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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风暖碧落-第49章

小说: 风暖碧落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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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怎么国色天香的女子,被在棺木里关得只剩下一副皮包骨头,也好看不起来了。

    可杨定将碧落平放在席上,一点一点用热水渍湿她每一处皮肤,一点一点用软布擦拭她每一处污垢,专注得如同在拂净最珍贵的美玉,轻柔得仿佛在洗涤花枝上的芙蓉,生怕用力大了,会惊落了娇嫩的花瓣,让它感觉到痛楚不适。

    碧落依旧无声无息躺着,由着杨定温暖的手,一寸一寸抚过自己的身躯,无知无觉,更无姑娘家该有的娇羞矜持。

    换了三遍水,杨定才为碧落披了件临时找来的薄绢单衣,将她抱在怀中,将她凌乱的干发捋到脑后,轻轻嗅了一嗅,低声道:“头发上的味道真难闻!你快好起来,等你好点,我便帮你洗头。不然……就这样让你顶一头脏头发,熏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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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簟秋 曾叹情愁花知否(三)

    碧落眼睫动了一动,没有睁开,眼角却有一滴晶莹,沿了干瘦苍白的肌肤,缓缓滑落。

    杨定想笑,可嘴唇抽动时,竟然哭了起来。他将脸埋入碧落那枯瘦细弱得仿佛随时要断裂的脖颈间,呜呜咽咽哭着,大颗大颗的泪珠,迅速滴落到碧落干涩的皮肤上,缓缓渗了进去。

    

    到碧落重见天日的第三天,她已经能坐起身来,进些饮食,却从没说过一句话,连眼神也是呆滞的,仿佛什么也看不到,连杨定唤她,都不曾转动过眼珠。

    高盖猜测着,多半是给关得太久,心智受创很深,成了个傻子了,叹息不已。

    杨定忆起自己提及为她洗发之时,那晶莹而出的泪滴,坚持她只是一时神智不清,并不是真的傻了。

    “碧落,你不是傻子,对不对?”杨定温柔揉着她脏兮兮地蓬乱头发,笑道:“我知道你只是生气,气我还没给你洗头发,对不对?”

    看碧落渐渐有了点生人光泽的面庞,杨定正要让人去备热水时,有人来传,说大将军济北王殿下召见。

    这几日,慕容冲并没有过来看望或索要碧落,高盖让人悄悄去打听得到的消息,是中山王病了。

    慕容泓自然也听说了这事,他可能早就猜出碧落被装入了棺木,只怕碧落没死才在他的意料之外。他派随军大夫看过慕容冲,确定他只是一时悲怒攻心,伤了肝脾,加上受了点外伤,并无大碍,便不再理会,却不知为何突然宣召杨定?

    高盖心中不安,皱眉道:“定儿,你在北地呆的时间并不短,和济北王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不过济北王近日心情不太好,你一向做事圆通练达,该知道怎么办吧?”

    杨定默然望一眼碧落空洞洞的黑眸,站起身来,懒洋洋一笑:“嗯,我明白,我总得活着,才能护着她。”

    眼看杨定恢复了几分原来的神采,高盖将他送出去,沉思片刻,又让人去留意着,济北王会不会为难杨定。毕竟现在的济北王,脾性越来越暴戾难以捉摸,而杨定一遇到碧落,分明也已乱了方寸,不管他事谁为主,高盖都不能眼看着他在自己跟前出事。

    杨定比慕容泓略小几岁,当年慕容泓任北地刺史时二人便久已相识。杨定出身世家,却素性潇洒,从不与人争竞,故而慕容泓与他相处也颇是相得。

    但今日再见,慕容泓早不是那个屈居人下的小小长史,而是手握十余万重兵的大将和诸侯,甚至……若京城的慕容暐有个一差二错,他便是西燕的帝王了。

    所以杨定在坞堡最大最毫华的那间厅堂拜见慕容泓时,行的是拜见王侯的大礼,神色也恭谨慎重:“在下杨定,拜见济北王殿下!“

    慕容泓缓缓喝着酒,并不叫他起来,待杨定微带疑惑抬头时,才放下酒觞,微咪了眼睛,淡淡问道:“听说,前儿你把中山王给打了?”

    杨定跪于地间,俯首承认:“是,此事是杨定冲动了,愿向殿下领罪!”

    慕容泓嘿然冷笑:“你自称名,却不称臣,显然没打算臣服我大燕,又怎么向本王领罪?”

    杨定微笑而答:“殿下,杨定入仕苻秦,秦王相待不薄,身处秦地,故而向秦王称臣;但如今此地为燕所辖,殿下代行燕天子事,杨定并无职份,自当以平民之礼相见。”

    “是么?”慕容泓往银觞中倒着酒,讥嘲道:“有敢打本王弟弟的平民,只怕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杨定笑道:“殿下心存仁厚,念着往昔情意,杨定很感激!”

