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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归溪十二里-第17章

小说: 归溪十二里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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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善师父。”他轻声唤了那老和尚的法号。

    那和尚猛地看见了他,肩头的担木几乎一歪,两担子臭熏熏的粪肥差点儿掉出些到地上去。他呆了一会,终于慢慢放下扁担,讪讪然用腰旁的布料使劲擦着手。

    ***

    屋内比外头暖和不到哪去。

    念善拿着一支木棍拨开盆内几块勉强有一点火红的黑炭,俯下头,颤巍巍吹了几口气。火苗从炭块的缝隙中窜出头,摇摆不定的光抽动了他下颌几绺灰色的胡须,邋遢不堪,甚是失态。他大概察觉了自己的狼狈,伸手把脸整个抹了一遍。蔡申玉放了篮子,挨着火盆在一张破旧榻席上坐了,静静看着他。

    “吃点什么……”

    “竹笋齑。”

    每一回来,都是这一问一答起的头。

    念善便不再说话。他有些驼背,在屋内走动也显得被什么重物压着脊骨,颇为吃力,但仍是不声不响走到墙角处,开了地上一个木头盖,将一个密封的黑陶缸子抱了出来。缸里是立秋后挖出的冬笋,切成细片,用盐和酱料细心腌制,放入缸中贮藏过冬,俗称笋齑。他取来碗筷,开缸挖了一大勺子弄进碗里,端到蔡申玉面前,递过去。

    蔡申玉双手接过,低声道谢,闷头扒碗吃了起来。老和尚与他隔了一个火盆,面对面盘膝坐下,枯槁的手从怀中摸出一串持珠,却不诵念,只是紧紧攥在手心里,眼睛直勾勾盯着埋头苦吃的他。

    “……大僧侣们,最近越来越不满。”念善将咽不下喉咙的话慢慢吐了出来。然后,他粗重地咳嗽两声,听对面端坐的青年毫无回应,才往下接,“小心才是。”

    刚才在山门时的待遇,已经让他了然于心。箸尖仍旧漫不经心夹着笋片:“这味道好。”

    念善沉默半晌,究竟还是眼中一闪,慢吞吞地说:“你的‘寔丰库’名声越来越响,私家质库能做到这份上,实属不易……这虽是好事,可毕竟……质贷典当的买卖,大部分还是归佛寺掌管。树大招风,他们见不得你生意做大,迟早要找你麻烦。”

    “这个真是不错,”蔡申玉捧起碗,置若罔闻似地赞起他的手艺来,“下次多腌几缸,我好带一些回去分给伙计们吃。”

    “蔡施主!”忍不住动了几分劲道。

    蔡申玉轻轻抬起眼,屋外透入的光像在他脸上凝固了一般,纹丝不动,鼻头颧骨之处轮廓硬实,使一双眼睛极有坚固感。他口吻平淡:“我这哪算什么大生意。京中的私人质库哪一个派头不比我大,本钱不比我足?我铺里来往的多是贫苦人家,典押的不过是些家常旧物,比不得禅觉寺每年在达官贵人那儿收的金罂玉罂。”

    “唉,倚赖捐赠之物,毕竟还是受人牵制。可寺里的质贷生意却是由僧侣们自行做主。大富大贵的人用不着上门典当东西,质钱生意本来就是冲着穷人做的。”念善面色严肃,手中挂珠链子发出轻微的绞动声,“你虽然总说你的铺子最穷最没资本,可人脉极广,除了大量供粮这一点比不上佛寺,然而平日里的换些急用钱的小本买卖,穷人都愿跟你做,而不来寺院。你利钱低,口碑好,而寺中赎物皆以双倍起价。久而久之,你倒是招了贫苦人家去,寺中客源少了,僧侣们怎能不记恨你?”

