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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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珠停了一下。但他的手仍是伸向了闩木。
“哥!”他眼睛痛到极处,喉头一哽,泪水究竟还是控制不住往下掉,沉重地砸在簪子旁边。埋藏了许多年的情绪超过负荷,冲出咽喉,“他知道……!”
“他知道?”声音里的前所未有的痛意让那个人回过头,紧蹙双眉,“谁知道?知道什么?”
蔡申玉的手有些哆嗦,好半天才摸到脸颊上,按住泪水淌下的地方。他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膝头被人剔了似的,整个人微微一晃跪下地,在昏黑中摸索着那支发簪。他闭口良久,才慢慢说:“大哥知道……他知道我们的事……”
靳珠人一僵,震惊之下竟一时无法做声。
“他早就知道了。这些年他总不愿回来聚聚,也是避免尴尬。大娘口里不说,心里何不念着盼着,他却推忙……侄儿侄女都多大了,见过奶奶几回?”手中抓住的那根簪子,仿佛已是他能开口的最后一线支撑,“大哥以前对我俩如何关照体恤,可这样的事,他那么规规矩矩的耿直性子,接受不了也在情理之中。兄弟间本该和睦,他这个做大哥的其实最苦……他知我难堪,所以尽量不回,我也尽量不见,即便见了,也不知道如何应对自如,难免只能强颜欢笑,心里总有疙瘩……”
“……他什么时候知道的?”靳珠背光的脸上神情也有些动荡,吐字缓慢。
“那次,我们也是偷偷一起睡了一夜,清早醒来的时候,还……我们这层关系一直瞒着家里,本就心虚,后来外头那一声响让我格外在意,追出去看,虽然廊道没人,可地上却有刚溅上的水迹。当时我就很慌。”蔡申玉紧闭双眼,低哑地说,“那天一整日我都心神不宁……后来旁敲侧击,才知道大嫂曾端水经过你的厢房。她一个贤淑女子,为人安分守己,怎么会见过这等情景,何况是我俩之间。她不敢惊动大娘她们,只好战战兢兢告诉大哥。”
“大哥也许当天早上已经知道了。午饭时就一直没见他和嫂子,掌灯的时候才回来。我知道窗外那人是大嫂之后,一直提心吊胆,好容易听到大哥回来,便急匆匆往他房里去。”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要被屋内的阴冷抽个干净。
他始终忘不了那晚靳金的表情。困惑,懊恼,悲恸,愤怒,还有左右为难的痛苦。
太过激动的情绪令他几乎动手打了平日最最疼爱的幺弟,妻子在旁边一边哭一边劝,方才苦苦压下拳头。那个清瘦的少年像一支从枯枝上劈下来的柴梗,形单影只地跪着,闭紧双眼,微微仰起头来任他骂,任他呵斥,任他质问,到了最后也没吭声,只有两颗苦涩的泪珠默默滚了下来。靳金也鼻头一酸,瘫在椅子上,麻木地重复着一句话。
是我的错,都怪我没有把你们俩管好,才酿成如此后果。
那种自责成了他一辈子背负的债。
他在双腿麻痹之前,在稀薄的灯火中慢慢一点一点动着膝头挪过去,额头往砖石上重重磕了一下,长久不起。一旁的女子怎么拉他,他都磐石般纹丝不动。
不要让三哥知道。他哽咽地恳求。更不要让几位娘亲知道。尤其是三姨娘。
“三姨娘若是知道一切,我怕她承受不住。你是她唯一一个亲生儿子,她含辛茹苦二十多年,为的不过是看着你风风光光娶一房贤妻,给她添几个乖孙。大哥担心三姨娘会伤心伤垮了身子,还怕她会把你往死里打,更怕她会把我赶出靳家……我的生母与她本是一生难得的知己,他十分清楚,这个口他绝对开不得。他应允了我,隐瞒这件事。后来,他和嫂子离开聿京前只留给我一句话,‘莫害了这个家’。从此多散少聚,免得彼此尴尬。”
