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阑珊处-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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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小姐已经进了大学念经济系,为人大方成熟,不介意详细叙述那张票子的来龙去脉。
——“我自汉声手中接过票子,随即把它捐到教会作为抽奖用途了。”
“什么教会?”
“宣道会北角堂。”
看样子还得多找一站。
可是教会的负责人却说:“我们没有记录,几乎每一个月都有青年聚会活动,我们不知由哪一位弟兄姐妹抽得奖品。”
“由你抽奖吗?”
“不,由胡衍礼弟兄负责抽奖。”
“我可以见他吗?”
“他在读经班。”
宁波见到他,立刻知道无望,原来胡弟兄已是八九十岁的老人,虽然耳目声均算健康,但想必不会记得什么人抽奖得了那张球票。
果然,以下是他的对白:“票子?不用买票,天国的门毋须凭票入内,可是,也不是每个嘴里喊主呀主呀的人都可进天国,你需做到信、望、爱,这位小姐妹,明白吗?”
江宁波必恭必敬地说:“是,明白。”
线索至此,完全中断,北宣教会十分兴旺,起码拥有数千名教徒,这张票子好比泥牛入海,无处可寻。
算了。
以邵正印的性格,不出一个月,就会忘记这件事。
可是事情往往出乎意料,正印一直到新年还对那个人印象深刻。
“你猜他结了婚没有?”
“一头雾水。”
“他会不会也在找一个人?”
“费人疑猜。”
“他的名字叫什么?”
“就是他。”
——二十四岁时——
宁波与正印连毕业照都不打算拍,考完试留下地址让学校把文凭寄去就忙不迭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将来,会不会后悔?”正印有疑问。
宁波答:“如果有什么抱怨,租件袍随便叫哪位摄影师补拍一张照片好了。”
“六年大学生涯就此结束。”
“恭喜你,你已是硕士身分。”
正印用手托着腮,“我已经老了,用青春换文凭,真划不来,读得腻死了,多留一天在这间宿舍就会发疯。”
“英国的天气的确不大好。”
正印说:“你还有小胖子接送——”
“胡说,”宁波郑重其事地辟谣,“我从不差遣小胖子,我十分尊重他,他不是观音兵。”
正印怪同情地看着小表姐:“那你更一无所获了。”
“咄,我有管理科硕士文凭,回去准备大杀四方。”
“且莫杀气腾腾,爸说起薪点才几千块。”
“凡事总有个开头,我不怕。”
“我怕,”正印看着宿舍窗外绿油油草地,“我怕成为社会人海芸芸命生中一名。”
宁波提醒她:“走之前,你最好见一见余仁邦,把事情交待清楚。”
“我借他的参考书全还清了。”
“你只欠他参考书吗?”宁波语气讶异兼讽刺。
“自然。”正印理直气壮。
“他的说法不一样。”
“你干嘛听他一面之词,况且,”正印有愠意,“有什么话他为什么不对我直接说,要跑到我表姐后面诉苦。”
宁波过一会儿才说:“他爱你,所以他怕你。”
“他懂得什么叫爱?”
正印正把一件蝉翼纱的跳舞裙子折起放进衣箱里。
宁波问她:“你懂吗?”
正印笑笑,“不,我也不懂。”
宁波摸一摸纱上钉的亮片,“这纱有个美丽名字,叫依露申,英语幻觉的意思。”
正印十分吃惊,“我怎么不知道,我多粗心!”
宁波长长吁出一口气,“你我已经二十四岁,却一次婚都未曾结过,还有何话可说。”
正印安抚她,“要结婚今天下午就可以结。”
宁波自顾自说下去:“几次三番到巴黎、到威尼斯、到碧绿海岸……身边都没有人,真窝囊,真落魄。”
“一有人追,你就穷躲,还说呢!”
宁波讪笑。
“你可记得我们十多岁的时候,有天一起去看网球赛?”
“有一年我们几乎每个礼拜都在网球场上看男孩子,你说的是哪一次?”
“哈,这次轮到你记性差了。”
宁波电光石火是想到了那件事,靠墙角坐下来,“呵是!那是当你和我都年轻的一个美丽五月早上是不是?”
那个男生叫什么?胡龙杰、苏景哲、伍春明、阮迪恩?不不不,不是他们,对,宁波完全想起来了,那个男生甚至没有名字。
一直记得一个无名氏!
六年了,尚且念念不忘,真是奇迹。
“你猜他在地球哪一角?”
宁波答:“你可以登报寻他:绝望地搜寻某男士,某年某月某日在某球场偶遇后永志不忘,渴望相见……”
正印不以为然,“这便是强求了。”
“你希望他在茫茫人海中自动浮现?”