    他没回答,搁开碗,动手去提自己带上山的那只竹篮。窸窸窣窣拆完了裹布,他一个一个将篮子里的东西摆了出来,微微笑道:“本想捎些熏好的腊肉过来……可是佛门戒荤,太可惜了。”

    老和尚紧闭双目,枯瘦的手指慢慢拨开第一颗念珠。他脸庞上的皱纹比真实年龄多了一分沧桑,窗角的寒风有一缕漏网,劈面扫来,把它们吹得更皱了。

    他自言自语一般叨念:“……这禅觉寺背后有不少朝廷命官撑腰。惹恼了诸位僧侣,你怕是躲不过去啊。”

    “铺里存有前年酿的桑落酒,用的都是黍米和笨曲,不带荤腥,喝了冬天好暖身子。”蔡申玉浑然不闻他一番殷殷之辞,只管面带微笑,一心一意收拾着手边物什,“后来路过酤梦小馆,还添了几只素斋丸,馆子里最有名的肖师傅亲自操刀,那味道自然不消说,虽是素食,入口却滑美似肉,真假难辨——是京邑之内顶好的。”

    念善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放弃了继续,任凭那人一直自说自话,闭目打起坐来,手中的挂珠开始一颗一颗在指间后退,嘴唇翕动,似乎在默默背诵经文。蔡申玉将篮中之物清点整齐,没有打断他,也没有因为被冷落而气恼,习以为常似地起身把东西逐一入了木橱,惟独留下那坛桑落酒,揭了封,就着刚才的碗倒了小半盏。

    老和尚阖眼静坐,石头一般定根不动,数他的珠,诵他的经。

    两人相对而坐,再无言语。山坳的冻气从夹缝里匍匐而入,凉凉地浸着屋中的人。炭火奄奄一息。他坐了约有两刻钟,念善的经像是一卷没有止尽的书轴,越滚越长,听不到头。他终于自己拿起碗,一饮而干。

    “时候不早,我回城去了。”他拍了拍膝头,徐徐而起。

    老和尚手中的念珠单调地被拇指一个紧接一个扳下去。全没有送行之意。

    他低下眼睛,转过身走向那扇每一次打开都会磕上槛木的门,把它推开时费了一点劲。不过膨胀的光线很快就迫不及待朝他涌来。从昏暗的屋中看过去,他的肩膀就像塌了似的,一块很大的白色随着光往下沉陷。他狭长的影子在地上一个四方的纯白色块中拖得很远,仿佛一根刺,笔直地指着席上念佛的老僧。

    佛珠麻木不仁回转,周而复始。

    “爹,”他的背影伶仃地立着,声音极轻,“娘坟前的茶花已经开了——你不去看一眼么?”

    念珠的拨动声停了一瞬间。像被凭空抽掉一样。

    但在短暂的消失后,声音回到原位,又像是从来没有中断过一样。

    他微微仰了仰头。严冬的天在山坳间望过去压得更低,山外之山大雪临顶,都掩不住浓浓倦意,就着三尺冰霜昏沉沉睡去。朔风改不掉无情,擦肩而过,也要将他身上的皮削去一层似的,足以冷透骨头。地面余下的雪一如他娘亲坟前的茶花,纯白剔透。等这个冬天过去,气候回春,那些花便会慢慢谢尽。

    沿路下山,他一步一步踏过那些石阶。

    来的时候并没有留心。回途中朝下行走,他忽然想起了过往,仿佛他的一生在倒退的石阶上开始逆行。

    二十一岁的时候,他杯中一枚圆月佼好,桌上落花飘香。醉过去的一瞬间有些庆幸,差一点打破了他的“糊涂”,差一点抓住了那只手,差一点让压抑的思念在那一夜盈满而溢。可偏偏半梦半醒之中,那只手安静地抚过他的发鬓。他闭着眼,不敢掉泪。

    十八岁的时候,捧着那碗水引饼,一个人坐在墙角闷声吃光。仍记得自己舍不得合上的那扇窗户,暖阳斜照,窗口投进来一束干净的光,甚至看不见灰尘飞舞。只是白色,干干净净。他吃下最后一口,满足的笑容里有些发酸,抱着空掉的碗,呆呆坐了一下午,没有背书。

    十四岁的时候,先生头一回冲他发火,赶了他到后院的墙下罚站。手背被板尺打得生疼,他正皱着眉毛吹气,那个人居然也溜了出来,陪着他站。两个人浑然忘了前因后果,嬉笑一日,三月的桃花谢在彼此肩头,粉白妖娆的一片,特别好看。

    十一岁的时候,他在关上的屋子里对着窗外一只喜鹊发怔。四面封闭的感觉像极了那一年的四道院墙,他忽然觉得害怕,揪了被子,缩成一团趴上床,只拿眼瞧着喜鹊儿晃头晃脑唱曲子。一不留神睡了过去,醒来时却见那张脸凑到了跟前,目光狡黠地冲他直笑。