“所以你对我客客气气了两年,拜师之后,索性搬到典铺里住,说要做工徒,学手艺,回家反而不便,就为了跟我少见面么?”一层窗纸撕破的时候,听不出那响声中藏着何等情绪。
他凄然一笑:“哥,若是没有你爹的侠义心肠,没有几位姨娘多年照顾,没有兄长们悉心看护,我蔡申玉早已是一具无名尸骨。以前少年时懵懂无知,以为你我彼此有意,便能一生一世。可那件事之后,我才明白……这个心愿终有一天会害了你,害了这个家。如果只当兄弟,就不会有事。你会只当年少多情,一时糊涂,日子久了,人渐渐懂事,便知道男人到底该好好讨一个媳妇,生几个胖小子。”
这下半辈子,平平安安长命百岁。更不用为了我这个有一天活一天的人赔上自己。
“我一直跟你亲近,若态度变得太快,你必会生疑……万一知道了底细,和大哥,和家里头免不了多一层隔阂——这些由我独自承担就好,你不必知道,也不必负责。所以我私底下虽然态度轻佻,却一直是顽笑嘴脸,你听熟了见多了,自然把从前的一切当成顽笑。等你哪天彻底烦了我,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划清界线。”
一席话说到了穷途末路的份上。房内像陷入了冰窖一般的死寂。北风从门缝中灌了一丝进来,掀起的只有灰尘,没有回答。
“若是从前,我也许真的会跟家里头闹一场。如今那么大的人了,我有我的分寸。”他终于开了口,神色肃穆,眼睛出奇冷静地望着地上的人,低声道,“我大哥大嫂,还有我娘她们的态度,暂且不论。蔡申玉,那么多年,你瞒过我,骗过我,你所说的话都是亦真亦假,我不能完全信,也不能完全不信。所以,现在,我想听你说一句真心话——我想听听你本人的态度。”
他抿紧的唇线动了一下,反而闭得更死。靳珠伫立不动,固执地等着一个也许最终等不到的答案。
然而答案还是等到了。
“我的真心话是,”他缓缓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有很多时候,糊涂也是一种福分。”
靳珠的沉默一直维持到最后一个字。当那个字在密闭的屋内遁于无形,他忽然抬步朝蔡申玉走来,行至那个人身畔之际,他弯下腰,将地上一对棉鞋子拾起,瞬间“啪”地一声,重重摔在那对贴着冰冷地板的脚旁。他冷冷一笑,折身向门迈去:“……蔡申玉,原来这么多年,我都托了你的福。”
话毕,他抽去门闩。破门冲入一口刺目的白光,黑暗像井底最后一汪水,很快悉数干涸。
年末的严寒却是一成不变,只是从雪落到雪融,刻进骨头的刀锋磨利了许多,将裘衣的皮毛猎猎抖开,削出许多尖头来。
“蔡申玉,下辈子,谁要跟你扯上干系。”他的剪影立在门中央,看上去简直是用一层薄纸裁的,仿佛下一刻便会被风撕开。但是那个声音却有着截然相反的坚硬,“这辈子过完算完。你自己看着办——”
门扇被无情地甩回去,重重合上,又撞上门楣弹了个结结实实。屋内光影交错,黑白不定。
鞋子在脚边静悄悄躺着。
他在床榻边静悄悄跪着。
双手颤巍巍地把那支鲤鱼簪子揣在怀中。仿佛回到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打出生平第一根簪子,饶有兴致地拉他入座,把他一头长发盘起,温柔地替他别上。那时候,金色的鲤鱼光泽璀璨,岁月还没有来得及留下它的妒忌。
有句话,他一直没有说。
今生今世为他簪发的簪子,他不要第二支。今生今世为他簪发的人,他不要第二个。
***
过了卯时,二柜的往日里早在柜房那头开门营生,这天却闲着,一个人兜着袖口,开了主号房门,踩着砖砌的门楣,拿了一支小号的扫帚替左右两只神龛除灰。忖量着这几日风雪重,难免有生火烧炭的时候,便提起十二分神把火神龛抹了个遍,又拿多几支香,供在号神坛前。
