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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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珠低了眼,先将死当的饰品用掌抚散了,尽是些步摇,花钿,发簪,头钗,臂钏,手镯,指环,耳坠等物,皆是成色稍差的小件首饰,做工平平,只錾了些最简单的祥禽瑞兽、花木神仙的图案,取吉祥富贵之意。他锁着眉,一样样过目,在掌心翻来覆去看了片刻,说了声“俗”,投壶似地抛到一边,再看下一件,仍是道了声“俗”,又丢开,接着往下品评,一连说了好几声“俗”,统统甩手扔下地。
蔡申玉只拿眼一瞟地上散成几小堆的首饰,心里暗暗佩服。
这看着毫无章法的乱扔,其实已将各种饰物按打造工艺分出类别,有累丝,有炸珠,有掐花,有錾刻,有烧蓝,有镶嵌,然后每种又依照精细程度分开一、二、三等。
待丢完了死当的首饰,靳珠又一丝不苟地开始拆右边一沓纸包儿。因为尚属赎期之内,那些珠宝他每次只开一件来看,免得混放时弄错“穿号”的数字,闹出官司纠纷,叫蔡申玉为难。
“俗。”不记得是他第几次说这个字。
蔡申玉始终微微含笑,百听不厌,支着脸,打趣地看着靳珠眉头深锁地一一鉴赏手中饰品,也不搭话,只是目不转睛。
终于,靳珠拿起了一只扇形簪首的金簪。形似弹琵琶用的拨子,以累丝手艺,将黄金抽成极细的丝缕,编织成股,竟凑成一只惟妙惟肖的金蝈蝈,探入一枚半开的倒吊铃口花中央,花蕊皆是爪镶的翠色珊瑚,锤锻得细致入微,极其罕见。他凝视半晌,终于没有说那个“俗”字。
“这个的确上乘。”洞悉了他的心思,蔡申玉笑着插了嘴。
慢悠悠睥睨一眼:“这簪子你当时开的什么价?”
蔡申玉垂目忖度片刻,摸了一把下巴,报了个数:“……鹊桥牛鼻,鸳鸯弯腰。”
“没给我丢脸。”靳珠淡淡一笑,把那金簪包回纸中。
蔡申玉揣着两团在怀中撕扯打滚的猫儿,一手梳着“无辜”的毛,一手搂着“冤枉”的肚皮轻拍,见靳珠拣出赤金打造的那一小堆,尽数丢入坩埚,大有开炉重铸之态,他忙叫住:“小猪,先别忙了,这些怕是一时半会弄不完,大娘吩咐快开饭了,让我喊你过去。”
靳珠听了,举目暮色四合,逐依言搁下活计准备进屋。他起身时看了蔡申玉一眼,颦眉道:“你且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好——乱糟糟的。”
蔡申玉此刻的神情十足地像怀中两只猫的名字:“……这猫难道是我放的?”
话虽如此,可人还是走到靳珠身前,为了方便他动作,直接坐下地。靳珠解了他的巾帻,正欲重新将那头长发梳拢成一个整齐的发髻,却低头看见一支游鲤发簪。雕工生涩,久经年月,早已微微蒙了黯淡。他的手指略一停顿,良久,缓缓捻住那鲤鱼簪头,不动声色抽了出来,低着眼,沉声说:“……怎么还在用这根簪子?旧了,又做得粗糙。换下吧。”
“换什么,我就喜欢这个。”蔡申玉安详地闭着眼,淡淡一笑,“你打的第一根簪子,而且还是专为我錾的鲤鱼。我怎么舍得丢?”
那支簪子却迟迟没有再插回去。靳珠将它掂在掌心,辗转数次,口吻淡然:“这个太俗了。”
蔡申玉不免失笑:“小猪,这可是你自个打的啊,你也说俗?”
