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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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那些书,他当真用不上。
谢皖回愣着,将第十本也取过来,翻开靛蓝的封皮,余下尚有七、八本,相同颜色,整整齐齐收在一个方匣子里,井然有序。陈焉默然立在一侧,欲言又止,眼神中有少许难堪。
——皆是兵书。
却还真不是寻常人看得的。谢皖回迟疑地瞥了一下身后的男人,陈焉垂目不语,似乎刻意藏了情绪。他心下困惑,手指继而翻到书内誊写的部分,定睛细看,但见字迹干净工整,笔锋隽秀有力,走笔挥墨,颇有几分潇洒意气。
抄誊之人写得一手极劲练的正楷。疏放不失精密,洒脱不失浑厚,叫人免不得喝一声采。
谢皖回居然看得有点出神,反覆看了数页,犹不离眼,喃喃问道:“这是谁的字?”
陈焉的嘴唇微微一张,话终究没有出口。
谢皖回不过失口一问,也未急于求解,只逐个欣赏那字,一页页翻至最后,在末尾之处看见一款题字:陈焉,誊于泗州刑衡。
“……是我右手写的字。”
心底一颤,循声望去,那个人也痴了一般凝神注视那几道陈年笔迹,淡然微笑。眼中分明有苦物裂开一角,纸里纸外,已然永隔,笑容终是藏不住满目凄凉。谢皖回震惊之余,只觉得心口一窒。
——那右手的字,是再也没有了。
陈焉望了那字迹有一炷香的功夫,倦极闭眼,缓缓摇了摇头,动手将桌上摊开来的书本一一拣齐叠好,待要合起木匣,却见谢皖回手中还攥着一本,顿了顿,还是探了手去轻轻握住书本的另一端,试图拉回,可谢皖回居然下了几分力道,牢牢扣着,他一时竟抽不出来。陈焉尴尬地跟他一人攥着一头,不知所措。屋内一时死寂,壶漏声声催人心乱。
“大夫,这些……想来您也不爱看,让我收好,改日到书坊卖了罢。”好不容易低声把话说出口。
谢皖回双眉几乎拧到一块去,莫名地胸口便闹腾起来,极想骂人,还未及开口,前门处忽地有动静“嘎吱”一声,一人推门而入,脚步听着轻快洒脱,尚不曾见影,张扬高昂的语调已到了屋内:“请问,这儿可住着一位姓陈名焉的公子啊?”
陈焉诧异,忙应了一声便出了厢房迎上去。
来的竟是个面生的贵公子。衣袍深有都邑之风,轻衫锦服,蟹壳青的巾帻上贯着一支游鲤雕簪,别致罕有。那男子眉清目秀,笑靥如春,行步生风,翩翩广袖反叫他那白墙青瓦的小院添了七八分寒碜。陈焉不觉有些赧然,茫然看住那人,未等开口,却听见谢皖回纳闷的声调从后边响起:“‘财神鱼’?”
“咦?”陈焉听他叫出男子绰号,必是相识,愈发糊涂了,拿眼不解地瞧着谢皖回。
那人这才看见他,显然有点意外,一把折扇在手心打了个转,两只桃花眼细细眯了起来,像只惫懒的幼猫:“啧,谢大夫竟在这里,不在自家医馆待着,莫不是病人都被骂跑了?”
“你又来这做什么,”谢皖回剐了他一眼,嘴不留情,“莫不是外头没钱抢了?”
