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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幸福 作者:查可欣-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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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个晚上我坐在床上看着稍显拥挤的小屋,他坐到我身后,用四肢把我整个裹了起来。嗨,他说。 
  嗨,我说。我们认识多久了? 
  他默默地算了一下说,到现在为止是八千六百九十三年零五个月七天十五小时六分二十七秒。 
  我笑了,怎么我算的是八分十四秒呀。 
  他说哎哟那可能是我算错了。 
  我们的身体第二次地相融。他的舌与唇滑过我的每寸肌肤,他的探索加深着我对自己的了解。他吻着我的每根脚趾,他使我感到今后不论走到海角天涯,总会有这个男人的吻托着我,让每种艰辛的跋涉也成为轻快的前进。他的柔情、他的粗暴、他的轻吮、他的重压、他的撕裂、他的黏合、他的用心、他的力量,一次次地激活着我的生命,我便用那新生的能量回应着他。这一切向我证实着我们之间发生的并非谎言,那星空下的冲动和默许是一种悠远的熟悉的延续,我们的结合就像树施了肥会长高,太阳落下月亮会升起,零度以下的水会结冰,人饿了要吃饭这些事一样合情合理、自然而然。 

  之后他小声说,你可以让我看到我自己。 
  你可以让我了解我自己,我说。 
  于是我们把爱吐露出来,它们像两只最美丽的蝴蝶在黑暗中亲密无间地飞舞,释放着扑鼻的芬芳和五彩的光。 
  早上我醒来时发现老揣在煮粥。 
  啊,我使劲吸着粥的香气叫着,出乎意料! 
  喝下一碗香喷喷的黑米粥后,我伸了一个懒腰,大叫好喝。 难怪,我说,你身上总有一种粮食的味道。 
  你是说我是吃货了,他佯装愤怒。 
  对呀对呀,我高声附和着,我完全同意。 
  他指着我笑着说,血盆大口! 
  我看着他同样被黑米染成紫红色的牙齿和舌头说,我这是樱桃小口,你才是血盆大口。 
  然后他就张开血盆大口把樱桃小口吞下去了。 
  我们就这样平静地打发着日子。他把工作尽量带到家里来做,但从不在完成前给我看,因为他坚信灵感的火花只有完全实现后才是可以脱离自己的身体的。他支持着我大量的中英文阅读和通过文字对自己想法的表达。他总是告诉我我们属于那种能够十分敏锐地觉察到并且能相对准确地表达出一些东西方文化差异的人,这种人并不多,所以我们应该尽量把这些表达和更多的人分享。我同意他的看法。 

  我们很少说到未来,但各自为着它做着准备。我们大部分时间与世隔绝,在只属于两个人的真空里跳舞。他也很少再去酒吧唱歌了。 
  一天老揣很严肃地跟我说,她决定去和妈妈住了,妈妈在加拿大找到一个医生或许能医好她。 
  我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是吗,我说。 
  这对大家来讲都应该是最好的,我们也不能再照顾她了。 
  噢,我点着头。我很高兴他说的是“我们”,虽然我从来没有照顾过她。 
  只是,我得送她过去。 
  我明白,你去吧,我说。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我点头。 
  我一定会快去快回,他保证。 
  没关系,我坚强地说。小别胜新婚嘛,也让我能想念你。 
  你的中文有进步呀,他点着我的鼻头夸我。 
  嘻嘻,我走上前一步用我的鼻尖贴住他的。我的中文本来就挺好的。 
  是嘛,他说着极轻柔地吻了我的嘴唇,就是那种一次次把我化成水的吻。那请你用中文描述一下现在的感觉,他向我提出挑战。 
  我停了一下,捧起他的脸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深情地说出,我现在的感觉是,我要上厕所。 
  好,他咧开嘴笑着说,那我帮你脱裤子。我挡着他伸过来的手,两个人笑成一团。 
  可其实,我心里痛得要命。 
  分别的那刻“倏”地就到了眼前。我送他出门时他紧紧地抱住我,伏在他怀里我没有让自己哭出声,只是在他左胸前留下了一大片泪渍。我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看不到他的脸,却能够从我身体里跳出来站在他旁边看到他的表情,看到他噙在眼里的爱和泪。 