“是。”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机会率就稍低,而缘分其实也就是碰机会。”
正印笑笑,这时男女同学已经知道这两姐妹要走,纷纷过来辞别,她们索性打开房间门,与同学话别,拥抱,交换地址。
当天傍晚,姐妹俩叫了计程车前往飞机场,可是有人的车子早在门口等。
却之不恭,只得推了计程车。
那位司机是许竞飞,电机工程系博士生。
送到飞机场,正印给宁波一个眼色,示意她把他打发掉,那许小生不是笨人,把一切看在眼内,悄悄话别。
“宁波,我叫许竞飞。”
宁波讶异:“我知道。”
“勿忘我。”
宁波笑了。
此时此刻,她学艺满师,收拾包袱下山预备大施拳脚,好在江湖扬名立万,往后日子吃粥吃饭,看的就是这几年了,凡心已炽,哪里还顾得情话绵绵,儿女私情。这许竞飞统共掌握不到正确时机,可谓失败。
“将来一定有见面机会。”
她与他握手道别。
“唏,”正印嘘口气,“总算摆脱了这班海底游魂。”
宁波笑说:“生儿子有什么前途,一天到晚追女生。”
转头一看,正印已经伏在座位里睡着了。
这,也许是她们最后一觉,往后,便要不眠不休地搏系。
回到家,兵分两路,宁波的行李跟正印回阿姨家,她人则先去拜见母亲。
母亲一年前已搬入新居,现在的住所虽称不上华丽,到底位于中等住宅区,整洁得多,屋宽心也宽,方景惠女士宽容得多。
宁波记得她建议母亲搬家那天的情景。
做母亲的吃惊,讶异,“你,”指着女儿,“你哪里来的钱?学费生活费兼乘飞机来来回回不去说它,居然还能替我付首期款子,我可不要用来历不明的金钱!”
宁波一怔,正印已在一旁笑得眼泪都掉下来。
阿姨劝说:“宁波已储蓄了好长一段日子,我又帮她投机炒卖,所以存了不少现款,若是来历不明,怕不只这一点点,你多什么心?”
宁波这才说:“若不是为了读书,早三年都可以实现置业愿望。”
阿姨接着说:“房产价格在未来十年大约会涨上十倍以上,我打算大量搜刮中小型住宅单位。”
方景惠劝方景美:“你不要太贪。”
方景美笑一笑,“你管你教书,我管我弄钱。”
这一年,房价疯狂飚升,宁波已经赚了一注。
赚这样的钱固然可喜,可是宁波希望她能够在某机构占一席位,做到名利双收。
在飞机场迎接她俩的是阿姨。
她对正印说:“你爸找你。”
正印心惊肉跳:“他健康没问题吧?”
“你放心,他壮健如牛,又离了婚,所以勤于操练身体,状态犹胜昔日。”
宁波自心底叫出来:难道还打算结第三次?
阿姨说:“我对他说,真想生一两个儿子呢,现在也是时候了,再拖,来不及了。”
咦,关系已经进化到这般文明,倒是好事。
正印问:“那他找我干什么?介绍女同学给他?”
“不,他打算叫你到厂里帮他。”
正印立刻拒绝,“我不要做那种腌赞的小生意,我打算到银行区找工作。”
宁波在一旁听着不响。
果然,阿姨斥责女儿:“你一生衣食来自这间猥琐的小型工厂,怎么,现在配不起你大小姐了?”
正印噤声。
宁波打圆场,“正印的意思是,她想到大机构工作。”
阿姨看着宁波,“你呢?你肯不肯帮姨丈?”
宁波笑道:“我求之不得。”这是真活。
“明天就去上工。”
“遵命。”
“现在去见你母亲吧。”
母奈家有客人,人客是她父奈。
到了这种年纪,她父亲也女胖了,外型看上去较为舒泰,语气也较为松懈,不那么愤世嫉俗。
最近,文化界重新奠定了他的地位,江某颇受抬举,他一高兴,也不管收入有否增加,已经放开了怀。
父母两人齐齐感慨地说:“终于回来了。”’
仍然是白衬衫、牛仔裤,一脸稚气笑容,可是双目暗暗流露光华,蕴含杀气,看样子振翅欲飞,为达到目的也打算付出代价,途中不知打算踩死多少对头。
“年轻真是好。”母亲说。
宁波感慨道:“时间过得那么快,终身要小跑步才追得上社会节奏步伐。”
她父亲笑,“听了也替你辛苦。”
宁波温和地微笑,是,她的急进与父母一向有距离。
只听得父亲说:“宁波,多谢你补偿母亲,她今日总算安居乐业了。”
宁波不语。
气氛居然有点温馨。
半晌,宁波站起来,“阿姨在等我呢!”
“你去吧!你运气好,有两个母亲。”
宁波笑答:“是,我是个幸运女。”
姨丈在等她。
采取疲劳轰炸手段,也不让甫下长途飞机的外甥女稍加休息,一股脑儿把厂里的烦恼向她倾诉。
说到最后,牢骚来了,“这世上除了至亲,无一人可信,宁波你说是不是,笨伙计不中用,精明伙计踩老板。”
宁波笑笑,咳嗽一声。
姨丈立刻会意,“对,关于薪水——”他说了一个救目。
宁波一听,不置可否,自然是嫌低。
街外起码多十五个巴仙,她早已打听过了。
好一个姨丈,不慌不忙,立刻笑眯眯地说:“你看我,老糊徐了,竟把去年的行情拿出来讲,这样吧宁波——”
又讲了一个数字。
这下子约比外头多出百分之十。
宁波笑了笑,“什么时候上班呢?”