“我不找你,我找这一位。”男子莞尔一笑,扇柄子搁上他肩头往旁边一拨,径直走到陈焉面前。
见陈焉神色迷惘,他微笑着提起一爿衣袂,露出腰间一柄玄鞘长剑。对方眼底乍现一丝震惊,他笑得优雅,一作揖:“这位想必是陈公子了。在下蔡申玉,聿京‘寔丰库’的总当家,特地给您道歉来的——我那新雇的伙计眼拙,这把剑,远不止二十两银子。幸亏我早先细查了一遍账目,才没落下欺人讹财的罪名。”
突来的变故始料未及。陈焉只觉通耳轰鸣,浑然僵直,呆呆盯着剑,苦、辣、酸、甜齐入喉头。难解滋味。
“好剑啊,若是我,定不舍得用来典押银钱。”蔡申玉解了剑,犹咂舌赞叹,细抚一回,才双手将它端起,递与陈焉,“千金易求,良剑难寻。陈公子,如此贵重之物,您还是好生收着罢。”
陈焉心口狂跳,下意识已出手去接,却在那瞬间打了个颤,硬生生截在那儿不动弹了。
他把拳头一点点攥紧,按了下去,鬓间数行冷汗。半晌,他颤声苦笑:“……不。大当家,我不过一介木匠,要这剑何用?既已典当,也不再可惜了。再说,我这些天确实急需一笔钱。”
“唔,不可惜?那就怪了。”蔡申玉的折扇搭在唇边,明眸一转,似乎屡思不解,“我那伙计虽然眼拙,记性倒是不差。我问他时,他还说当时那位客官临走时千叮万嘱,尤为交待‘但求有一日遇上仗义行侠的真豪杰,识得这剑,心存爱惜,才好把这剑托付给他,也不枉它随我多年’……既说出这般话来……我便猜,这售剑之人必有隐情,迫不得已才会上我那儿典剑。”
陈焉被他说中心事,神情溃散,仿佛遭了霜雪迎面扑杀而来,满满一怀冰冷。
他又何曾舍得?
可他一个废人,纵是不舍得又如何!越是疼惜这剑,越是见不得它终日只能封于木椟之中,朽于尘埃之间,辱没了寒光白刃。
那不止是剑,更是他的过去。背井离乡,远赴京邑,为的不过彻底忘掉前尘往事。几次想要将剑转赠他人,到底狠不下心。这一回的燃眉之急终于逼迫他放了手,却不料被典铺的总当家道破一腔悲恸。陈焉眼底禁不住一红。左手急遽颤抖,按上右臂。
看他脸色惨白,蔡申玉暗下猜测,笑了笑解开尴尬:“不过既然陈公子有难处,这剑暂时放在我这儿也成。那二十两权当在下为借剑一赏,抵给陈公子应急用。他日你再来赎回,我定还你。”
谢皖回的声音此时突然冷冷响起,听不出是何情绪:“你说此剑难得,好在何处?”
蔡申玉意味颇深地瞟了他一眼,扇头顺着剑身一撩,顿在中段一行鸦青篆字上:“我说它难得,并不只因为锻造精良,还因为这上边‘威震苏合’四个字。”
陈焉脸色骤变。
谢皖回眼神凌厉地盯着陈焉,口中却继续追问:“这四个字有何来历?”
“啊,那来历甚是有趣。”蔡申玉挑起一角眉,微微笑道,“苏合本是泗州一座海防要镇。八年前曾遭寇船劫掠,守镇将领平庸无能,退兵三十里,致使寇匪猖狂西进,屠杀百姓,所幸泗州水师一路号称‘骞字军’的精兵赶到,不过一千人马,居然逼退三千海寇,毁船数十。先帝为此龙颜大悦,特地降旨号令宫中名匠造剑一千,上刻‘威震苏合’,赏赐给‘骞字军’众位将士。”
平地风起。陈焉缓缓闭目,咬了下唇。
“说到这,恕蔡某大胆一问……莫非,陈公子曾在泗州服过役?”蔡申玉顾剑自语,放沉了声调,扪掌道,“提到苏合之役,我倒恍惚记得南州水师中有个人,跟你同名——”
“当家!”陈焉骤地截断他的话。哑然半晌,他方才微弱地补了句,“我,没去过泗州。”
蔡申玉凝视他许久,收剑一笑:“那么是我弄错了。失礼。”
而谢皖回的眼自始至终盯着他。乌黑透彻,利可削铁。里头映出那一点微光一如他们初见,轻易在他的喉尖钉下一枚细针,所刺之处不过微痛,深却入了骨。他分明见过自己在书末的落款。白纸黑字,写的正是泗州地名。
陈焉想到自己在他眼中不过是个骗子,一阵难过。
可那人却一撇头,表情冷峻,乜斜着眼看蔡申玉,冷不丁蔑然一笑:“日后还他?太迟了——你刚才说付了他二十两银子?自己数!”
说罢,一只银囊竟是凌空砸到蔡申玉怀里,对方正睁大了眼欲说什么,谢皖回劈手夺剑,淡淡一瞥“威震苏合”四个篆字,唇角嗤笑一声,冷眼对住陈焉愕然的脸,朗声道:“陈焉,我跟你做笔生意!”