“自己打的又怎样——便是神仙般的东西,看久了,腻味了,也就俗了。”说罢,斜眼一瞥蔡申玉,慢条斯理地用手掌端住他的侧脸,故意用极其挑剔的眼神扫一遍,笑得意味深长,挑起眉毛挖苦道,“就好比这一张脸,天天瞧着对着,越看越觉得俗。”
蔡申玉粲然一笑,朝他合拳一揖,抬高声调:“原来靳老板家缺的是镜子。”
***
用过晚膳,蔡申玉说逼近年关帐目繁冗,辞过众位夫人便回了典铺。不多时,学徒铜板儿忽然领着店中几个伙计抬着大大小小的铜镜上门,说是当家的吩咐,将店内寄存的镜子全部搬到靳家暂放。花样精致讨喜挑出来给众位夫人,余下的一律放入靳珠房内。铜板儿在众夫人前卖足了嘴甜,又一溜烟跑到靳珠身前,恭恭敬敬地把蔡申玉的原话复述一遍,说是要“保证靳老板时时刻刻都能瞧见自己的脸”。
四位夫人捧着精美的铜镜赞不绝口。靳珠冷着脸,嘴角微微一抽。
他打发走了铜板儿,转身折入回廊,径直走到墙根,冷不防将正吃得淋漓畅快的两只猫一手一只揪到半空,也不管它们如何张牙舞爪,挪了块地,拿绳索在廊下一根柱子上拴好。
猫儿尚未吃饱,喵喵乱叫,可怜巴巴望着他。“无辜”一脸无辜,“冤枉”满眼冤枉。
“‘无辜’,‘冤枉’,辛苦你们再饿一天。”靳珠蹲在两只猫儿跟前,眼神一股子狠辣,阴沉沉地对着它俩叮嘱道,“记好了,那条鱼再来的时候,给我狠狠地咬!谁咬得重,我便给谁加菜。”
三姨娘路过廊柱时,看见靳珠在对两只猫嘀嘀咕咕,没多留意,往姐妹们那儿闲聊去了。
等茶余饭后的八卦聊得不剩多少,她才晃悠悠回屋,居然还见靳珠在继续嘀嘀咕咕。她多瞧了两眼,仍是继续往前走。一边脚迈入厢房的时候,她迟疑了片刻,终是抽回脚,怯怯地踱回走廊,远远地朝靳珠压低了嗓门:“儿子,你没事吧?”
×××
话说我想起来,曾经有人问过他们的容貌问题…〃…我目前是这么想的,到现在为止出场的主要人物当中,美貌排行程度如下:
小珠>小蔡>大夫>小陈
小陈:(低头)……我配不上皖回。
大夫:(怒)再说一次就没有点心吃!
小陈:(讪然)……要吃。
小蔡:(沉思)原来我也算美人……
小珠:(斜眼看)……
小蔡:(泪)好吧,你才是美人……
四
二更天的时候,聿京下起蚕豆大的细雪。
坊内宅院已是黑灯瞎火,乌漆漆地不见半点光亮,天空像一口望不见边缘的井,倒扣京城四个死角,唯一一茬微朦朦的雪光也被那汪乌黑抽了干净,让人想起每年聿京的隆冬时节,天空总要吹破好几个愈不合的口子。口子里漏下来的雪片像是从冰水中捞出来的,尽是潮气,密密地打湿了屋檐下酩酊打晃的短筒灯笼,绢布透着斜风,里头一截油芯早已灭了,只听见挂钩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擦声。
当楼与库房中间隔着一条冷巷。天井四周皆是三隅青砖砌起的内墙,严密封闭,只以麻石开了数道通渠小窗,天顶更有铁栅遮盖,雪花隔着栏栅钻了进来,却仍有许多积压其上,结了一行细小的冰棱。
唯有更房从窗缝中透过来一缕微光,也是昏暗不明,两重厚的夹墙内几乎窜不进半口风,灯火却自个儿折腾起来,墙壁四下的黑影皆是兔起鹘落,扑朔迷离。偶尔“嘶啦”一声,是半开的书页滑脱他的手指,伏了下去,再仔细聆听,已无声响。地上一张榻席,铺了罽子,桌上散乱的一沓帐本子死气沉沉。
他原只是俯在案台上打个盹儿。才不过一刻钟,地砖上便聚了满满一屋冻气,他浑身冰凉,抵不过要睁开眼,想伸手拢一把外衣,却发觉自己动弹不得。
一抬眼,已是不见了案几灯盏。
眼中所见,竟是那块四个角的天空。黑白对半的灰色,纹丝不动,他仰面朝天。樟树的枝桠像蛛网一样张开。
他看着那两排浮动的黑点缓慢从院墙的这一头飞到那一头,销声匿迹。
春末的泥土很冷。
草尖才刚抽出个头,生嫩的叶芽刺入皮肉,后背也不过一阵麻痹,毫无痛觉。入鼻一股腥味,湿嗒嗒的令人透不过气。他动了动嘴唇,张口呼吸,清晰的喘息像鼓风一般响亮。那些黑色树枝始终沉默,看着他艰难地挣着气,冷眼旁观。
他忽然想起,那些枝桠是已经烧死的。死去的东西不会动,也不会说话。
他麻木地躺着,不会动,也不会说话。
眉角边有东西滚入眼睛,天空霎时变得晕眩,朝下坍塌。他混混沌沌地想到大娘腌的蜜菹还没吃净,想到逛大市的时候忘了买一串秦记的冰糖葫芦,想到去年墙角种下的锦葵才结了一个骨朵,待要再想,人却疲惫到了极点。所有念想俱化为灰,只求闭眼,一睡千年。
“小鱼,醒醒,别睡过去。”
可我很累。
“抓紧我的手,没事的,我就在你旁边。”
我看不见你。
“小鱼,娘她们说过,你一定可以长命百岁的。”
我不要长命百岁,我只想闭上眼,睡一觉。
“蔡申玉!”