    十岁的时候,他跌在门槛边的石板上,疼得直掉泪珠子。那人无奈地回了头,用糖葫芦哄了半日,他倒是撒开性子不起来,最后索性摊开手脚,横竖不离地。结果是被挠痒挠得直伏在那人怀里打滚。

    八岁。

    他仰躺在那株古樟木下,望着一片铅灰的四角天空。那一次,死亡与他不咸不淡地打了个照面。

    很多时候他都会想,入殡之时,他的棺木便用那株烧死的樟树来做,黑色的木,黑色的漆。坟前也有茶花,从他母亲的墓碑旁长过来的,一样纯白,一样干净。他还是仰躺的姿势,头顶上有一面黑白对半的天空,只有那四个墙角不复存在。无界无垠,无边无际。

    “小鱼,别怕。我一直都在。”

    哥,其实我真的很怕死。

    可笑吧,对不。

    而比这还可笑的是,我更怕你不会来我的坟头看一眼。

    ***

    放下手中的金钗,他把试金石拿到光下慢悠悠照了两下,研细的金粉颗粒澄亮,自是上乘的成色。便是开了首饰房,里头也未必能找出金质更好的钗子。

    他不动声色,拿过案上的押木竖了起来,往桌台左上角一搁,身后的铜板儿见状,闷头不声响,只自己绕到前堂后面去,一眨眼功夫已不见了踪影,也不知去了何处。蔡申玉这时才抬起头,朝柜台那一侧翘首以待的人露出一个微笑:“果然是难得的上品金——你说这些首饰都是你祖母临终前托付于你的?”

    “正是,”前来典物的男子身型瘦小,有些尖猴腮,穿戴倒是看得出几分富贵人家的派头。他睥睨一眼蔡申玉,口齿伶俐地答道,“奈何家道中落,如今惟有典押些金银饰物换几缗钱,不然日子实在不好过。”

    “嗯。”他若有所思地应了声,却只管拿手慢条斯理地拨弄绢布中余下的金饰,不谈价钱。

    那人又瞟了他数次,终是有些按捺不住:“这位老爷,若是看着中意呢,就快开个价吧。家里还等着钱开锅。”

    “我当然很喜欢,尤其是这一个。”蔡申玉轻巧地绕开了话题,从金饰中拣出一支他头一眼便看上的扁簪。那支扁簪样式颇为新奇,簪身中弯,錾刻的纹路隐有腾云驾浪之景,又锤锻出几个形似神祈仙童般的人物,然而所着衣袍、所束发具、所执法器皆是前所未见。整个扁簪由一枚分作两股的细钗贯穿,钗头四四方方,竟用累丝包了一颗光泽极佳的海珠。

    蔡申玉放在手中翻来覆去又看了几次。阅物数载,此般新巧别致的扁簪他还是头一回见,心里下意识默念——若是他见了,定不会说俗吧。

    恍惚过后,发现自己走了神。他不免苦笑。见着精巧的首饰,总是习惯去猜测那个人看到时的反应。

    “你祖母得了这等稀罕之物,真是好福气。”他重新将视线停在对面的人身上,口气放重,脸上似有几分难色,“只是……既是已故之人的遗物,我们得看日子收。若是隔得太近了,难免有些不妥,放在店中也不知会不会惹来秽物。你或许也有忌讳……”

    听他这样一说,那人忙抢白了两句:“不打紧!不打紧!我那祖母早在十年前就闭了眼,这些首饰上绝没有不干净的东西!”

    蔡申玉的微笑中有十分的客气。手指将簪子翻了个身,他低眼看货,嘴里慢慢说:“要说你祖母是十年前过世的,这些珠宝可就更不干净了。”

    “什么意思?”那瘦子一愣,显然有些慌神。

    “意思是,这些首饰的边缘摸起来尖利刺手,成色看上去明艳光鲜,嵌了珠的不见蒙尘,不要说十年,只怕锻打出来还不足一年功夫,是批新货。”蔡申玉直视他的双眼,从里面找到了意料之中的一点惊恐。他温和地笑了笑,“这位客官,若是想销赃灭迹,来我这间铺子算是来错了地儿。”

    一句话晴天霹雳,叫那人猛地跳脚,直扑到柜前两手一兜,将金银细软统统摞入怀中。他大声叫嚷:“满口胡说八道!我是瞎了眼,不该上你这破铺子!给不起银子便少说两句诬蔑人的话!老子走就是了!”