正扫着,忽地见蔡申玉穿过冷巷,行色匆匆,见了他,便住了脚步,绕入号房。二柜入行三十多年,是个看人阅世的老手,瞧他面色憔悴,双眼似乎微微发红,不难猜出他藏着心事。正不知如何开口询问,蔡申玉却先没什么神采地开了口:“……抱歉,我起晚了……让你们久等了,把几个伙计叫上,一会儿便开铺门。”
说罢,低着眼,转身就往前堂里赶。
二柜忙叫住他:“当家,伙计们都不在。你我二人打理不过来。小辔子昨夜守更,这时候蒙头睡得香呢,也不能当帮手。铜板儿又只是未经事的学徒,算账糊涂——这铺门开不得。”
蔡申玉似乎始料未及,诧异地回了头,一动不动望着二柜的双眼里还能找到七八分疲倦。他勉强提起精神问了一句:“怎么,他们都去哪了?……明知年关最忙……”
“这不怪伙计们,”二柜顿了一下,才慢慢将话放出,“是三少爷吩咐今天休息,让大伙歇一日。”
蔡申玉倏然一怔,麻木地驻足原地,不声不响。
二柜用肩头挂着的一条抹布搓了两下手掌,看他没动静,便扭开脸,不去瞧他,只继续蹬上砖石去摆弄神龛,可此时却听见蔡申玉沉沉说道:“歇半日也够了——麻烦您把话放下去,让伙计们莫走远了,等吃过午饭,还是照常开门做生意。”
“可三少爷说……”
面前的人缓缓抬了眼,露出一丝罕有的冷淡神情,咬字清晰锋利:“这铺子是他当家还是我当家?”
该怎么办,答案已经水落石出。二柜住了动作,微微叹口气,心中所料虽中了几分,却将神色溢于言表。他草草收拾了手头的活儿,果然穿戴起防雪水的长靴和一件挡风袍子,准备出门,通知寔丰库众位伙计午后开工。才走到门口,看见蔡申玉也挎着一只家常用的竹篮,里头满满塞着一筐子用粗布裹好的物什,居然也是一身出门的行头。
“当家的,去哪呢?”他唤了一声。
蔡申玉淡淡地垂了垂眼:“……离晌午还早,我正好去衍嘉山一趟。”
七
聿京城出郭十余里,山峦渐密,其一名为“衍嘉”,景色不过平平,尽是些荒僻林木,遒枝败叶,只因当年传教北上的一名得道高僧葬于此山,善男信女争先供养,更有后人捐银兴建“禅觉寺”,香火颇旺,这衍嘉山的名气方才传了出去。
山下有阜苏江一脉支流环绕。京中香客只须出城行至棠川渡口,乘蚱蜢舟,顺流直下不过三刻钟便可直抵山脚。
夹岸枯草连天。草梗瘦骨如柴,像是畏了寒,怕了冻,上头披了一层霜白色的被褥,茫茫地缝成一片。所幸河道未封,只在水波间浮了一两点细碎的薄冰,被芦苇的长枝截在潺潺流水之中,开尽芦花的褐色穗子沾了一茬茬的雪渣,偶尔一颤,整一片的芦苇丛便把水荡软了一大块。时已冬末,万物皆衰,便是常绿的松柏也免不了耷拉着头,如犯了痨病的老翁,北风不过卷到树桠间打个滚儿,它们也一阵咳嗽,抖动的肩膀掸去了不少昨夜的积雪。
蔡申玉在山下的寿石渡口下了船,仍是挎着那竹篮,袖子往那团包裹上稍微罩住,才沿着石阶朝禅觉寺走。
才上了半山腰,尚未到寺外山门,却望见逶迤的山道上已是密密麻麻挤着一队人,多是京郊各乡的农户,还有京城内做小本生意糊口的庶族。万般面孔自有一万种神色,时而翘首张望,时而抓耳挠腮,时而嗟叹长吁,却都无一不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或箩筐,或背,或扛,或挑,形色之多足以叫人眼花缭乱。有未经遮盖的,大多可见犁铧、齿耙、铁锹、木斫、窍瓠等入冬后闲置下来的农具。
这些自然都不是一心来上香的。
他看在眼里,叹在心头,明知世间众生各有各的难处,于是尽量靠着边走,从人龙一侧穿行而上。走了不到几段石阶,乌压压的行队中便有不少人认出了他。几个贫农打扮的人离他不到一尺,看他脚步渐近,脸色显然是窘了窘,涨个通红,憋着气不开口,互相使着眼色:“嗳,是‘财神鱼’……”
忽然,那对眼眸一转,冷不丁正望住那几个说出他绰号的人。
那几人一时哑然,愈发尴尬不已,余下的人也纷纷朝这边看,难免一番咬舌接耳。蔡申玉住了脚步,似乎在等着下一句话,被他看得极不自在的几位汉子不禁硬着头皮憨笑两声。终于有个性情爽利胆大的妇人抢着开了口:“唷,蔡当家的,这样巧!”
