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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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她死时是在做暗娼,您知道吗?
答:不知道。怎么能干这个呢?再困难也不能干这个。
问:对不起我们是例行公事,厂里不少人都说您能提供点线索。
答:我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是我把工厂搞破产了,卖了,贪污了,拍屁股走人了。我不怕。卖厂是市里的决定,我有什么办法?改革嘛,总是有成本的。
问:倪红梅后来找过您吗?
答:找过我的人多了。可我有什么办法?我就是个副局长,能安排多少人?再说她能干这个,不能说没有一点点主观原因吧?
问:您了解她家的情况吗?
答:具体不了解。不过也都差不多。困难啦生病啦孩子上学啦。我就是不吃不喝也解决不了几个人。
问:您最后见她是什么时候?
答:有半年多吧。说句心里话死了人我也很难过,可把责任往我这儿推,公平吗?你顶多说我思想工作做不到家。我有那么多思想吗?我是谁呀?
×月×日
看来老梁头是真的想包我。每回来了就不想走,收工了也不走,撵他也不走。就是走了也是站在巷口看人打麻将,要不就是跟人聊天,弄得我没心思再招呼别人。可又不能把话说绝,毕竟他是我为数不多的固定客户,很烦。
老梁头人不坏,没架子,也知道疼人。他是太孤单了才到我们这里找安慰的,他儿子媳妇一年到头也跟他说不上几句话。但他也是个人,不想做一架提款机。他儿子现在还没撵他走,原因就是房子还没过户。他活成这样,也够难为的。
他说他真的喜欢我,我也相信。在他看来像我这样的,能体贴的能说说话的,不多。他说他见我这个样子心里真难受,这话我就不信了,我要不是这个样子他能认识我吗?我对谁都不隐瞒自己下岗女工的身份,而且就是本地人。他说他原来是当老师的,而且还是个教授。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吧,他难过。他说,你跟了我吧,我给你租个房子,我能养活你。他的要求只有一条,别再跟别人来往。这个要求不算高,是个低得不能再低的门槛,甚至也可以理解成是一种感情专一的表示,他只爱我一个。可一个有过两次家庭经验的人明白,开头谁的要求都是不高的,谈恋爱的时候一般只要求上床。何况他只是包我,还不说娶我。
我并不在意名分,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谈名分的。我只是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忘记过去。过去就像胎记,永远洗不干净,再疯狂的爱情都不可能让它消失。一旦热乎劲退了,过去就会像鬼魂一样附体,到那时打个哈欠都能溅出火星子来。杜十娘的悲剧不是因为钱,也不是因为李公子特别坏,而是因为她想要的人根本就不存在。爱情这个东西就像毒品,海洛因,吗啡,摇头丸,越吃越上瘾,越上瘾就越悲惨。
不是我心冷了,而是我看透了,经历过这么多男人还看不透?就是那种没有过去的人,像我和常虎当初那样,碰上今天这个形势又会怎么样?也难说不变化。经过这些年这些事,我确实是明白了不少道理。人要有自知之明。何况大家都还有各自的负担和责任。他说他现在可以不理儿子媳妇,将来呢?
