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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2006[1].0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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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因为这是达娃身上唯一一样带着颜色的物件。当然,达娃的头巾并不是中越视野里的唯一内容。中越眼角的余光里,还看见了尼尔站在十步开外的草地上,用甜草在编绳子。 
  尼尔一直没有和中越说过话——达娃向他招了几次手,他都不肯过来。这样的说法也不完全准确,其实尼尔和中越一直在对话,用他们的方式。他们用眼角的余光,雷达似的相互扫射,寻找,试探,躲闪。 
  早晨:左臂平放,代表土地。右手拇指张开,其余四指并拢,慢慢举起,代表太阳从地上升起。 
  春天:左臂平放,代表土地。左手掌拢成圆圈。右手五指张开,从左手圈里伸出,代表植物破土而出。 
  达娃的手势笨拙迟疑,仿佛是一头在树林里走失的羔羊,正探头探脑地寻找着出去的路。可是羔羊很快就找着了路,达娃的手渐渐地有了力度。达娃的五指并成拳头的时候,像是紧紧捏了一把雨后的泥土,指缝里流出了肥汁。她张开五指的时候,奋力弹开了手里的泥土,空气中溅满了绿色的水珠,那水珠划过空气的声响是热切的充满渴望的不知疲倦的。 
  尼尔依旧在编着绳子。甜草在指间地穿行,绳子渐渐地长了,像一条青灰色的蛇,一瘸一瘸地在膝盖上匍匐行走。草编到了尽头,尼尔把两头对在一起,系了一个死结,就成了一个环。 
  眼角的余光里,中越看见尼尔把草环往头上一套,朝着达娃慢慢地走过来。走了几步,又迟迟疑疑地停住了。 
  中越故意打错了一个手势。达娃也跟着错了。 
  中越看见尼尔又走近了几步,这次,就站在了达娃的身后。 
  中越又接着打错了一个手势,达娃也跟着错了一次。尼尔哇地吼了一声,从背后攥住了达娃的手指,摁下去,又重新打开。达娃转过身,把尼尔推到中越面前,对中越挤了挤眼睛,说尼尔你去告诉陈医师,他错了。 
  尼尔看了中越一眼,突然弯下腰,一头朝中越撞了过来。这次中越早有准备,一把揪住尼尔的衣领,将尼尔仰面朝天地按倒在地上,又将一只膝盖,狠狠地顶在尼尔的胸前。尼尔如同一只被大头针钉在木板上的昆虫,徒劳地挥舞着四肢,嘴里发出咿咿呜呜的呼叫,身子却动弹不得。中越听见身后达娃的脚步声,便头也不回地吼了一声:“达娃你给我住嘴,这里没人,你告我也没用。我们讲好了的,你得听我的法子。” 
  达娃和尼尔同时安静了下来。 
  中越的膝盖又加了些力气,尼尔如一条躺在锅底的鱼,扁了扁嘴,要哭的样子,却没有眼泪。中越把脸凑得近近的,半是手语半是英文地说:“你,敢,再咬人,我就,这样,压你,五天。” 
  中越松了膝盖,过了半晌,尼尔才站起来,犹犹豫豫地走到了达娃身边,坐下,拿眼睛蔫蔫地探着达娃。达娃不理,却弯腰去草篓里摸索着找了一包烟。撕了封口,抽出一根来,抖抖索索地竟打不着火。中越扑哧地笑了一声,说至于嘛,气成这个样子。你这个儿子,再宠下去就废了,我在为民除害呢。 
  达娃终于点着了火,抽了一口,立刻咔咔地干咳起来,咳得满眼是泪。中越将达娃手里的烟夺下来,一把扔了,说在孩子面前抽烟,好吗?达娃撩起一角头巾,擦干了眼睛,又去草丛里把烟找了回来,擦也不擦,接茬抽上。 
  “我不抽,裘伊也得抽。裘伊不抽,别人也得抽。印第安人哪有不抽烟的?冬天这么死长,不抽你试试看,怎么活得下去?” 