居高临下将剑一下摔在陈焉面前,泥尘四溅。
“定金便是这个——”他斜着一边眉,声音清亮有劲。
(五)
怎么也忘不了。那人掷剑在地,凌厉的目光不容他有丝毫退却。
当他迷惘问起那桩生意的详情,谢皖回只极冷淡地回答:想到再告诉你。他愣住,蔡申玉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微笑。
终归又欠下他一个人情。
翌日大早,雨水又至。所幸细柔,只如一枚女红最爱的绣花针,一针一线将瓦檐缝入湿漉漉的粉墙,打籽绣似地蒙了一层薄薄珠花。
陈焉一宿未眠。辗转反侧,从残更到破晓,失而复得的剑枕在怀中,他却反复想着长剑落地的那瞬间,一对眼睛定定睁着,总合不起。他睡不着,也不想起身,好容易熬到那京商大声拍门,他倦然下地,默默裹了预先称好的银两出去。
那人见他来开门,口气没有半分客气:“那漆还是没干吧?真是触了霉头,我这货若早些运出,也不必损失那些冤枉钱!”
陈焉任凭他咄咄逼人,缄默到他唠叨完毕,只将手中的二十两银锭递了过去,好声好气地说:“这件事,我确实过意不去。对不起了,贾老板。”
那贾老板朝下一睥睨,余光扫到布包中露出的一角银块,成色甚佳,亮了一下的眼珠子又重新望回棂窗,鼻中一记哼,仿佛十分不屑。
“这是赔偿您的钱,请一定收下。”口吻殷切诚恳。
贾年达一副满不乐意的神态浮上脸庞,不情不愿接了,严严实实包了个密不透风,掂了下银两的重量后,他嘴角漏了一丝笑,可出口的话依旧恼火十足:“哎哟,算我倒霉了——本不该找个残疾赶活儿,若不是看你可怜……”
话还未完,手里的银包猝不防被人凭空夺走!
两人皆是大惊。
贾年达慌了手脚,正欲急呼“抢劫”,油晃晃的身子早被猛一推跌出半丈,在台阶处趔趄一下,险些摔倒,还是陈焉眼疾手快搀了他一把,他却受了侮辱一般,立刻甩开。正要破口大骂,可看清眼前人时他硬生生傻了眼:“谢……谢皖回?”
那大夫冷笑一声,明眸犀利,抛了抛掌中银两:“我道是什么急用,原来是被你讹了!”
陈焉当他不知内情,忙要开口解释,却发现身旁的贾年达颜色大变,似有惧意,袖管子兜在一起直哆嗦,结巴起来:“你……你少含血喷人!我何曾讹他——”
“呸!你贾年达那点勾当三年前便做过了,他不知道,我可清楚着呢!”谢皖回横眉一瞪,神情便像用篾刀削出来的,极为尖刻,劈面啐了那人一口。
贾年达眼珠瞪得老大,整个嗓子眼提到顶,瑟瑟欲倒。他垂目俯瞰,眼中尽是轻蔑,冷不防一脚蹬上阶梯,唬得那人竟跌了一跤,他放声喝道:“漆店的当家黄付是何人!——是你亲表外甥!兑入九成的劣漆,故意卖给下单的对象,借木漆未干之故推卸过失,狠狠敲上一笔不是?三年前你讹诈城内木匠,险些坐牢,不过仗着几个臭钱,买通关系,逃到外地营生,想不到你还有胆回来故伎重施!”
一字一句,声若裂帛。陈焉顿时惊悟。
难怪……难怪!他寻遍这十二里,唯有黄付一家漆店出售绾红漆。这竟是算好的一个局,落子布棋毫不费力,只等他自投罗网!
陈焉尚在僵硬,谢皖回却一甩袖,一包完好无损的银两摔中他的胸膛。他嘴唇有些微微发颤。
“你,你,你……!”贾年达见抖出了他的龌龊底细,又见巷内三两行人朝这边探头努嘴,脸上如同开了染铺一般,怒冲冲吼向谢皖回,“你一个郎中休要多管闲事!老子与往时大不同了,有得是贵人撑腰!”
