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反腐败经历-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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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调查犯罪行为的重任落到我们头上的时候,一切就变得复杂起来。
有这样一个老故事:一个人在晚上丢了钥匙,于是他就到路灯下去找寻,因为那里的人行道被照得通亮。这个故事非常适用于司法机构。帕利斯先生说道:“我们只发现了我们在进行寻找的那块地方。”然而,真正的高层腐败是看不见的,它已经渗入了最不容置疑的地方——我们的权力中心。安然公司的总裁曾是美国资本主义社会的风云人物之一,在其带着手铐的镜头见诸报端的前几周,他还被金融媒体引为楷模。经济犯罪永远不会暴露自己的狐狸尾巴:我们必须去调查,把它从表象背后揪出来。
当你准备接受贪污受贿已形成体系这个既成事实的时候,你思想上受到的冲击是不言而喻的。常常对金融指令进行猛烈批评的哲学家阿兰•;范基耶克朗是法国精英群体的典型代表,他提出了一个简单的选择:“或者我们对‘商业活动’感兴趣,或者我们对公众利益感兴趣。”(《司法与政治:不可能共存?》,2003年第63期,第98页。)总之,贪污受贿不是一个政治论题,而是一个污染了公共论坛的低级问题。
摆出这样的姿态很舒适,但也很愚蠢。贪污受贿问题不是边缘现象,它已经触及“公共利益”的中心。在埃尔夫公司的档案材料中,公司的经营战略和经济犯罪事实之间并不是彼此独立的,它们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所有的重要决定(包括石油勘探权的谈判、特许权的赎买、保险合同以及购买不动产)都是制造隐秘资金流的动因。
我们现在应该直面这个现实:等到它自动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那就太迟了。
瓦克拉尔•;阿维尔是一位手握重权的知识分子,他的悲观主义思想就是一个严肃的警示。在交出捷克共和国政权的时候,他曾这样解释道:“黑手党资本主义经济已经遍及国家的各个层面,我不知道是否还有时间来遏制它的蔓延。巨额资金被不停转手,诸多不可思议的尖端技术也被用来转移数十亿美元的资金。这是一个很大的隐患。”(《司法与政治:不可能共存?》,2003年第63期,第98页。)然而,如果设法让自己相信贪污受贿体系并不会损害公共利益,人或许就会变得安心些——一些欧洲知识分子就是这样认为的。
但为什么要否认呢?欧盟法律规定了多种稽查经济犯罪的敏感的职业(如律师和财务稽核),而这些职业也确实掌握了一些有关洗钱的犯罪资料。然而,当我们打算在挪威推行欧盟的有关法律时,一位大法学家却站出来表示了自己对这项计划所包含的极权风险的担忧。在他所居住的村庄——这座村庄的人口只有3000人,它坐落在一座仿佛只有北欧大地才能造就的风光秀丽、线条柔美的小山脚下,这位法学家用“幸福先生”这个笔名撰写了一篇文章。显然,这个笔名并不是胡编乱造的。
我也希望生活在“幸福先生”和范基耶克朗先生的世界里。在这个民主的世界里,公众利益才是是讨论的热点,国家元首不会在国外开设密码账户,银行家和财会稽查们会都尊重法律……然而,我觉得就连“幸福先生”和范基耶克朗先生都不知道自己生活在哪个世界里,他们也许依然在坐井观天,美美地做着自己的白日梦。但这不是我的选择。我们必须就腐败问题进行深入的思考并从中得出结论,就像从大把葡萄中榨出葡萄汁那样。
第五部分第42节 高层腐败(2)
十年蜕变
在对埃尔夫案件进行预审之前,我根本无法像现在这样直接地辨明事物的真伪。直到50岁之前,我还一直相信制度的权威性和权力的庄严性,我必须为这段长时间的幼稚负责。我曾在一家精神病院担任过法律顾问,也曾在巴黎郊区担任过法官。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一直生活在医学的世界里。这是一个和神学完全无关的世界:疾病、精神错乱和犯罪都让我见识了人类无尽的脆弱,及其隐秘和黑暗的一面。我常常会想起吉亚科梅蒂的一座名为“行走的人”的雕塑:纤细,不平衡,似乎就要倾倒。我们应该登上社会的清洁车,去不断接近深藏于人类内心的某种悲苦。
然而,在那段生活当中,世界对于我来说是“黑白分明”的。我遇到了许多不计报酬、救死扶伤的医生,也遇到了许多具有崇高职业道德、恪尽职守的精神病学专家、警察、教师和法官。在成为了财政部某个委员会的一员之后,我和同事们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来挽救那些濒临破产的企业,因为这是我们的职责。我认识了一些名副其实的“工业巨舰掌舵人”,也见到过不少很有才干的政府官员。那时,我并不觉得这个世界是在一张黑幕之下演变发展。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公民,和大家一样,我每天都努力工作,然后拿一份固定的工资,再缴上点小税。我遵纪守法,对一切都不刨根问底,只是偶尔犯点小错误。因此,长时间以来我都认为腐败只是一种边缘现象。总之,就像奥斯卡•;王尔德所说的那样:“只有疯癫的人才不会被表象所蒙蔽。”