他猛地被这一声喝醒,惊得把手臂下压着的一本帐簿都拨了下地,“啪嗒”一下,摔乱一寸厚的书页,拍得冽冽寒意直扑桌脚,好半晌才逐渐散了。待他回过神,却是半个身子被一个人搀着,另半个身子陡然被拉上肩头的外套罩住,却是禁不住一股阴冷,狠狠打了个寒颤。
“呀,”蔡申玉吃惊地望着昏暗光线下一张冷峻的脸,闭合片刻的眼睛再度睁开,又细细瞧一遍,果真不是做梦,“你怎么来了?”
“守更的小辔子替我开的门。”靳珠淡淡回答,伸手揭了那盏明瓦灯的壳子,剔亮灯芯。
蔡申玉拿眼一扫桌上尚未收拾的帐本,对帐用的双眼竹尺还横在两页纸中央,想是方才一阵恍惚,睡了过去。
他定了定神,动手去整理帐目,却被靳珠一把扣住腕子。掌中之物全然冰凉无温。靳珠握紧他的手腕,皱了眉头:“……都快三更天了,你怎么还在看帐。外头下雪,这么冷的天也不生火盆子,真这样睡着了,半夜不冻坏你才怪。”
“吴大哥告假回家去了,白天我要顶上头柜,晚上才有空摸帐本子。年关本来就是对帐活儿最繁重的时候,除了这些天的买卖,还得合算一年的收支。这些事啊,迟早都要做,不如多翻几本,真过年时才不必焦头烂额。”蔡申玉苦笑一下,没被抓着的手按住眉心,捻了两回,尽力驱赶困意,“再说典铺这行,最忌在库房旁边生火。这儿不比南方湿气重,早先没下雪的时候,外边那地上又干又燥,若是不留神走了火星,吹到货架上可不得了。这儿帐本多,也怕火,我点灯都须加上明瓦罩子,要不然烧起来便糟了。”
其实铺中天井已筑有几个大埕,专贮灭火用的沙石清水,只因为以前曾经闹过一场火,险些酿成大祸,蔡申玉近年来更加小心谨慎。靳珠虽然心里清楚,可还是免不了拉沉脸:“难道你这几天在铺里睡,夜间都没点炭火?”
“怎么不点。只因火房内太容易点着帐本,我打算在更房对完帐,再挪过那头睡。”蔡申玉裹紧身上的衣服,仍是觉得周身生凉,说话之时需用上力气,才不至于打颤。
“火房?”靳珠身上的裘衣尚未脱下,正卸了抖着雪珠,听见蔡申玉一番轻描淡写,他蓦地抬眼,目光冷厉,“那火柜是开春用来烘烤皮革衣物的,你拿来取暖?而且那房里墙砌得尤其厚,又不通气,开炉时待一两个时辰都觉得胸闷,你居然睡了一晚?”
“是三晚。”蔡申玉笑着凑过去,挽起他一角衣袂将脸深埋其内,压根没把方才的话当一回事,“往年年关的帐积得多时,我也这样睡过。早惯了,不怕。”
“帐上的事那么忙,你还能抽空回家?”靳珠口吻严厉。
话毕,衣袖凛然从他脸下抽开。蔡申玉眼巴巴干望着那离去的袖子,不甘心地再次凑近几分,顺手张了双臂,横腰搂住,挨在那人身上:“不让我回去,倒不如杀了我,再忙也要抢出空闲来。见不到小猪,比睡十个晚上的火房还难受。”
“呸,没大没小地乱叫。”人却没有动,亦不推开,只低眼将他一瞥,“论辈分,你也该喊我一声‘三哥’罢?”