  老揣不知道的是,在他出门一分钟后我也冲了出去,打了一辆出租车跟着他到了那个在我记忆中永远是红颜色的四合院,看着他把他的混血儿同母妹妹抱上车。然后我又跟着他们到了机场,看着他们进了国际航班登机口才离开。我根本不能忍受在家里和他的告别,我的视线寻不到他的位置时的那种空洞的痛让我如坐针毡,所以我尽量把那个最后分离的时刻推延,在机场的那一刹我才真正放他走了。扪心自问,我这样做除了因为舍不得他之外,也因为心底还有一丝对他的不完全信任,但我亲眼看他推着她的轮椅上了飞机,这使我对自己的这点怀疑感到羞愧并暗自保证再也不会有了。 

  回家后一连几天,我坐立不安,足不出户。 
  我觉得我好像应该出去做点什么,却担心会因此错过老揣打来的电话。每一分钟都有可能是他选择和我联络的时间,可他为什么还是没有消息呢?我开始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我已经看过了新闻,没有听说飞往温哥华的飞机失事,那么会是车子在高速公路上出了意外吗?或者是水土不服病倒了?我的耳朵时刻竖着,焦虑地饥渴地期待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302扈蓬!” 
  当期待中的声音终于传来的时候,我连鞋都没来得及换就跑出了家门。很多声音在我的脑袋里撞击,我想像着我要对老揣说的第一句话,我应该表达喜怒哀乐里的哪种情绪呢?是狂喜是撒娇是假装发脾气还是真的哭?我一边预演着我们的对话一边飞下楼梯。我的脚怎样才能快一些,让我离我的老揣近一些,快,快,快。 

  然后突然,一切都停止了。 
  我不知怎么就仰天躺在地上。我的一只拖鞋穿在左脚上,但右脚光着并且与小腿向侧面扭成四十五度角。楼下传来“啪”的一声,我转过头往下一看,是另一只拖鞋掉在一楼的地面上。胳膊、屁股、大腿被擦伤的地方都随着脉搏一下下地疼着,右脚已经没有了知觉。我花了很久的时间勉强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单脚蹦下了楼。好不容易挨到传达室门口时却看到竟然有人在用电话。 

  大娘,我的电话呢?我一手扶住墙问。 
  大娘从正在织的毛线堆里面探出头来,有点惊讶地看着我。 
  我是302,扈蓬。 
  我知道。没你的电话。dian电,四声电,二声,没有这个字,我在脑袋里对自己说。 
  刚才不是喊过我吗?我觉得快站不住了,索性靠在墙上。 
  没有啊,你听岔了吧。大娘看到我听了这句话的反应,站了起来,一个劲地说,闺女,好好的你别哭呀。 
  别哭别哭,大娘的声音重复着渐渐遥远了。 
  醒来的时候我在医院,是因为有醒这个过程我才知道自己昏倒了。医生说我是严重的低血糖,我才想起我确实几天都没好好吃过东西了。我的右脚粉碎性骨折,几个脚趾都错了位。 

  你可以住院也可以回家养,医生和气地对我说。你的家人呢? 
  我的家人,我的老揣。你在哪里? 
  是小姨把我从医院领回家的。是小姨找到了一个著名的跌打老中医,是小姨为我擦拭了身体上和心理上的泪水。和妈妈流着相同血液的小姨让我闻到了母亲的味道。这种味道让我放下了全部戒备,我开始给她讲述我和老揣之间的感情,我甚至为她描述了最初的那个夜晚,询问着她对星光下发生的种种的看法。 