“明早八点半。”
正印知道了,对她说:“到这种私人小地方做,记录在履历表上敲不响,蹉跎青春,我情愿挨老妈痛骂,也要到外头闯一闯。”
宁波不出声。
她何尝不知道这个事实,可是这么些年来,她在邵家白吃白住,总得回馈邵家吧。
正印看着她,“你觉得欠邵氏是不是?不必,连我都没这种感觉。”
“你是他们亲生,是他们的责任,他们活该对你好,供奉你。”
正印却道:“这些年来,你也有付出时间精力,作为我母亲的好伴侣,给她多少安慰,互不拖欠。”
宁波微笑,“我有我的打算,我一进邵氏,便是副总经理,你在美资银行,头一年不过是个学徒。”
正印鞠个躬,“是是,江经理,守为鸡口莫为牛后。”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
一个月后,正印坚持要搬出去住,她母亲忍不住诉苦。
“宁波,你看看你妹妹,硬是要自由,可是住在外头小公寓里,又向我借钱借工人借汽车,这算是哪一门的独立?”
宁波只是笑,人各有志,她就不知多享受邵家的设施,她决定恒久住在邵家做客人。
“家里有什么不好?有人煮食有人收拾有人洗熨还有人听电话,她偏偏要搬出去,才几十星期,就又黑又瘦。”
宁波把一只手按住阿姨肩膀,表示尽在不言中。
阿姨也握住宁波的手,“幸亏我还有一个女儿,”想起来了,“对,有朋友没有?”
“事收未成,不谈婚姻,江宁波何患无伴。”
阿姨听出宁波心中豪情,非常钦佩,“这一代是两样子,多读书真有用。”
宁波仍是笑。
“你姨丈说你经常做到半夜十二点,可有这样的事?”
“我无处可去,赖在厂里。”
“我骂你姨丈收买人命。”
“没有啊!命他是不要,给他时间就可以了,厂里帐簿有点复朵,我和会计师往往做到深夜。”
有几次做到天色鱼肚白。
回来淋个浴换件衣裳喝杯咖啡又回厂见客。
宁波没说的是,会计师叫何绰勉,高大英俊,聪明机智,还有,未婚。
他爱穿白衬衫,可是不穿内衣,每当下班时间一过,他就脱下外套,那白衬衫料子十分薄,贴在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工作有时紧张,会冒汗,袖圈下一遍湿印,加上胡须长得快,下巴尽是所谓“五点钟阴影”,青色须根也增加了男性魅力。
最令宁波觉得可取的是,此人丝毫不觉得他自己长得好,姿势十分潇洒。
不过他俩超时工作,却绝对为公不为私。
两人之下甚至没有私语。
在电梯或是公司车上,都维持缄默。
少说话,多做事,是江宁波的座右铭。
邵正印一次看到何绰勉,“嗯,白衬衫。”
宁波笑笑,“令你想起一个人是不是?”
正即感慨,“那几乎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真像是不是,成语说的恍如隔世,就是这个意思。”
“现在和些什么人约会?”
“有机会介绍你认识。”
某一个下午,宁波买了盒巧克力给正印送上去,按铃,门打开,是一位男生,只穿一条破牛仔裤,光着上身,见来人是女客,尴尬地解释:“我以为是送薄饼来。”
宁波扬声,“正印。”
那小生连忙套上线衫,用手指梳梳头发。
宁波说:“我该先拨电话上来。”
“不要紧,我在厨房。”
只穿一件毛巾浴袍。
宁波在厨房与正印谈了一会儿。
正印斟杯香槟给她。
宁波劝道:“别太明目张胆。”
“谁也不能管我。”
宁波笑,“那你得管住自己。”
正印放下酒杯,看着宁波也笑,“这些年来,你总是不怕指出我的不是,宁波,你真是我的忠友。”
“谢谢你。”
“可是宁波,你知道我好色。”
“这是人类习性,无可厚非,人人喜欢漂亮的小孩、标致的异性,加以控制也就是了。”
这时门铃大响。
宁波抬起头,“这是谁?”
“送薄饼来。”
才怪,门一开,站在外头的是正印的母亲。
穿着浴袍的正印愣住,“妈妈,你怎么来了?”
宁波急出汗来,不知什么地方来的急智,连忙抓起手袋,拉着那男生的手,“那我和汤姆先走一步,阿姨,你和正印先谈谈。”
“这是你的朋友吗?宁波。”阿姨笑颜逐开,“一起吃饭吧。”
“我们要赶到另一个地方去。”宁波满脸笑容,替男生取过外套,“再见阿姨。”
一走出门口,马上拉下面孔。
那位小生穿上外套,陪她走到停车场。
宁波上自己的车,那小生俯下身来问:“我们不是要赶另一个场子吗?”
宁波最最痛恨这种嬉皮笑脸,冷冷打开手袋,取出一百元,扔出车窗,“给你叫计程车!”
那位小生自出娘胎未受过如此招待,愣在那里。
五
她立刻披上外套,何绰勉讶异地问:“你去何处?”
“我有急事告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