  中越猜想这个裘伊,大概是达娃的男人,就说达娃你明天把裘伊也带来。捣蛋的男孩,老妈心太软,不管用,还得老爹来治。 
  达娃嘎嘎地笑了起来,声如饿鸦,惊落一团树叶。 
  你问问镇上的人,我们家到底哪个才是捣蛋的男孩? 
   
  小越: 
  爸爸在这里遇见了一个顽强的孩子,他还不到七岁,可是他一生的大部分日子都是在抗争中度过的。其实,他只不过是想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如此而已。 
   
  达娃怀尼尔的时候,到了第五个月份,才略微地显了一点腰身。可是过了第五个月份,却就停住了,再也不往上长了。有一天早上起床穿裤子,发现裤腰松了一个扣子,再摸摸肚腹,竟有些平瘪。又想起胎儿这几天分外安静,极少踢蹬。心里一沉,也顾不上给裘伊打电话,就直接开车去了医院。 
  谁知进了医院的门,就出不来了。检查结果是胎儿的脐带和胎盘发育异常,非但不能输送养分,反而倒吸营养,所以婴儿越长越小,随时可能导致死胎。医院决定立刻引产。达娃连一件换洗的衣服也没有带,就进了产房。 
  生下来,洗过,包裹起来,是一块黑红模糊的肉。放到达娃手上,盖不满一只手掌。达娃屏住呼吸,默念了一句“佛祖保佑”,才敢看一眼。还好,四肢五官俱全。脸只有鸡蛋大小,却满是皱纹,皱纹翻动了几下,露出两颗陈豆子似的眼睛,勉强睁了一眼,就合了。嘴里蚊蝇似的哼了两声,算是哭的意思。达娃还来不及数一数手指脚趾,医生已经抱过去,插上氧气,立即送去了保温箱。 
  一磅十盎司,破了医院二十五年的纪录。 
  可能心肺发育不全,脑功能受损,视力听力有障碍,骨骼畸形,运动神经损坏。这些症状都是要过一段时间才能确定的。目前的首要问题,是如何帮助他呼吸,预防一切可能的感染。 
  你听懂了吗?需不需要翻译? 
  达娃茫然地摇了摇头。医生的英文含混不清,很多地方她没有听懂。可是她不需要完全听懂,她只要听懂其中的任何一句就够了。比如一记重锤已经将人打死了,接下来再挨多少锤都无关紧要了。 
  她在医院的治疗方案上签了字,就和保温箱里的婴儿一起,登上医院的直升飞机,连夜飞去了离得最近的雷湾市全科医院——当地医院的新生儿设施根本无法应付这样的病例。一上飞机,她就睡了过去。裹在厚厚的毛毯里她舒舒展展地睡了一路,鼾声惊天动地。天悬在头顶的时候,她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紧张着,提防着。现在她的天已经塌下来了,整个地压在她身上,她再也没有可以提防的了。老天爷,你看着办吧。这是她坠入黑沉的梦乡之前的最后一个清醒想法。 
尼尔在雷湾医院最先进的新生儿保温箱里住了五个月。第一场病是黄疸。黄疸刚过,就得了肺炎。肺炎过去了,紧接着是持续不退的湿疹。等到湿疹终于退了,又来了第二场肺炎。一场又一场的病,像一座又一座的山,隔在达娃和尼尔中间。达娃要想抓住儿子,只有不懈地去爬那一座又一座的山。终于有一天,达娃爬不动了。 
  那天医生来查房,给尼尔换一种新药。尼尔手脚上的血管太细,根本无法下针。护士只能在头上下针。尼尔的头上已经有两根针管了,一根是输液的,一根是准备随时抽血输血的。护士选的是最细的针头,勉强找了一个下针的地方。第一针下去,没有找着血管。左捅右捅了半天,只好又换了一个地方。护士每捅一下,尼尔就张了张嘴。达娃知道这就是尼尔的哭了——尼尔没有力气发出声音。达娃觉得那根针就在她的心尖上挑来挑去,她的心给挑出了一个洞,针头上挂着她心尖上的肉。气送不上来了,突然间两眼一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才渐渐地复了明,只听见护士说你可以抱他了,就知道是尼尔一天一度离开温箱的“放风”时间了——是半小时。达娃接过尼尔,轻轻地对护士说:我可以和他单独待几分钟吗?护士走开了,带上了门。 
  达娃把尼尔平平地摊在腿上,她看见了儿子额头上浅浅地埋着的针头,在半明不暗的灯光下发出幽蓝的光。她看见儿子插满了管子的身体如水母在看不见的水中浮游颤抖。她看见儿子豆荚大小似的手掌,松松地握着一个拳。她知道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一个战役,她知道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每一丝肉都在呼喊着疼。别人听不见,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天尼尔头上的那根针仿佛是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突然就把她压垮了。她不想爬那些山了。她不想爬的原因不是因为她自己,却是因为尼尔。她知道他爬不动了,她是唯一一个可以解救他的人。 
  氧气罩。只要取下那个氧气罩。也许五分钟,也许十分钟,他就再也不用去爬那些永远也爬不完的山了。 
  达娃把嘴贴在了尼尔的耳边。 
  要不,你就走吧,啊? 