为了实现蜕变,我花费了整整十年的时间。
第一次让我感到震惊的是皮埃尔•;孔索的审讯记录。此人是法国水泥公司的总裁,这是一家业绩一流的公司,其市场份额位居世界第三。当时,皮埃尔•;孔索涉嫌犯了知情罪(即了解交易所内情而从中获利的违法行为),我们正在对他进行调查。当我发现他在国外开设了非法账户时,我觉得非常惊讶,而皮埃尔•;孔索本人却对我的惊讶感到非常奇怪。跟我讲话的时候,他的眉毛甚至变成了长音符号:“看来只有一位法官不知道资本主义是建立在侵犯商业秘密的基础之上的!夫人,工业40强的所有企业都拥有非法的黑色小金库。”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悲愤,活像一位正在给新生讲课的大学教授。
当然,所有被告人——不管他穿的是皮夹克还是法兰绒的细条纹外套——的首选辩词都是这么一句话:“大家都是这么干的。”在许多人的眼中,这已经成为了一种推卸责任的好方法。我本可以一开始就打断他的辩解。然而,他的语调异常诚恳:要知道,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企业家,而不是一个以采食野果为生的史前人。
第二次让我感到震惊的是那些由保罗•;佩罗丹(我们的日内瓦密友)整理出来的银行资金过户记录,它们和被埃尔夫公司挪用的资金有密切关系。一家大型企业的资金如何流通到瑞士首次被真实而详细地记录了下来(这在法国还没有先例):三年之中,可能被侵吞挪用的资金总额达到了25亿法郎,相当于该公司全年利润的一半。我要面对的不再是一种边缘现象而是一整套体系。这种近乎安静的“猎食方式”——它甚至涉及埃尔夫公司出租飞机的维护保养合同——可以在竞争者之间自动展开,它不会引起任何冲突,也不会制造任何传闻。
一切都来得那么自然。
我们掩盖了事实
我很想知道我们的发现到底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我们没有做好任何准备来接受这个令人堪忧的现实,我们所有的个人经验都是支离破碎的。因此,我决定暂时从司法档案中抽身出来,在一段时间之后再回过头去找寻理解问题的关键。我非常渴望找到问题的答案,但又常常沮丧而归:领导者们夸张的腐败行为似乎只为那些抨击性的文章和尖刻的话语提供了素材,它几乎没有引起任何真正的思考。
从精神层面上讲,除了一些个别的努力之外,爱德文•;萨瑟兰在1933年创作的作品(主要讲述了白领阶层的违法犯罪)在60年后的今天仍然具有现实性。然而,随着贸易全球化的进程,经济和社会的整体面貌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在法国,人们常常提到皮埃尔•;拉斯库姆(《不法的精英群体》,伽俐玛出版社2000年出版)、让•;德玛亚尔(《没有法律的世界》)和伊夫•;梅尼(《政治贪污》,法耶尔出版社,1992年出版)的先驱性著作。)在法国,议会领导的情报小组为我们提供了不少和这方面有关的新信息(樊尚•;佩永和阿诺•;蒙特布尔领导下的情报调查小组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做出了令人瞩目的成绩,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对抑制和控制金融犯罪以及欧洲洗钱活动工作所遇到的障碍进行调查。玛丽—埃莱娜•;奥贝尔领导的情报小组也进行了认真的工作,他们的主要任务是调查石油公司在国际政治中的角色。),但经济犯罪仍然只被视为花边新闻。
这是一个确凿的政治事实。
国际关系也被扯了进来。国际关系总是和一些抽象的概念或巨额的数字——这些关于“小集团”的数字既令人恐惧又含糊不清——搅在一起,因此在面对司法档案的时候,我的心里也感到更加矛盾。我看不到问题的根源所在。这些形式多样且令人恐惧的犯罪行为马上就要向我们的堡垒发起进攻了,然而许多令人肃然起敬的当权者却把高层腐败视作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并将它纳入到自身的活动当中。
一位美国记者曾经对安然财务丑闻作过扣人心弦的描述。作为电力行业的巨人,安然公司的破产导致了华尔街自1929年股市暴跌以来的最大动荡:“这是两段完全不同的故事:在公众的眼中,经过了几任英明领导点拨的安然已经成为一个实力超群、充满创意的企业,它正在改变世界;然而,这又是一个充满秘密的公司,它早已把自己的真实状况隐藏了起来。安然就像是一艘光彩夺目的海上游轮,在吃水线以上,我们看到的只是快速前进的船体和觥筹交错的乘客;然而在吃水线之下,满头大汗的全体船员正在竭尽全力地将不断灌进来的海水舀出去。”(见2002年2月19日的《纽约时报》。)
这两段故事其实就是同一个故事。
