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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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焉的脸克制不住涨红了,汗水从他脸侧滚了下去,分不清是冷是热。浑浑噩噩入了沸汤,遍体灼烫,稍一动弹,便要粉身碎骨。他从脸颊一直到耳根的地方都是红得通透,神情却又极为惨淡,目光溃散,完全找不到焦点。整个塌下来的窒息叫他微微晕眩。恨不得立刻死了。
谢皖回呆呆发了一会儿怔,此刻突然一震,回了神,表情又惊、又乱、又不知所措,一时错综复杂,双唇半张,竟是浑身慢慢开始发抖。愈是细想,愈是止不住两颊一阵急火灼烧。脉搏声响之大直接撞中五脏六腑,他整个人往后踉跄了好几步,下意识抵住半边脸,突然羞恼地大力将脚边那张板凳“哐当”一下踢翻,恨了一声,夺门而出!
陈焉顿时寒透肺腑,失声喊出他的名字:“皖回!皖回——”
拔脚去追,却见那个人一下子跑过了庭院,甩开门扇,冲出大门,竭力追至门口之时,谢皖回并没有回医馆,而是朝着巷口疾步奔去,他冒着针尖一般刺入眼睛的冰冷雨点,疯了似地赶了过去,待出了南柯巷,却只见归溪二里街道茫茫,雨水密集拂来,天地灰暗。再也没有谢皖回的身影。
陈焉坐在回春草堂的石阶上,神情恍惚地望着巷口。秋雨凉彻骨。那青瓦屋檐下的漏雨连成几道银白的线,快要落地的地方,线便断了,淅沥生响。线每断一次,他的心便又沉一寸。
他找遍了能找的所有地方。偌大的十二里地,偏偏没有那一个他寻觅的身影。
谢皖回一夜未归。
他失魂落魄地在雨中从傍晚坐到第二日午后,身上的衣服悉数湿尽,头发湿嗒嗒地贴着脸颊,无精打采挂着。没有人回来。
“将军。”黎飞满脸愧疚地跪在他身侧,捧着一碗粟米粥,轻声道,“吃点东西吧……您两天没……”
陈焉麻木地缓缓摇头。
黎飞依然得到这个一成不变的结果,叹口气摇了摇头,陪着陈焉坐了一会,就听那个沙哑的声音低低说:“你回屋吧。我等他。”
昔日的部下欲言又止,究竟还是起身走回了屋子。
秋雨是添愁的。陈焉忽然想起这样一句话,目光迷惘地望住灰蒙蒙的天,雨水冰冷冷浇上头,身子像冰块一般,在失温的时候,总会惦记曾经的温暖。
他摸到自己隐隐疼痛的右臂。
想象着那些天清气爽的日子,那个人挽了半臂高的衣袖,停了手中抓药配方的活计,提起朱漆食盒,跨过身后这道坎子,走下石阶,往他那扇青莲漆的大门里去。盒盖下一定是些胖墩墩的纯白粉糕,酥甜柔软,还捎着蒸笼里一丝箬叶的清香。那一次,铺了纸笔在他面前,无视他讶然的目光,左手挥毫,颤巍巍涂了一个“丑”字,见他要笑不笑,那张脸却是硬邦邦摆出坦然的模样,恶狠狠说,尽管笑吧!以前我说你的字丑,现在让你笑回来,还不好么!
“呵。”他真的痴痴傻笑起来,唇角上扬,眼眉却渐渐垂低,比雨水稍暖的一行液体流下脸庞。本来这样就已足够。不出所料,当那个人察觉之时,他就彻底失去了。
“皖回。”他的额头抵在了膝前。石阶的积水中滴破一圈颤抖的涟漪。“皖回……”
究竟还是太贪心。
柳青色的锦袋无声地藏起他说不出口的话。可这个卑微的心意,他却宁愿它不曾存在过。
如果可以让那个人回来,他宁愿自己不曾存在过。
聿京的秋雨渐渐厚了一层。
雨单调地在瓦片上敲着,敲不出半点别致意趣,倒是敲出了一大片心烦意乱。连斜飞的水花都毫无生气,挨着屋脊,敷衍地打开几朵小伞,伞骨却是地道的软面筋,沾着水便蔫了,一个响头磕上瓦片。闷得发慌。
谢皖回倚在窗台边看了一整天的雨。魂不守舍,索然无味。
四岁大的侄儿爬到炕边,胖乎乎的手攥着一只芭蕉叶折的小舟,半跌半跑到了他身侧,举着船朝他晃了一圈,撅着红嫩的小嘴嚷嚷:“二叔,二叔,船想开了。可是外头雨好大,会,会不会淹水?”
