”很干净的硬木地板,一尘不染。
“不需要。”
玄关的左壁挂着一对肘拐。我进入客厅,站在沙发旁边,发现沙发的扶手边,也放着一双同样的拐杖。
然后我就问了一个只有傻子才会问的问题:“你在家里需要用两只拐杖吗?”
他没有回答,脸上闪过一抹捉摸不透的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想现在就睡,还是想喝点什么再睡?冰箱里有果汁、啤酒、矿泉水、牛奶、豆奶、冰淇淋。”
说这些话时,他表情漠然,好像受到了触犯。
“不用,谢谢。我现在就去睡。”
“有四间客房,你喜欢哪一间?”
“别给客人那么多选择。”
“跟我来。”
他带我走进其中的一间。
我问:“有洗澡的地方吗?”
“里面有洗澡间。”
他指给我浴室的方向,准备退出房间。我转过身,轻轻地叫了声:“沥川。”
他看着我。
“谢谢你收留我。”
“Good night。”
“Good night。”
我飞快地洗了澡,浴室里什么都有,一切都是崭新的。我穿着睡袍钻进被子,努力地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我打开书包,拿出课本,最后一遍复习单词。
我很累,也很兴奋,尤其在这种陌生的环境。看完一遍单词,我又看课文和语法。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小时,我终于有些困,又忽然觉得口渴,于是我偷偷溜到厨房去喝水。
夜很深。客厅的光线已暗,他睡了吧?
我赤脚轻轻走到厨房,转过一道墙,猛然发现冰箱的门开着。他正站在冰箱面前,弯腰拿里面的东西。
我怔住,几乎惊骇。
他穿着短袖T恤,下面是一条足球短裤,他有修长的左腿,像雕像里的希腊美少年那样修长而健壮。他没有右腿。右腿从根部就消失了。
“Hi。”我轻轻打了一声招呼。
他站起来,转过身,看见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想……喝点水。”我的声音在颤抖:“矿……矿……”
“矿泉水?”
我点头。他手上拿着的是一瓶牛奶。他把牛奶瓶放回桌上,然后弯腰替我拿矿泉水。
就这么单腿独立,他居然站得很稳,没有一丝晃动,好像练过武功。
“还没睡?”他递给我矿泉水。
“睡不着。”
“我有很好的安眠药,你要试试吗?”
“哦……不用,我怕睡过头。”
他开始喝牛奶。
“你很喜欢喝牛奶吗?”
“嗯。我半夜要起来喝牛奶,婴儿期的习惯,一直改不掉。”
“如果你出远门,住的地方没有牛奶怎么办?”
“我会出去买,跑多远也要买回来。”
“毛病。”我淡而化之地轻笑着,极力掩饰内心的惊异。
“能麻烦你到我的卧室把我的拐杖拿过来吗?”他说。
我这才发现他手边竟没有拐杖。厨房离他的卧室很远。
“没有拐杖,你怎么走过来的?”我忍不住好奇。
“我跳过来的,”他说,“不过,当着你的面我就不好意思跳了。”
我拿来拐杖交给他,然后双手抱胸,恭维:“你平衡能力挺强的,真的。”
“我每天都练瑜伽。”
见他空空的裤管,没来由的,心悄悄地抽紧,为他心痛,为他惋惜。
“是车祸吗?”我忽然问。
“很久以前的事。”他脸上的表情,明显不愿多说。
“晚安。”我说。
“明天几点考试?”
“早上九点。”
“如果我没有醒,请叫醒我,我送你。”
“好。”
“晚安。”他说。
我呆呆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再也没有睡着。六点半我爬起来,洗漱完毕,背上包,不忍叫醒他,独自悄悄地离开了。
我给他留了一个纸条。
“沥川,我回学校去了。不用送我,昨晚已经打扰你太多了,你多睡一会儿吧。考完试如果还能见到你,我请你吃饭。一定。小秋。”
早上的空气和夜晚一样冰凉。我坐电梯下来,大厅的保安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打量我。
“早!”我说。
“早!”
“小姐,需要我替你把车从车库里开出来吗?”他问。
“啊……我没开车。”
“哦。”
“对了,请问这大厦叫什么名字?”我忽然问。
“小姐不知道?这是龙泽花园。”他一脸诡异的笑。
“如果我去S师大,怎么坐车?”
“那可有点远。不过出门往右有地铁。”
“谢谢,有地铁我就知道怎么走了。”
他继续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我猛然省悟他所说的“小姐”是什么含义。
我不知道北京还有这样清冷的大街。我迎风打了一个寒战,正打算往右拐,忽然有人从背后叫道:“小姐,你要去哪里?”