我还是这个态度,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否则他就不来了。他来也就一周一次,挣他50块钱。我要是拒绝了,他不是连这点爱也得不到?这样想想也就心安理得,有点像等鱼上钩的姜太公。
我养的虎皮海棠开花了,长出一串艳红的花瓣,羞羞地垂着头,每朵都是两片,像少女的唇,真招人疼。这是我在外面住宅楼下拣的,不知是谁家分叉后扔掉的,被我插活了,居然能开得这么好,这让我记起自己的从前。从前我是多爱养花啊,见什么花都爱,屋前屋后,到处是我栽的。从前厂里姐妹们还有互相送花的风气,哪家有什么品种,还带到厂里来,当然也有炫耀攀比的意思。白兰花栀子花是别在胸口上的,玫瑰和茉莉是包在手绢里的,还有大理花牡丹花干脆就插在头上,真疯啊。
那时大家都说我是花痴第一名,其实我是花命,开得快,败得也快。如果比作花,我更像蒲公英,柔柔弱弱,纤纤细细,随风飘散,无影无踪,我能给人留下的印象也就是一瞬间。
×月×日
阿红和肥肥又在外头打起来了,两个人互相扯着头发,谁也不肯撒手,像两只斗红眼的公鸡。她们也骂对方是鸡,是烂屁眼的鸡,秃尾巴的鸡,没人要的鸡,遭雷劈的鸡。这样的场面我见过很多次了,麻木了,懒得去拉。这次是为打麻将,阿红输急眼了,就埋怨肥肥硬拉她充数,成心骗她的钱。阿红胆小,不敢赌钱,每一分钱都要为家里存着,结果自然是越怕越输,越输越怕。其实肥肥也不是那种喜欢欺负人的人,一般来说肥肥还比较好相处的,只是她们不打架又能干什么?打架也是一种发泄。打完了,骂过了,呼呼喘着粗气瞪着对方,然后该干啥还干啥,第二天还能站在一起拉客。
有时她们也来找我评理,呱拉呱拉喊上一通。我跟她们说,大家都是姐妹,都是苦命人,有什么可吵的?今天能站在一条街上做生意,明天还不知谁怎么样了呢。我说的都是真话,女人心眼小,从前在厂里也是张家长李家短的吵,后来怎么样?谁见到谁不哭鼻子抹眼泪,跟亲人一样?
我的话她们也能听进去,想想就明白了。谁也不傻,这还看不透?。
×月×日
我们沿河街也有竞争,我刚来的时候还受过排斥。那时肥肥常来搅和,我跟客人说什么她都插嘴,好像这就是她的地盘,只有她说话的份儿,我是抢了她的食。我当然不和她争,她一来我就让。老梁头就是在那种情况下认识我的,他说我这个女人不寻常,跟她们不一样。我说那你不成刁德一了?他就笑了。
但沿河街的竞争不像后街那样凶。听说后街那边不是拉扯就是压价,结果大家都不落好。矛盾大了自然就要烧香引鬼,结果就被一个叫蜡烛头的人控制了。听说这个蜡烛头是个二尾子,从前人见人欺,现在被她们养得脑满肠肥。
也可能我年龄大一些又是本地人,我的话她们愿意听。我们这边的做法是,按自然秩序来,大家心中有数。客人指着谁自然是听客人的,客人不指名,就按顺序一个一个地来。这样不伤和气,也能多挣点。我们不像电影里放的那样,抹口红穿花衣整天嗑着瓜子见了人就浪笑,我们不那样。我们也不像洗头屋按摩房那样,见人就问洗头不按摩不松骨不敲背不,我们没那么傻。现在做这一行已经用不着遮遮掩掩了,我们也有自己的标志,一般是手里拿着毛线活或者绣花活,眼睛盯着巷口。见来人有点意思,才上去问话。问的也直截了当:来玩玩?那人若点头,便是常客。那人若犹豫,便是生客。那人若问价钱,便是外地的。那人若讨价还价,便是农民工。一般愿意答话的,就是十有八九了。我们没有租门面房的压力,也没有妈咪管着,所以我们用不着争抢,一个一个来,大家都有一口饭吃。
我们这样做,还是得罪了人。有一天房东把我喊去,说有人找我问话。到了那儿,看不见人,只有房东站在我旁边,里边人问一句,我就答一句。问的也就是一般情况,但那气势很吓人。后来问我是不是真的下岗工人,真的本地人,真在绢纺厂干过,我说我要不是逼急了能干这一行吗?你要不信你就去调查!那里头安静了好半天,后来就让我回来了。我听见房东牙花格格格地响,发电报一样,可见那人来头不小。
我们这一带现在还没有黑社会,估计以后会有。现在有事都是房东顶着,房东后面还有更大的。这个世界早就被瓜分完了,也许真有人拿着地图整天琢磨还剩下多少处女地,用不着我们瞎操心。就是有黑社会也不可怕,顶多交点保护费。听说有黑社会的地方,做这一行的反而没危险,因为黑社会也有行规。我们本来就够黑了,还怕再加个黑罩子吗?