    未及转身,屏风后早有衙门差役蜂拥而上,将那人团团擒了个正着。

    原来铜板儿方才见到蔡申玉用押木放了暗号,早已从后门出去,直奔府衙,唤了人来擒贼。每逢年关,京城偷盗窃物之事屡禁不绝,盗贼得手之后通常会在质库换成银钱,销赃若是得逞,贼人远走高飞,失主万一追讨上门,质库洗不清干系,白白赔折银两,极为头痛。为了避嫌防患,聿京内大小典铺皆与官府往来密切,平日和店中伙计约定暗号,若遇见可疑之徒,立刻往相熟的衙役那儿通风报信。

    待那人被两个身强体壮的差役押了出门,蔡申玉才对领头的男子笑了笑,如往常一般推过一盅热茶:“辛苦了。这段时间总闹贼慌,想来你们也忙得紧。”

    “可不是,昨天在其他铺里也抓了两个。现在的贼,精得很,铺里当家的眼力也没几个像你这样准,到头来苦了我们。”梁鸢匆匆呷了一口茶,手指拢住杯身,尽量往冻僵的手上挣几分暖意。他走得急,靴上的雪块在地板上掉了几茬,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用脚往外踢。

    蔡申玉从容道来:“其实也没什么诀窍,只须多留神便知道来人可疑。他虽穿着富态,可一双鞋却是外头乡间卖的旧货,那身衣服倒像偷来的。再加上他神情警惕,态度急躁,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十有八九又是来销赃的。”

    梁鸢叹服一阵,转眼望住台上饰物,对蔡申玉一拱拳:“还劳烦蔡当家照原样包好,我还得带回去作呈堂证物。”

    “啊,劳烦梁兄稍等一会。”蔡申玉让他稍候片刻,自己忙取了纸笔过来,将那只錾刻奇特的扁簪照着模样细细画了一个摹本,见梁鸢不得其解,淡然一笑,声音略略顿了顿,“我那三哥……见了与众不同的首饰总喜欢留着自己琢磨。既是证物无法带走,我想描一张,他见不着这样难得的簪子,也怪可惜的。”

    “你这做弟弟的果然用心。”梁鸢恍然大悟,开朗地添了一句,“哪天我也去靳家金铺里逛逛,给我妹妹挑几样好的,免得她抱怨我这哥哥不用心。”

    蔡申玉垂眼一笑,并不说话。

    少时,梁鸢接过证物,押人回了京兆府,蔡申玉将门面收拾一遍,仍旧继续买卖。一晃眼居然到了暮色四合之时。他昨夜不曾睡好,于是有了提早收工的念头,本打算让伙计们歇息之后自己坐下来看帐本消磨时间,可惜早上的一幕幕挥不去,抹不掉,竟是半个字都看不下去,勉强而为只会算错账目。

    若是不回,靳珠脸上向来不藏喜怒,只怕几位姨娘多用几个心眼,生了疑,他反而不好圆谎。

    幸好有那一张描着簪子的图样。也好做个借口。

    他连一声叹息都觉得艰难,喉头良苦。但愿靳珠也能糊涂起来,瞒过这一关,日后彼此不再提今早的事,方可安好。

    遣了店中伙计下去开灶煮饭,他一面思量,一面收整柜上器物,还在琢磨回家后的措词,忽然见到梁鸢走了进来。梁鸢比起离去时脸色沉郁许多,全没了早先的神采,然而并不像疲劳所致。看上去怀中心事份量不轻。

    蔡申玉诧异道:“梁兄,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脸色还如此之差……”

    梁鸢欲言又止,一对眉毛始终解不开锁,半晌才看向蔡申玉,挤出一句话来:“……府里头把人打死了——”

    蔡申玉吃了一惊。

    此人所犯不过偷盗之罪,罪不至死,纵然所窃之物价值匪浅,难免有极其稀罕珍贵的东西掺杂在内,也要过了堂,提了物证人证,画押供词,归入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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