除了沥川、咖啡馆的同事、寝室的同学之外,我在北京不认识任何人。待我回过头去,我不得不承认,沥川绝不是北京唯一的美男子。
那是个时装青年,头发竖起来,眼角带着模棱两可的笑。他的食指戴着一个硕大的玉戒,脖子上还挂着一道黄灿灿的项链。
“你是——”我不认识他。
他显然也是从这座大楼里出来。
“我看见你从沥川的电梯里出来,你一定是沥川的朋友,对吗?”
我为什么要回答他。
他伸出手来,道:“我也是沥川的朋友。纪桓,齐桓公的桓。”
沥川的朋友,那就不一样了。
我和他握了手,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写着:“神侣设计”。下面是他的名字,电话号码,传真号。办公室地址。
我说:“纪先生设计什么?”
“沥川设计建筑,我设计服装。”
“幸会。可惜不能多聊,我有考试,要赶车。”我挥手再见。
已经有人替他把车开了过来,递给他钥匙。
“在哪里考试?我送你。”
“谢谢。不。我自己走。”
“你吃过早饭了吗?”怎么这么婆妈呀。
“吃过了。”
“地铁站在那边,再过一个红灯就是。”
“已经看见了,谢谢。”
“你喜欢这座大厦吗?”他指着那座大楼。从外面看形状有些怪异,层层叠叠,像一只张开的孔雀。
“还行……我不大懂建筑。”
“是沥川设计的。”
“哦!”
“Good luck!”
“Have a good day。”我说。
7
坐地铁转公汽,花了一个半小时赶到寝室,因为今天考试,所有人都早早起了床。
寝室里经常有人一夜不归,一来,除了我和萧蕊,剩下的都是北京人,他们常常回家。二来,萧蕊在这里也有亲戚,常常挽留她过夜。我虽然在这里没有亲戚,从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夜夜晚归,大家已经习惯了。
“都快考试了,昨天也不早点下班?”宁安安过来问我。
“下班了,我看通宵电影去了。”
“胸有成竹了,是不是?”
“我太累了,想休息一下。”
“考听力的时候能坐你旁边吗?”宁安安悄悄地问,“我的随身听坏了,最近没怎么听磁带。”
“考砸了可别怪我。”
“我给你买早点去。对了,晚上寝室有PARTY,301的哥哥们都要过来。”
又是“友好寝室”的活动。
“要买什么东西吗?需要我凑分子吗?”今晚不上班,赶紧参加集体活动。
“你不在,昨晚上凑好了。寝室也打扫了。冯静儿说,派你打开水。”
“好的好的。”我努力合群。
“昨天修哥哥来找你好几次。”
“我晚上都打工。”
“是白天。”
“哦。没碰上。”
“他给你打了开水。”
“怎么好意思呢。”我忽然想,我的脸已经洗过了。
“他问我你是不是晚上总也来不及打开水。”
“我白天都打好的。”
“人家是哥哥嘛。哥哥是要照顾小妹妹的。”宁安安说个没完。
“几时喜欢当起电灯泡了?”
“我被贿赂了。”
“怎么贿赂的?”
“请我吃过一顿饭。”
“就这么容易?我请你吃两顿,以后不要作他的说客。”
一夜没睡,精神不佳,一天的考试居然很顺利。只是我一闭眼,就看见沥川,看见他孤零零地站在电冰箱旁边,弯下腰去,以一种类似体操的姿势去拿牛奶。多年以后,每次想起沥川,第一个在我脑海中闪现的,总是这个画面。然后,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忽然捏住,酸酸的,喘不过气。下午考完最后一场,我去水房提了两瓶开水,慢慢地往回走,还没走到寝室看见宁安安飞快地向我跑来。
“什么事?”
“有美男找你。我的天啊,怎么能这么帅呢?”她做了一个夸张的姿势:“麻烦你一定请他到寝室里小坐片刻。让我们仔细品尝品尝,好不好?”
“真是找我的?”沥川不会这么闲,我还是加快了脚步。
“冯静儿她们还有301的哥哥们已将他团团围住了。能不能请你告诉他,现在是打开水时间,如果他继续站在女生楼下,会出事故的。已有三个女生光顾着看他,提着热水瓶跟人撞个满怀……”
我大笑,以为她开玩笑。等我走到楼下,地上真的银光闪闪,果然碎了好几个瓶胆,看门的大爷拿着扫帚,骂骂咧咧,正在打扫战场。
那个站在门边,穿着白衬衣和牛仔裤的,果然是沥川。
“Hi。”他隔着人群向我打招呼。
“Hi。”
他走过来,顺手接过我的热水瓶:“考完了?”