蔡申玉抿嘴闷笑:“你把那‘三’字去一去,我便喊。”
正欲再说,忽然在靳珠衣襟下面闻到一股姜汤味,他诧异不已,又抵着衣服嗅了一圈,抽鼻子的声音让靳珠察觉了他的举动,登时冷着脸,一把扳住他的脑门大力推开!
差点跌着的蔡申玉睁大眼睛瞧了回去,万分无辜。
靳珠掸了掸衣服,仍没什么好脸色,自己却摸下去,揪起一块衣料低头闻了两三次,果然是有味道。他沉默半晌,终究讷讷开了口:“刚才路上怕东西凉了,就捂在怀里。等到了铺里才发现不小心洒了些汤出来。跟你说话那会儿早忘了这个——别闻了,搁得久都会一股酸味,寒冬腊月的,换衣服也不方便,回去再浆洗算了。”
蔡申玉一怔忡,这才看清楚桌角上多了一样东西。却是一只方匣食盒,打开盒盖,里头盛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鱼汤,葱花翠绿,汁水鲜白,端到灯下便亮澄澄地泛着油光,浓香扑鼻。
他发了一回愣,仿佛一时之间也来到三更夜的街巷,满目漆黑,逆雪而行,体肤已然成冰,可一颗心却是被那双手稳稳揣入胸怀,平安静好,止不住欣喜而跳,暖了足有八九分。他情不自禁露出笑意,低头深吸一口气,麻利地搓搓手掌,凑到汤前,一脸的馋相。靳珠嘴角仍是绷着,眼中却也有一丝微笑,不温不火丢了个羹匙入碗,蔡申玉活像他家等到了口粮的猫儿,迫不及待,立刻埋头就喝。
他先尝了一口汤,热辣的汤汁中加了生姜,桂皮,花椒等辛料,未下喉咙,已是一阵灼烧似的辛辣涌入胸口,五脏六腑皆点起火苗,热流发散,无不畅快。
他刚喝下小半碗,额头便冒出一层细汗,徐徐舒气,笑道:“小猪真聪明,知道‘以鱼补鱼’。”
靳珠没答话。
蔡申玉并不在意,开心地用勺子去捞碗中的鱼肉,却见零零碎碎全是散的,不免轻轻皱眉,好奇地问:“怎么碎成这模样了?”
“……鱼肉炖得过了,把刺挑出来的时候很容易就弄碎。你将就着吧。”字里行间,平淡无奇。
在碗里拨弄的羹匙停住了片刻,又慢慢打起了转。汤面冒着白雾。灯火在上面蒙了一层干净的橘黄,吹上他低垂的眼眉,那儿被熏得有点发红。他抬起袖子,把一直笼罩在蒸气中的脸庞缓慢擦了一遍,喉尖微动,继续舀了一匙的汤水,逐个捞起那些碎得不成样子的鱼肉,大口吞咽,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声响。
这时,一直立在身侧看他喝汤的靳珠仍是沉默。微弱的光火描出他脸上轮廓,毫无表情,身后隔着木窗,砖石上的敲打渐渐加密,结实地发出一声闷响。想是雪落得更急了。
“小鱼,”他忽然开口,声音冷静得完全猜不出情绪,“你走之后,我去见过谢皖回。”
碗中汤水猛地打起一层涟漪。波纹中的脸庞动荡不安。过了片刻,碗里头的汤重新平静下来,那一张脸也随之凑回了完整时的模样,纹丝不动。蔡申玉笑了笑:“啊……是去沾桃花的么?可看见他家的大狗?”
戏谑的神情,玩笑的口气。靳珠眼中的漆黑有种刀刃的锋利:“你为什么瞒着我?”
这一次说不出话,只是笑。笑容有点僵。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着羹匙打圈。硬质的汤匙不断磕到碗壁,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倒有几分像撤兵之时所击的鼓点。
“蔡申玉,”冷漠的声音居高临下传来,“你吃那药多久了?”
手指抖得厉害。
他停住动作,松开手,羹匙滚了出去,在碗边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