“哈哈!”谢皖回仰头大笑两声,一手支着腰,另一手把半挽的袖子一振,响声脆亮。他生得俊美的眼睛惬意而放肆地眯起,薄唇上扬,“莫忘了,我师兄可是宫里的太常医官,平日尽是给些王公大臣们诊病。说到贵人,他相熟的贵人岂不比你多了去了!贾老板,你要请谁为你撑腰,报个名字呀?”
贾年达两眼晕沉沉一黑,几乎没一口鲜血喷到谢皖回脸上。
那大夫痛快地将他的老脸摔个稀烂,末了扬手一声“滚”,贾年达一脸哭丧,拄着闪掉的腰一扭一拐往巷口逃窜。
“喂!记得改日把工钱拿来,东西搬走,不然休怪我告上官府!”谢皖回犹不解气,指着跑远了的贾年达仍在放狠话,见那人只顾跑,他忍不住要上前一步势要骂得更大声些,身后只听“啪嗒”一响,是那包银两掉落在地。
他尚未来得及回头诧异,只觉腕子上蓦然一圈温热绕过,竟是被一只手牢牢握住了。
掌骨力道均匀,指节整齐,扣着他手腕的动作温顺却不失坚毅,轻轻一落,他整个人顺着回拢的手臂往后一折,倏不防对住一张脸。
眼角本来捎着一绺青丝。近在咫尺的呼吸吹来,那绺头发便微微揭了一下。他恍惚感到脉搏一个急跳。睁定眼,却发现陈焉正一动不动凝视着他。左手锲而不舍握紧他的手腕,往前再近一步。
眉梢的发丝又一动,吹到鬓旁。他的腕子下意识一挣。纹丝不动。
陈焉有一双深黑的眼睛。那样安静的眼神从他心口抽走了一拍,瞬间失声,而静寂深处却隐有鼓声作乱,一成十,十成百,愈击愈密。
“你……”谢皖回试图说话。
可第一个字送出嘴唇,他已察觉到嗓子有些破损,涩涩地滞住了,发不出声音。
腕子上的热度,眼睛里的深度。他的脸突然烫了起来。
“谢大夫。”
陈焉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一缕南腔,温婉动听,低低唤了他一声。他又走近一步。谢皖回乍地往后一退,脚跟恰好在台阶边缘一个踏空,险些摔了,却因为那只手刚劲的拉力没跌下去。陈焉仿佛已然痴了,丝毫不觉自己失态,左手微微打着颤握紧那腕子,出神注视那对眼眸。只见清冽,不见慌张。
“谢大夫,”他又唤了一声,嗓音却是凝重,略含苦涩,“您本与我非亲非故,却对我恩重如山。陈焉孤身一人来到聿京,无依无靠,又……是个残废,难免遭人欺生,被人嫌恶。三生有幸才得大夫屡次出手相助,陈焉愧不知如何答谢。如今心余力绌,无以为报,唯有先请您受我一拜——”
谢皖回闻言大惊。不料陈焉话毕,当真郑重往下一跪!
“你别……!”他失声一喊,一着急,双手霎时猛地往陈焉臂上一抓,死活要拉他起来。
谁知左臂扣个正着,可右边却虚晃地一空,登时发现自己揪中的是一大截袖子,不由得戛然呆住。陈焉也一愣。两人姿势极其古怪,谢皖回因为双手高度不等,整个人歪倒一边,半倾着身子瞪住陈焉,一时无语。
陈焉从未见过他如此尴尬的模样,终于顾不得场合诡异,哑然失笑,拧开脸,半跪着闷笑起来。
谢皖回难得地红了脸,骤时恶从胆边生,蹙眉啐了一口,发狠将那段衣袖重重甩向陈焉胸膛,“啪”地一声十分响亮。他站直身,跺足指着仍在笑的陈焉骂道:“笑!笑个鬼!……你,你给我住口!”
陈焉一发想起他方才痛骂那奸商的模样,心底微微灼热,笑容更深,愈发停不住。
见他笑得仿佛没个头,谢皖回没由来地心口一阵乱鼓擂打,怦怦直跳,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辗转无策之间,他突然记起什么,劈头喝了陈焉一声:“姓陈的!那生意你还做不做了!”
这一句果然奏效。陈焉愣是被他的话打住了笑,哑然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