  这是个太特别的开始,她诚实地说。他在那一刹那的冲动下能做出那种事,而在之后的冷静中又能这样与你相处,我想你得赌一把了。他或许是在完全的游戏,或许是在经历一生中最坦诚的爱,我只能看到这两种极端的可能。你如果确定自己的感情,就值得去赌一把了。 

  在一天一天的等待中,我确定着我的感情,但小姨阐述的两种可能不停地在我脑中交战。 
  我会快去快回的,老揣说过。 
  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星期里,我开始怀疑这是一场我虚构的爱情。他的消失和杳无音 
信是不是在证明他的游戏态度?他是不是在大洋彼岸重复着这样的情节,用最初蛮不讲理的肉体占有和后来柔情蜜意的接近掠夺着一个女孩自由的空间。为的是什么呢? 
  我想写下自己关于老揣的想法,但因为不能下床,很难写字。于是小姨买了一个小型录放机给我。把你的想法直接说出来吧,以后好了可以再整理,她对我说。我自己就一直这样,她拿出她的机子给我看。把我想到的事情,想听的声音,重要的声音都录在这里。 

  我感兴趣了,那你也会录别人的对话吗?我问。 
  偶尔吧,在非常特别的时候,她神秘地回答。我还没来得及问什么样的情况才算非常特别,她已经走了出去,把全部声音的可能留给我一个人。 
  我把机器想像成老揣,开始对着它说话。 
  怎么可以这样。在你身边的每一刻我想用尽全身的力量吸吮,撕裂自己的肌肤让心脏可以贴到心脏,让声音代替呼吸隔绝全部空气,让时间无限大又无限小,让一切都停止,都停止,都停止,都停止。 

  除了你。和我。 
  我愿意跪在地上用眼泪洗清你脚面风尘的创痛。我愿意咬破自己的舌头让疼痛升华那种凄美。我愿意从高架桥上纵身跳向红色的白色的车灯。我愿意撕掉自己的长发用它们编织可以盛载心灵的网。我愿意独自漂游到荒岛上在对你的记忆中自生自灭。我愿意用指甲用力划破自己的身体,我愿意割掉鼻子、嘴巴,失去睫毛、头发,砍掉双臂双腿,只剩下眼睛、耳朵、心脏,和完好的泪腺,让每滴狂乱的绝望从一个丑陋的小洞里汩汩涌出,让我再也无力企图希望。 

  我愿意遍体鳞伤,我愿意七窍出血,我愿意粉身碎骨,我愿意活着我愿意死去,我愿意任何的任何一切的一切,只要我可以永恒地存在于你为我筑建的堡垒中,我就会安详。 
  于是在这种安详中,我等到了树根,他带来了老揣的消息。因为传达室大娘那里的公用电话总在占线,所以老揣把电话打到了Starry 
Night。他说有一些麻烦,他以为能很快解决但没有他想像的那么快。树根不相信似的听小姨说完我的状况后说,他如果知道你这样,肯定会马上飞回来的。真是的,怎么会这么不巧。 

  也许这说明了什么,我呢喃着。 
  别胡思乱想,树根说。他还让我转告你几句话,我本来嫌太肉麻说不出口,可你肯定喜欢。他说他非常想你,而且让你记住他爱你,你手上的那个东西会永远保佑你。 
  这个,我端详着左手上的红线圈说。它仿佛随着我的目光一阵阵收紧,让我浑身抽痛。 
  哈,他就知道你以为他指的是这个,树根得意道。他说告诉你,在你手上的,是他的心。说完,树根直接做呕吐状,还一边大叫着,哎呀这么肉麻的话我也能说出口,我太崇拜我自己了。 