  达娃的声音极轻,如同清晨树林间生出的第一丝软风,树还没有感觉,只有叶子知道了。达娃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商量的语气。 
  突然,黑布袋一样的皱纹挪动起来,她看见了他的眼睛。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完全睁开眼睛。一滴浊黄的眼泪,从左边的眼角滚了下来。她用手背擦去了。又一滴浊黄的眼泪,从右边的眼角滚了下来。 
  她一下子听懂了他的话。他说:爬山。爬山。再高,也要爬。 
  达娃俯在儿子身上,泣不成声。 
  尼尔出院的时候,才刚够五磅。达娃把尼尔装在裹了绒毯的篮子里提回镇上,沿街站了很多人。在白鱼这样的小镇,谁家的猫生了几个崽,全街都知道,更何况是老裘伊生了儿子。篮子从街头传到街尾,尼尔的模样使得最含糊其辞的祝福也显得虚假。达娃是从众人的眼睛里看出了叹息的。 
  作孽呀,这个老裘伊。 
  达娃猜想这是众人没有说出口的话。 
  那天裘伊正在酒吧里喝酒。还没到晚饭的时节,酒吧才开门,裘伊刚来得及把高脚凳坐温乎。听见街上响动的时候,他才把第一杯生啤喝矮了一小截。他抓起杯沿上的那片柠檬含在嘴里,就匆匆地跑到了街上。当篮子递到他手里时,他愣了一愣。雷湾的医院,说远也远,说近也近,坐灰狗汽车,也得坐上几个钟点。达娃住院,他去过两次。一次是尼尔刚出生的时候,另一次是两个月之前。虽然隔了一些时日,他的骨血,他终究是认得的。午后的太阳很重,压得孩子的眼皮一颤一颤的,模样虽丑,却是一种让人心软的丑。其实在那一刻,裘伊是真心想做一个好父亲的,只是后来,他还是管不住自己。 
  在那以后的几年里,达娃和尼尔依旧持恒地爬山。大大小小的山,渐渐都被他们甩在了身后。只剩了最后一座山,横亘在他们面前,上接着天下连着地,他们似乎是爬不过去了。 
  这座山的名字叫失聪。 
   
  小越: 
  今天爸爸才听说那个丧失了听力的孩子为什么会叫尼尔。尼尔姓马斯。尼尔·马斯这个名字其实是他母亲取了来哄哄洋人的,真正的意义只有他母亲知道。当你把这个名字用带些省略的快语速念出来的时候,就成了尼玛。尼玛是藏人常见的名字,是太阳的意思。尼尔的母亲是藏人,在青海汉藏混居的一个地区出生长大。关于她如何来到加拿大这个偏僻的小镇,相信是一个很离奇的故事,只是她还不肯告诉我。她的名字叫雪儿达娃,翻译成汉语,就是蓝色月亮的意思。一个叫月亮的母亲,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叫太阳,我想她对他是抱了许多希望的。只是这样的一个名字,落在这样的一个孩子身上,似乎有些残酷。 
   
  九月说来就来了,正午还有几分夏天的感觉,早晚两头,却很是有些秋意了。这是开学前的最后一个周末。苏屋瞯望台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镇,镇上那家百货商场,也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商场。这个周末,商场就有些拥挤起来——四乡的父母,都赶过来给子女置办新学期需要的学习用具。达娃不用赶着去上班,就把尼尔扔在中越家里,自己开车去了商场给尼尔购物。 
  中越看着达娃的车扬起一路尘土,跌跌撞撞地消失在沙石路的尽头,就蹲下来,对尼尔比划着说:“管你的人,走了,你是想,学习,还是玩儿?” 