“考完了。”
“考得好吗?”
“还行。”
“小秋,请王同学上楼喝茶。”萧蕊给我使了一个眼色。
才几分钟,她们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萧蕊岂是花痴,采花大盗差不多。
“不了,”我担心他上楼,何况还提着两瓶水,“我们去餐厅。”
“别去餐厅,晚上有派对,吃的东西早准备好了。”冯静儿热情地张罗。她对我忽冷忽热,我一向捉摸不透。
“王同学赏个面子吧。”魏海霞软硬兼施。
这群人,不把沥川绑架到楼上绝不甘心。女生楼的楼梯比电影院里的楼梯陡得多,我让大家先上楼,然后独自陪着沥川一级一级地往上走。
一路他执意替我提水:“早上为什么不叫醒我?”
“太早了,你应该多睡一会儿。”
“以后不能这样悄悄地溜了。”
“为什么?”
“万一失踪了怎么办?”
“沥川,”我看着他,说:“记着,就算我真的失踪也跟你没有关系。——你对我没任何责任。”
他原本一直在走,听见这话,忽然停住。然后,他放下热水瓶,转身就下楼。
“哎!等等!”我赶紧追下去。
他不理我,继续下楼。
我堵住他的去路:“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他冷冷地看着我,沉默片刻,说:“ 你对这座城市一无所知,你对我也一无所知。”
“那又怎样?这只是一个城市,你只是一个人。”
“那你昨天为什么肯跟我走?”
“因为你不会伤害我。”
“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只有城市人才危险吗?我问你,城里和乡下,哪一个更靠近野兽出没之处?在防范危险方面,我们乡下人更有直觉。”
他刚要理论,萧蕊的半张脸从楼梯上露出来:“哎,怎么还没上来呢?人家水瓶都给你提上去了。王哥哥,快点啦。”
沥川眉头拧成一团:“王哥哥?”
“我们这里都叫哥哥。走,上去坐会儿,晚上寝室有party。你先吃一点,别吃太多,然后下楼去餐厅,我请你大吃。”
他伸手过来拉我。
“怎么了?”我问。他的手冰凉,像冬天的空气。
“你挡着人家的路了。”原来有人上楼。然后,“咣当”,上楼的女生一声尖叫。
又是一个瓶胆。
他继续上楼,仍是一级一级地走,样子辛苦,我看着不忍:“可惜楼里没电梯。”
“不然你们提热水会方便得多。”他说。
我又想起一件事,问:“你住得那么高,万一大楼停电了怎么办?”
“点蜡烛。”
“如果是火警呢?”
“呆在房里不出来。”
“如果是真的火警呢?”
“从来没遇过真的火警。”
寝室里坐满了人。大家抢着给他让出最好的座位。
“一直不知道小秋有朋友,难怪夜夜回来那样晚。”萧蕊给他倒茶。
“我们只是认识。”我和沥川同时说,真真异口同声。
“哎,王哥哥,你这牛仔裤哪里买的,什么牌子,怎么这么有型啊。”宁安安问。
“对呀,是什么牌子的呢?北京卖的名牌我都认得,这个肯定是国外买的。”萧蕊说,“李维斯的荷包不是这种花边。你这衬衣也挺好看。配条蓝色的领带就更好了。”
沥川用目光向我求救,我暗示他坦然受死。
“小王是哪个系的?”修岳问。
“我不是学生,我工作了。”
“已经工作了?”萧蕊研究他的脸,摇头:“不像,不像,像研究生!”
“王先生做哪一行?”修岳又问。
“建筑。”
“是土木工程,还是室内设计?”
“建筑设计。”
“啊,你是建筑设计师吗?”萧蕊道。她今天看上去很亢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算是吧。”
“我哥哥也是。他是同济的,你是哪里的?说不定你们是同学呢。”
“我不是同济的。”他说,“我是改行的。”
“改行?那你以前做什么?”
“大学学的是经济。”
冯静儿眼睛一亮:“经济?路捷也是经济系呢。路捷,快过来,有同行在这里。”
路捷一直在旁边默默喝咖啡。他向来是女孩子们的中心,典型的大众情人,今天看到这副情景,便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是吗?我们大学的经济系一般般了。我爸爸以前在复旦,现在在人大。王先生,你是哪个大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