  两天后老揣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带着北美洲熟悉的干爽气息扑到我的床前,紧紧抱住我,又立即松开,说我弄痛你了吗? 
  树根到电话局查通话记录找到了我的电话,这家伙真神,老揣说。 
  你的行李呢?我问他。 
  他笑了笑。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的母亲和妹妹坚持要把他留在加拿大,当他不同意时她们甚至把他的东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扣了起来。他懂得母亲长久思念他的心,所以不忍立刻离开。但知道了北京发生的事情后他就一刻也待不住了。当时他母亲正带妹妹去治疗,他找到了护照和信用卡,没等她们回家就留了个字条跑了出来,买了机票就飞回来了。 

  没关系蓬蓬,他把头埋在我的怀中,再大的事情我们一起面对,有我在哪。 
  我紧紧地抓着他直到指甲快要渗出血来。没有你我的呼吸会停止,我说,我的眼睛会失明,我的耳朵会失聪,我的思维会僵硬,我的头发会脱落,我的屋子会失火,我的房顶会塌陷,我的世界会毁灭,我的生命会终止。 

  他的泪和我的流在一起。我不会允许这些事情发生的,他说。我永远会在你身边。 
  小姨好像也哭着笑了。 
  “我喜欢传播业是因为它可以帮助人们之间的沟通和理解,”我像在面试一样回答着笨笨的问题。“尤其是在我身上体现的,我能够十分敏锐地觉察到并且能相对准确地表达出来的一些东西方文化上的差异,我希望可以和人们分享。” 

  “那就是说你一定要接这份工作了。”笨笨无奈地叹气,语气远远没有几天前初听到这个消息时的激烈。 
  “不一定吧。”我也软了下来。“咱们再想想,还有时间。” 
  “还有六天我就来了。真想马上见到你。”笨笨的语气又恢复了激烈。 
  “我也是。”我依然平静。 
  “注意,你说的是‘咱们’再想想,”雨子指出。“这说明你愿意把他考虑进去。” 
  “大概是吧,毕竟他是我在这半球最亲的人了。”我说完立刻隔着长长的电话线捕捉到雨子的不快。“当然除你之外,”我忙说道,“但那是不一样的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雨子有点冷冷地说。她最近一定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我想。雨子有些反常的敏感和莫名其妙的情绪波动。我直觉她又有一些感情上的问题,但她不说的话我不会问,想说的时候她就会说,我就会听。 

  Thats what friends are for。 
  雨子和笨笨都已经订好了机票,他们分别会从底特律和新泽西来到圣地亚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这会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父亲和母亲既离得太远,也早已脱离我的生活,不过他们都打了电话祝贺我并且和我探讨着毕业后面临的可能。所以我和笨笨他们俩说,你们就代表我的父母了。 

  等待毕业的日子充满了离愁别绪疯狂的宣泄。我彻头彻尾地和身边的每个人一样变成了一个party 
animal,似乎每天醒来只是为了晚上的狂欢,每天睡去也只是为了迎接下一个夜晚的到来。 
  每次狂欢都有不同的名堂。 
  自从那次在餐馆遇到麦克后我一直没有见过他。虽然只过了短短的一两天,但时间在这种时候好像总是隔着放大镜被放大了一般。 
  我试图理清自己混乱的情绪。我知道自己正在超极限地留恋学校的生活,那是因为一种习惯的被打破,和一些或相干或不相干的许多人作为群体的感觉的被打破,但我选择的生活方式就是在相聚与别离中来去的。大学毕业时我对四年都没有对之敞开心扉的同学有过相似的感觉,我知道那是会过去的。同时我也知道我的这种留恋的一个很大的因素是麦克。或者说因为这种对集体的留恋我才把许多的感情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那种对某个个体的想像冲淡着对大势失控的无奈。 

  这些是我理智的分析,麦克于是成为一个符号,一种情感依托。在这些分析与想像中,我已经完全弄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也弄不清楚我的感情究竟包含了什么东西。他对我纯肉体上的追求前所未有地唤起了我的某种心理回应。久而久之他也只成为一种想像,被贴在意识背后的那面墙上,和小学时喜欢的第一个男孩,初中时崇拜的明星偶像和高中时暗恋的老师一起丧失了真实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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