谢皖回木讷地动了动嘴唇:“淹。”
侄儿偏着脑袋迷糊半晌,呆呆看着手里的船,捧着颠来倒去,又去扯他袖子,嗓音细细地问:“那,淹了水,会不会沉?”
谢皖回的眸光茫然一动,也不知有没有把话听全,只跟着念:“沉。”
侄儿不高兴地嘟起了嘴。忽然见爹爹微笑着朝他招手,他又乐了,一迭声冲了过去,奶声奶气地对爹爹抱怨二叔每句话只跟他说一个字。关聆春柔声安慰了儿子一番,对妻子递个眼神,把孩子交由她抱去玩耍,自己则脱了木屐,盘膝坐上炕头,仔细观察谢皖回的神态。果真连一丝骂人的劲头都没有了。
同门多年,他何尝不了解自己这个师弟的心性。当谢皖回连骂人都不再有兴致骂的时候,往往他心中最不痛快。
“师弟。”关聆春轻轻唤了他一声。没有应答。他叹气,凑过去拽住谢皖回的胳膊,把他从窗台边上拉了回来,“师弟,有事别自己憋着,若有难处,也告诉师兄一声。你一个人闷闷不乐,倒显得我们生分了。”
谢皖回起初被拖离窗台,还一脸木然,后来在关聆春直勾勾的注视下才蓦地回神,脱口的便是:“我不吃饭。”
关聆春哭笑不得,摇头道:“师弟,你这是怎么了,从小到大,我还没见过你这样恍惚过。”
这时谢皖回才总算把他的话听明白了,神色一凛:“谁恍惚了?”
而且嘴硬。关聆春暗里腹诽一句,明里却携了谢皖回冰凉的手,微笑道:“本来年年过重九都预备了你的饭,谁知你早几天就说家里有事,今年不过来,师兄倒是吃了一惊。估计不是有事,而是有人罢——我说得可对?”
“什么对不对!”谢皖回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却是调走了目光。关聆春敏感地捕捉到了这点。孩提时候,当这个师弟不小心砸了师傅的药炉,盘问起来,他总喜欢调转目光。
他笑靥浅浅:“那么师弟是特意来我家看雨的?”
“不可以么!”语气强硬死板。
“我知道了。”关聆春一拊掌,恍然大悟四个字仿佛写上眉角,颇有飞舞之色,“师弟原来是思念师兄了。”
谢皖回正没什么耐心讥诮回去,可乍一停顿,猛想起他师兄名字最后是个“春”字,瞬间悟出他方才的调侃,两颊按捺不住腾起一片羞恼之色,破口开骂:“思念个鬼!滚!”
见他终于有了骂人的意思,关聆春笑着依言下床,留他自想。
然而他没走几步,谢皖回忽然又“嗳”地唤了他回头。关聆春好奇地转头等他下文,却见谢皖回睫毛微垂,望着自己拨弄衣带的手,纵横交错,尽是死结。那结子勒住了他的声音,好半天才松了一个小孔:“师兄若去药房,就帮我捎几味药回来。”
关聆春略一思忖,仍是笑答:“这容易。只是师弟要的是哪几样?”