经过这件事,我们沿河街就按自己的规则做事了。慢慢地,也有了一点繁华,开小店的多了,行人也多了。房东们整天支个桌子在巷口打麻将,我们就在里头做生意,谁也不扰谁。阿红说,梅姐姐可以当妈咪了,要不就当大姐大。我说我可不干那个,我靠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我也不想管别人的事。可她们私下里还是开玩笑,管我叫主席,婊子协会主席。阿月在大酒店见过世面,说婊子太难听,难听死了。她说人家外国有红灯区,早就不管妓女叫婊子了,叫性工作者。她说政府应该成立一个性工作者协会,还定期检查身体发营业执照呢。另外人家嫖客也不叫嫖客,叫“炮友”,现在广大炮友同志对我们沿河街反映挺好的,开始注意我们沿河街了。我们都笑,看来什么都是外国的好,连干的这个也有先进性——性工作者。
×月×日
今天肥肥突然和丈夫闹起离婚来,哭天抹泪的,跟真的一样。我从家回来迟了,没赶上打架场面,她们说是真打,两个人都头破血流。可我不相信,这两口子要离早就该离了,不用等到今天。他们能撑到今天,肯定有拆不散的理由。
她男人叫强子,出来打工好几年了,高不成低不就,一心想进入黑社会也进不去,现在就在家吃软饭。一个男人混到这个地步本来就够窝囊了,可昨天夜里喝醉酒了,居然把阿月叫出来,说他喜欢阿月,阿月洋乎肥肥老土,还掏出50块钱。阿月当然不能答应,就把肥肥喊醒了。这样两口子就黑夜闹到天明,早晨闹到傍晚。
两个人本来已经没劲了,肥肥嗓子已经哑了,可是见到我肥肥又扑上来。肥肥说她不想活了,真不想活了,说要是离不成她一定去死。我看强子已经瘟了,脑袋耷拉着坐在地上,大气不敢吐一口,就明白了七八分。可肥肥还是不放过他,说他俩从小青梅竹马上小学就在一起了,临到结婚头一天她爹妈还不同意,为了他能出人头地自己什么苦都吃过了,现在当婊子养活他他还不满足,还想着到外头去嫖!说人活到这个份上已经一点意思都没有了,说着就去抓锅铲子去砍他。那强子见她抓锅铲也不跑,就是把脑袋一缩身子一卷装死猪。我赶紧扑上去拦,但见肥肥拿了锅铲子并不直接砍,还在锅沿上磕了几下,把饭磕干净了才去砍,又觉着动作有点怪。果然轻轻一拉扯她就蹲到地下了,然后号啕大哭。
这动作让我心里直颤,跟着眼泪也酸酸下来了。锅铲,粮食,女人,这就是女人啊。这就是女人的心思啊,不管是贵是贱,是贫是富,是苦是乐,心里始终围着一道坝。她们永远走不出这道坝,她们怎么能不悲惨?