“嗯,是巧。各位都是上寺库去的么?”他温和地还礼,问得相当平静。
那农妇见他说破了众人来意,悻悻然咧开嘴,也跟着笑,颇有点赔不是的姿态:“……您看看这人多的呀……里头不少是你的老客。大伙儿今日往这寺里来,也……也不是不照顾您生意。一来呢,眼瞅着就要过年了,家里短粮,粟麦这些谷物到底还是来寺里取便利些。二来呢,年末了,赶着时候上炷香,拜拜佛,多讨点福也是好的。唉,并不是不给您面子——”
“啊,这有什么要紧,”他几句玩笑话解了一伙人的尴尬,“寺里年末出贷谷物,古来有之。大伙顺路祈福求平安,更是天经地义。我那生意小得可怜,何况是以质钱为主,你们要粮,我还拿不出呢。就连我铺里头的伙计也吆喝着上这儿讨点麦米,不然都要饿死了。”
众人听得一阵哄笑,心里有了底,又拉着他寒暄了几句,才各回原位。
蔡申玉别了那些老客,一路攀上寺前山门,只有两扇侧门大敞,由经事的中年僧人各守一门,但凡讨了货物出寺的人都要由他们将券契查看一遍,点清数目,才准放行。另有领路僧人数个,由山门一直排到佛塔下的长生殿,引领前来质粮的民众往里走。其间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只隐约看见殿前摆开几张长桌,僧侣们一面收点抵押下去的当物,一面从殿中来回搬运粮谷,一面又要书写票券。竟是忙得不可开交。
蔡申玉不做声,只走到一个领路僧人身旁,温文有礼地问道:“请问这位师父,念善师父可在?”
那人猛地回头见了他,愣住片刻,认清来人后绷着嘴角抽了抽,似有不悦。僧人不甚耐烦地拨了拨手,提着嗓子打发他走:“后边地里找。”
他也不恼,道了声谢,便径自往寺院后园去了。
后园位处山坳之中。禅觉寺将此地用细篱圈了,用作园圃菜地,每年二三月播籽时节,便开锄耕种寺中诸僧好食的蔬菜,葵,菘,芹,蓼,无一不全,甜瓜、茄子等各色瓜菜亦不少见。又辟良田半亩,栽入紫枣、桃李等核果,皆充寺中采食或供奉之用。
园圃边上孤伶伶立着一间茅屋,屋舍简陋,板材隐有霉迹。墙下屯了好几捆八九月便刈下的青茭以作饲料,只因大雪未化,牲口还收在房舍之内,不见踪影。
他来到屋前,叩了几下门。无人应答。
人尚在盯着门发怔,忽闻“吱呀”一声,原来是蓄着牛羊的屋舍下木栅徐徐开了,慢悠悠走出个人影。那人肩上挑着两担扫成堆的牲畜粪便,一摇一晃,蹒跚地迈出槛木,往菜田的方向走,想是要把松土入肥,便于开春时播种。
却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和尚。穿着过时的僧袍,用粗布扎住袖口和裤腿,面相看不出半分佛家人的慧光,反倒是灰头土脸,双目萎靡,在雪中走几步路已是战战兢兢。
“念善师父。”他轻声唤了那老和尚的法号。
那和尚猛地看见了他,肩头的担木几乎一歪,两担子臭熏熏的粪肥差点儿掉出些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