谢皖回的声音更低,几乎微不可闻:“……一两陈皮,一两岩陀。”
这是什么古怪的方子。关聆春虽然诧异,但还是应了,抽身便往屋门去,不想谢皖回这时候又颇为急切地叫住了他,神色阴晴不定,似要颦眉,偏生颦眉处又沾了一两分恍惚,看不出心中所想:“还要……还要一两艾蒿。”
晚饭时候,雨依然下个不停。关聆春按照谢皖回所说从药房带回了三样药材。
谢皖回不再看雨,只看着那三味药发起呆来,一直到深更天,关聆春及妻儿都睡下了,他仍坐在床头,听着窗外雨滴歇不住,细敲慢打,叩开了他一阕心扉,让案头烛火的一圈昏黄渐渐陷入缺口处。他蜷起衾被,终于有点儿暖。
其实为什么他现在才懂。
那个人忘了给他留刨花,忘了等着他送点心的时候,自己心头也早已忘了平静如水。
手指微张,将纸笺上一两陈皮、一两岩陀细致温柔地拨了一圈,渐渐合拢。末了,他凝神长看,柔软的烛光托着纸,蒙上一层轻轻浅浅的叹息。
“傻子……”说的是他,亦是自己。
他慢慢拿起一支艾蒿,将满心思绪交付于它,无声放在了纸中央。
尾声
他回到医馆门前的时候,石阶上那个形影伶仃的人疲倦地抬起头,看见他的瞬间微微一颤,彻夜未眠的眼角尽是通红,却一刹那有了惊喜。
谢皖回一身白衫,擎着一支画着几叶青竹的伞,站在淅沥秋雨中望着他。
眼前的男人面容憔悴。全身都已湿透,浸了雨水的衣袖在右臂的地方塌了一块,阴影泠泠泛着鸦青,沉甸甸垂下阶板。乌黑的头发将脸颊的线条削硬了几分,刚极易折,似乎稍微用力即可拗断。他脸色黯然,眼睛中却有微光打颤,定了格似地紧紧盯着他,看一遍,又一遍,再一遍,丝毫没有眨眼。生怕那一眨眼的功夫,人便醒了。
他坐在这里多久了……两天两夜了?
雨水冰凉刺骨,谢皖回握在伞上的手比雨更冷。他身上还有旧伤,何苦这样糟蹋自己。一时心头硬生生剜了一刀,抵不住疼。
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屐下涟漪打乱了倒影中一角灰白天空。两人的影子也在波纹间起伏不定。
此时尚是清晨。巷深几许,夹道民宅皆是关门闭户,雨水在巷子两面乌青石墙上轻轻叩问,灰苔木讷,无人应答。只听报更郎上谯楼击鼓敲了个五更天,天庭微敞,隐隐云光在屋角鸱尾探出一点苗头,其余尽是昏黑。偶尔一辆赶早的露车打响鞭,辕辙轻驾,载货从巷道那头驶来,那车上民夫无不探头伸颈,好奇地打量医馆门前一站一坐的两人。
那两人纹丝不动。车夫吆喝一声,驱车从门前过了,到了巷口时还忍不住再回头瞅上一眼。居然还是原样,一点没动静。露车只得纳闷地拐出了二里大街。
细雨依然噼噼啪啪敲着谢皖回的竹伞。
陈焉睫毛上的水珠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连伸手拭干雨水的时间都舍不得浪费,心无旁骛,死死看住面前立着的人。一时雨大了起来,伞罩上密密麻麻的响声重了好几分,陈焉微微张了张嘴,鼻头上的水成片淌落,凑了几颗大大的液珠在他唇边,抿一下,便悉数破裂,有些直接滑进嘴里,剩下的全挂在下颌上,直直往下掉。
那模样看上去,简直就像在哭。谢皖回喉咙微痛,轻轻咽下一丝苦涩,偏要颦着眉,冷着脸,突然大步一跨走到陈焉跟前,“呼啦”一下把那伞递了过去。
陈焉愣了愣。
雨水敲中了伞,匆匆跌落,在石阶上洒开一弧半圆,水花极细,像灰石板上窜起一圈半开的花骨朵儿。陈焉便坐在那道圆弧之中。雨水在他的触觉里瞬间停止,皮肉上寒冷稍褪,几乎有雨过天晴的错觉。
然而“错觉”两字,又硬生生逼得他怔怔相望,左手不敢妄动。
怕是一错再错,此情何堪。
谢皖回见他不接,也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却不知一疑生一疑,重重相叠,难免火上浇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好不尴尬。他这般薄面之人,本来昨夜打定主意回来坦诚相待,怎知当真面对面,眼对眼,辗转一夜所思所想竟无一句可以出口。如今那人直勾勾看着他,压根没有接伞的意思,他一时间心头聚起好一团无名业火,冷冷喝道:“爱要不要!”
说罢,手中竹伞赌气似地狠狠摔在地上,伞骨尽折,“嚓”地一响跌出几丈!