其实要说活着有什么意思,我们这些人早就没有意思了。还不就是心还没有死吗?还有一道坝吗?只要心不死,家还在,我们就死不了。再苦,再难,再屈,也要挺着。我就是她们的影子,她们也是我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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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梁头又来提那件事,气鼓鼓地,说好歹要给一句明白话。他还说了些狠话,说如今花钱找女人睡觉比找狗都容易,别以为自己是个人物。说他是同情我可怜我,并不是来求我。我知道再敷衍下去已经没有可能了。就答应让他明天来,我说我要想一想。我承认,他说的都对。我对他讨好地笑着,求他再给我一点时间。
其实有什么好想的?答案早就明摆着。他能包我一个人,包不了我全家。他能包我一年两年,包不了我一辈子。真正需要想清楚的是,他这次给的是不是最后50块钱。如果他真像他宣布的那样,今后绝对不再来了,能不能再多给一点?我知道我已经很无耻了,真的很无耻,但这也没办法。听说现在外头男人喝酒划拳都改了酒令:谁无耻啊,你无耻啊,谁流氓啊,你流氓啊,他无耻啊,大家都流氓啊。
屋里很静,外面的喧嚣已经远去,这种镀了光的安静很适合想象。他不再说话,眼睛闭着,呼呼吐着粗气。似乎刚才只是耍了一通小孩子脾气,一切都过去了。我抚摸着他的脸,尽可能多给他一点温存,尽可能让自己也喜欢上他。毕竟,他是这个世界最后一个说喜欢我的人,而且三番五次地说。五彩灯光在他干瘪的脸上跳跃,使他松弛的皮肉也有了弹性,那些褶皱被推开来,好像日头推着白云的影子在草地上爬行。我闻到了阳光的气息,听到了生命的脚步,一切都在幻觉之中。我幻想自己还是少年,一切都还来得及重新选择。那样的话,我会选择他吗?他干净体面,不吸烟不喝酒,对女人也仔细,可那就是我想要的吗?好像也不是。也许我对男人已经麻木了,已经分不清好歹了?尽管他让我相信全世界男人就他对我最好。
我问,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呢?他说你跟那些农村人不一样,那些女人太粗,别看她们年轻,她们屁都不懂。你安静,不烦人,你还有点文化有点头脑,一个成熟的女人怎么能没有头脑呢?然后他就谈到了头脑和思想,谈到正在研究的什么学,还有一套理论,还有不少新名词,全是我听不懂的。
他也产生了幻觉,再一次把我紧紧箍住,说是真的喜欢我,要我答应别再干这个了,他能养活我,他身体好,保证能满足我。我忽然冒出一个刻毒的念头:他就是要一百次,我也得给,这我不能拒绝,可这方面他比得上一个农民工吗?那些小伙子个个身强体壮,龙精虎猛,他能比吗?
我是活颠倒了,黑白不分了,对这个世界已经不想看懂,连我自己我也看不懂了。我不知道。
我相信他是真的。但是我不能。
×月×日
我把老梁头的事跟大家说了,然后问,我该怎么办?
我的本意是,我要怎么做才能把他留住。没想到这个性工作者协会第一次大会却作出了这样一个决定:大家轮流去勾引老梁头。如果老梁头能够两周不上钩,她们说,那包就包罗,只当赌一把,大不了赌输。在她们看来,男人都一样,那些好听话是枕头边上说说的,当不得真。她们是不相信,而我却想到了将来。这就是年龄的差别。
但我还是接受了这个决定。我相信人多主意多,肯定比我自己想得周全。我现在好像已经成了那些光彩霓虹里的人物,好吃好喝,好穿好戴。豪宅靓车,风光无限,享尽荣华富贵,好日子请随便挑。
×月×日
一连三天,老梁头都来了。可他找不着我,又不好意思问,就站在巷口看人家打麻将。麻将散场了,他把眼睛四处扫扫,然后翻起衣领回家。三天都是这样。我有点忍不住了,有几次想算了,想出去招呼他,都被她们拦回来。她们认为,这才刚开始,既然想考验他,就不能半途而废。
这是共同的乐子,我不能扫大家的兴。我也在想,妓女究竟是种什么人?自己这样不幸,怎么还有兴趣捉弄别人?我这样说,并没有把自己排除在外,其实我心里也有按捺不住的好奇。我也想知道,那些来嫖的男人,是不是没有一个正经的?后来我也想通了,其实大家最想知道的还不是老梁头,而是自己的命运。我们都想知道,那个冥冥之中左右着我们的家伙,是不是真的不长眼睛。她们嘴上说男人都一样,其实心里总盼着自己能遇上一个不一样的。
×月×日
现在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