掩盖事实的需要使我们对这种现象的担忧完全走了样。高层腐败总是被看作一种偶然的行为偏差,很少有人认为它已形成一种体系。所有关于埃尔夫案的评论都没有遗漏这样一句套话:“这些令人憎恶的行径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这些犯罪行为发生在政权的内部并得到了政权的支持,但我们却假装认为它们并没有对政权造成任何损害。
就这样,出于一种集体的盲从,我们就想当然地认为有些事是不可能发生的——例如精英分子的背叛。法语词“scandale(丑闻)”源于希腊语“skandalon”,意思是“陷阱”或“障碍”。一直以来,我们都将丑闻视作需要绕过的陷阱或需要逾越的障碍。然而,丑闻背后的事实却被我们掩盖了起来。
甚至还没有开始讨论,这个话题就被宣布结束了。
第五部分第43节 高层腐败(3)
归根结底
在意大利,政治权力和司法正义之间的较量已经开始。政治势力对此适应得非常之快,已经重掌政权的它们想要将“肃贪”行动(1992年,米兰大法官安东尼奥•;迪彼得罗发起的“肃贪”行动使涉及意大利各政党的腐败事件大白于天下。行动的起因源于一位社会党知名人士因涉嫌受贿被捕,而接下来的调查又揭露了在公共市场划分领域存在的普遍腐败现象(佣金是每份合同总额的10%至20%)。接连不断的拘捕行动和刑事诉讼使社会党和民主基督党变得支离破碎。)再次强行压制下去。作为意大利首富(根据《福布斯》杂志的排名,西尔维奥•;贝卢斯科尼为欧洲第三大富豪,在世界上排名第十二。)的西尔维奥•;贝卢斯科尼通过一场声势浩大的选举成了政府总理,随后,他一面通过立法延长了经济犯罪的追诉时效,一面将其在国外的不法资金抽回国内,并从事实上取消了对某些犯罪行为的认定,例如做假账。正如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达里奥•;福写的那样:“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荒谬的悖论、一位昏君以及一出似乎不可能的闹剧:我们特意为国王制订了法律,并从拥护他的朝臣中选出了部长以维护他的利益。不论是国外的骑士还是雇佣兵,大家都清楚地意识到:只要把所有的权力都掌握到手中,他们就可以彻底地逍遥法外。”(见2002年1月11日的《世界报》。)
在法国,政府也同样在试着排除各种丑闻事件中存在的定时炸弹。经济司法的中伤者们认为,无止境的调查损害的只是某些替罪羊的利益,他们是“罗伯斯庇尔式司法”的受害者。阿兰•;范基耶克朗缺少对其谈论话题的准确认识,但参与了埃尔夫案公诉的全过程,一脸严肃的他总是这样解释道:“调查促使了金融终端的产生,它看上去只是一只小小的鼠标,但却掌握着一切可能的权力、需要的电脑以及所有的调查可能性分析。”(《司法与政治:不可能共存?》,第98页。还有两点需要详细说明:首先,遗憾的是,我们可使用的方法十分有限,而且远远不够;其次,涉案金额高达数亿欧元的埃尔夫案以及涉及1亿欧元可疑资金流的“安哥拉门”事件其实都是“小小鼠标”背后的金融终端一手制造的。)在法国和意大利,重建公正并不应该歪曲我们的判断。某些根深蒂固的观点是由于长时间的坚持,才最终变得像穿堂风一样自然地存在着。这些司法“丑闻”只是一场浩大的权力转移运动的开端。
在我们的面前,事物正在发生变化。
英国哲学家休谟总在宣扬这样一种观点:要从感觉的细微变化中和当前的时刻中抽身出来,要双眼朦胧地进入对事物的细枝末节无动于衷的状态。对细节的不予关注可以使人分辨出世界的现实(“粗心大意和漠不关心可以为我们提供解决任何问题的办法”,他在《论人性的本质》一书中这样解释道。此书由伦敦彭古因出版社出版。)。站在另一个高度看,世界又会呈现出另一番景象。
这会是一场怎样的风暴啊!
据米兰司法机关调查,近十年来,意大利领导群体的贪污受贿的总额已达5000亿里拉(大约2。58亿欧元)(见1994年12月7日的《解放报》。)。1990年以来,意大利的法官们指控过5000人(其中包括338名议员,873名企业家和1373名政府官员),将1200人送上了法庭,最终的宣判率超过90%(见1997年3月6日的《共和国报》。)。尽管司法机关进行了这些前所未有的努力,但意大利人口中的腐败群体并没有消失。最近,31名政府官员和企业家又被卷进一宗和l'Anas——一家负责公路网络的公共机构——有关的腐败案件中,他们涉嫌贪污挪用公款,证据确凿(见法新社2003年2月12日的报道。)。
近十年来,法国的900多位当选者也曾受到过调查(67。6%是由于经济犯罪),其中还包括34位部长和国务秘书,几乎占了部长和国务秘书总人数(128人)的1/4(见布鲁诺•;费伊和洛朗•;奥利维耶合著的《共和国犯罪档案》,拉姆塞出版社2002年出版。)。我们共和国的现任总统在任期结束后也将成为数起目前被搁置的司法程序的调查对象。
在数年前的西班牙,此类事件曾导致了社会党领导人的下台。2002年,一项关于非法账户巨额资金的调查——涉及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