这一摔摔出了陈焉眸中一片惊惶。
下一刻,谢皖回的身子已被萧凉秋雨洒湿了一片,雨水抽下一鞭,打到他的发髻上顷刻碎开,像细雪的棱花过早上了鬓头,乌发生霜。更有一两道劲势强硬,扳弩一射,冰冷冷划过他冷峻的眉眼。未等陈焉开口,谢皖回骤然一甩衣摆,从他身侧大步跃过,推门便跨进医馆,更不回头。
“皖回……!”一声焦急呼唤硬是逼出了咽喉,“皖回——”
陈焉终于竭尽全力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起猛时一阵头晕目眩,居然像是浑身上下都服了麻散,患了寒痹一般,尚未反应过来,膝头已经重重磕上石阶,他也不觉得疼,四肢百骸全无知觉。
怕是病了。
他强迫自己站起身,怎料一抬眼,谢皖回竟是折了回来,视线刚一对上,那个人倏地沉了脸,赫然打断相交的目光。
陈焉挣扎起来,奈何力不从心,刚一站直又是一阵脚步虚浮,几乎没要再次摔下地。谢皖回又看了过来。他紧盯着陈焉的动作,脸上的情绪是一层压过一层的霜,层层生寒,欲语还休,脚步却生了钉子似地,怎么也没能再动一动。
“吃到苦头了?——淋雨的时候怎么就懂得逞能?”谢皖回骂得严厉,声音都有些打颤。
陈焉咬紧牙,硬是支起了身体。
“你身子骨硬是吧?再坐几天啊!”语调中的愠怒已经不能自制,“有本事,就一直坐下去!病死了我倒省心!”
话音落下,他自己的脸色却先白了一下。恨声闭口。
陈焉的神情似乎颤了一颤,身体微微踉跄了两步站定,只听到“省心”二字,他下意识抓住了右边湿透的袖子,雨水从指缝中涌出一两行,滴滴扎人。他张了张口:“谢大夫……”
谢皖回骤然一僵。雨珠子乍地被风一卷,在脚边扫出一排紧凑的花点。他短促地吸了几口气,胸膛大冷大热,一时七窍封入死巷,接不上气,骂不出声,两耳生鸣,最终单调地吐出两个字来:“很好!”
说罢,抽身便走!
刚一转身,自己的腕子却是被一只手使尽全力逮住。力道之大,不由令他腕子陡生剧痛。
吃了一声疼,谢皖回的脾气愈发执拗起来,发狠甩开,冲开隔帘便往院子走。才要跨出院门,那种固执得惊人的力量再一次扣住了他的手腕。情急之中,谢皖回转身势要踢他,脚踝却不偏不倚正绊住院门的木槛,猝不防往下一跌,幸亏身子被他及时扶住。
“皖回……!”低哑的呼唤有着歉意。
不听还好,这一声愈发叫他生恨,当真一脚踢在陈焉腿上!奈何那个人固如磐石,他这一动作没把人踢走,反而逼得自己后背抵住了墙。还要再挣扎时,那只左臂突然往墙上一堵,将他牢牢截在屋檐下。终于穷途末路。
斜风将数滴豆大的雨点刮了过来。清脆几声,正打在他们僵持不动的身子上。
檐不遮雨。细密的雨水接二连三随风招摇,纷纷敲着两人的侧脸,谢皖回的白衫已湿了大半,发丝微乱,乌黑细润,有几绺捎在眉角,往下缓缓掉着水珠。淋湿的一段颈子在紧密的喘息中微微起伏,在彼此的死寂间,只听你一声,我一声,低低喘气,呼吸皆是潮湿。
一动不动的对视。似有千言万语,却是不知由何说起,竟成无语。
陈焉眼神凄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张脸,半晌才呆呆一颤嘴唇,左手有点发抖地拿下墙,捻着袖子,神情恍惚,万般疼惜要替他擦干脸上的雨水。谢皖回猛一避,他更是着急得不能自已,胡乱把袖子往谢皖回脸上擦。身前的人被他一阵乱抹,蹙眉大力挣开,死活将他截住,别扭地骂道:“别擦了!不知道你袖子更湿吗!”
陈焉这才想起自己在雨中坐了两日,浑身上下更无一处不湿透的,蓦地一滞,手里动作一下子顿住,黯然收了回来,心中苦闷,怕又会惹他生气。
谢皖回见他果真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