  尼尔不说话,泥塑似的脸却裂开了,露出两排灰暗的牙齿。中越猜想这大概就是尼尔的笑了,就把尼尔塞进车里,开去了街角的杂货铺。 
  杂货铺的老板娘已经认得中越了,老远就扬着嗓子喊:啊宁宁。中越知道这是乌吉布维印第安人问安的话,便也回了一句啊宁宁。老板娘问要些什么?中越说一筒脱脂牛奶,一卷麻绳。老板娘麻利地装好了袋子,中越迟疑了一下,又说来盒烟,当地产的那种。老板娘捂着嘴笑,说你也学会了。这里产的烟草是安神的,比你们多伦多的,又不知便宜多少呢。都装好了,收了钱,老板娘又问你在教老裘伊的婆娘读书?中越说不是读书,是教手语,打手势的话。裘伊家在白鱼镇,你怎么也认得?老板娘的笑就有些暧昧起来,“四邻八乡的,谁不知道裘伊家的那点臭事?”中越赶紧拿了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老板娘这才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尼尔。叹了一口气,说,这就是那个聋子?他哪里听得见啊。便从柜台上拿了一小包巧克力糖豆,塞到尼尔的手上。 
  中越领着尼尔走到门口,又被老板娘叫了回去。老板娘看着中越,摇着头,半晌才说,那个裘伊,喝了酒就是个混球,你小心他。尼尔上了车,撕了口袋就掏糖豆吃。刚吃了一颗,突然就一口吐了。又摇下车窗,将那一整包都扔了出去。中越看了,心里一动,暗想这孩子其实是个明白人,耳聋不过是层油纸,蒙住了心。剥了那层油纸,里头却是一片明镜呢。 
  中越买绳子,是为了放风筝的。中越的风筝很旧了,是临出国那年在一个庙会上买的。是一只燕子,黑身红喙红眼睛,尾巴上缀着长长一串的彩纸。绳断了,一直没接上。绳是几年前他带小越去多伦多中央岛过风筝节的时候,挂在树上扯断的。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风筝从树上取下来。那天小越哭得昏天黑地,他至今记得小越坠在他背上的重量,和她把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地抹在他脖子上的湿润感觉。不知现在小越还放风筝不?是不是跟那个姓项的去的? 
  姓项的是潇潇的同事,老婆在国内,据说正在办离婚手续。那人对潇潇上心,大概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潇潇对他,倒是冷一阵热一阵,一直打不定主意。不过那是前一阵子的旧闻了。现在小越来电子邮件,常常提起项叔叔,大约那人对小越,也很是上了心的——自然是因为潇潇的缘故。中越只觉得小越如同那只风筝,遥遥地挂在姓项的那棵树上。绳子虽然还在自己手里,却扯也不是,不扯也不是。若硬扯起来,绳子断了,小越就一辈子挂在了那棵树上。若不扯,眼看着女儿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心里总是不甘。便想着今晚无论如何要给潇潇打电话,说定带小越来苏屋瞯望台过圣诞节的事。前几次说起这事,潇潇总是含糊其辞——大约姓项的早已有了过节的安排。可是今天他只对她说最后一次了,她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到时他就要开车去多伦多接小越。 
  天是个好天。站在坡上看天,和平地上就很有些不同。那一片晴空,像是一匹硕大的蓝布,将地将坡将湖都紧紧罩住了,紧得透不过一丝气。只有偶尔飘过的几片薄云,才将那匹蓝布铰开些细细的缝隙。风从缺口流进来,风筝就飞了起来。中越手里的麻绳越来越短了,燕子仿佛驮在了云上。 
  尼尔跟在中越身后跑,气渐渐地跑短了,嘴里却含混不清地叫着:鸟,鸟。中越突然停了下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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