    “呵,你倒是会说话,以为提起往日情份,本王便不追究了么?”慕容泓饮着酒,徐徐道:“只不过,我虽不喜欢凤皇对哪个女人那般着迷,却也不愿碧落居然这么着惨死……”

    恍惚看到了另一个决绝将赤宵剑刺穿自己的倩影,慕容冲的神思有些恍惚:“虽然那丫头屡次对本王无礼,可她……全心全意维护着凤皇和……雪涧,所以本王也想帮她,只是以为她一定早在棺木中化为一堆骸骨了,谁想居然还活着!”

    杨定苦笑:“殿下,她现在比一堆骸骨好不了多少。”

    慕容泓伸出手指,轻抚着那两粒泪珠般的舍利子,黯然道:“只要有一口气,总能补偿吧?怕只怕,芳魂杳然,连梦都梦不着时,才最是摧肝裂胆。”

    他向来凌厉甚至暴戾的眼眸难得地柔和下来,泊了层幻梦般的伤感,银觞在手边无意识地转来转去,转来转去,直到杨定膝部跪得麻木,他才似醒过神来,举觞将酒水一饮而尽,才又显出其飚发昂扬之气,侧目望向杨定:“方才你既已提及燕国未给你官职,那么,本王给你官职,你从此和你义父高盖一起,共辅燕室,共创大业,如何?”

    杨定唇角的笑容僵了一僵,随即舒展得更是明灿。他恭敬垂手:“殿下厚爱,杨定敢不从命?只不过杨定还有个不情之请。”

    慕容泓顿下银觞,饶有兴趣地审视着这个毫不犹豫便背叛了秦王苻坚的男子,说道:“你说!”

    杨定正容道:“殿下也该听说,杨定素来不喜为朝政羁系,便是当年被秦王征召,也打算好隔个一年半载,便寻机挂冠而去。谁知后来遇到了碧落,心中……再也放不下,便一直延宕着不曾离去。”

 丁香结 孤雁来去风雨骤(一)

    他向慕容泓深深行礼:“若殿下将碧落姑娘赐配于我,杨定将改投燕主,矢志不渝!”

    慕容泓沉声道:“可目前那个碧落,听说又丑又傻,你还要她?”

    杨定断然道:“丑也罢,傻也罢,生也罢,死也罢,只要她是碧落,我便要她!”

    慕容泓不由地又去取案上的银觞,眼睛却只盯住杨定,不知是惊是嫉,是怒是羡,忽然“笃”地一声,却是他碰着了已经空了的银觞,却不曾握住,不小心便拂落到了地间。

    “你下去吧,本王……再想想……”慕容泓懊恼般地叹息一声,挥手让他退下。

    杨定叩拜而退,一双膝盖跪在条石的地面太久,几乎无法直起,但他甚至没有蹙眉,维持着恭谨的微笑,竭力平稳地离去。

    ------

    “你还真能想,居然出了这么个难题给济北王。”高盖听闻后叹息:“碧落是中山王的女人,便是中山王将她害得再惨,也绝不可能轻易放手。”

    “他非放手不可!”杨定咬牙切齿,手上的动作却异常轻柔。

    他让碧落仰躺于席上,脖颈搁在自己腿上,捋下那头失了光泽的长发,一点一点为她清理杂物,涤尽污垢,努力想还回她原来的风姿绮秀。

    碧落闭着嘴,下意识地牵着杨定的衣襟,由着他将自己的手指,温柔地摩挲着干涩的头皮,神情中依稀有种梦游般的怅惘。

    “你记得的,是么?”杨定不管高盖就在自己身侧,一边搓揉着她的长发,一边在碧落耳边低低道:“春天的时候,我们在一起,也这般洗着发,阳光很好,杏花落下来……我们的头发都是黑色的……要有多少年,才变成蚕丝一样的雪白色?碧落,我们一起等好么?一起等……我们头发变成蚕丝一样的雪白色……”

    碧落眉目不动,依然是怅惘如梦的神情,仿佛根本不曾听见。

    杨定将用她的湿发拧了,扶她坐起,用干布慢慢吸着水份,拿了木梳为她理顺,就像她偶尔为自己打理一般。

    “碧落,我知道你听得见。便是你什么都忘了,应该也会记得,我是杨定,我是你抱在怀中一点点从黄泉路上拖回来的杨定。”

    敛了笑,带了愁意,杨定支着颐半卧于席上,失神地看着碧落,喃喃而语。穿堂风挟了树荫的淡淡阴凉,已经将碧落的发吹得干了,终于恢复了原来的生动光润,在脑后温顺地起伏着。可她还只是木然坐着,偶人般没有神采,睁开的黑眸一片空洞,不知是因为什么也看不到,还是因为看不到她想看到的。

    高盖坐到席的另一端,吹着风,已经无话可说。眼前的两个人,都似变了个人。失了绝俗灵气的碧落,失了淡然恬和的杨定,都不像了,完全不像了。

    正感慨无奈时,他发现了第三个完全不像的人,惊异地坐直了身躯,唤道:“中山王殿下!”

    慕容冲缓缓自院外走入,雪白的绢衣拂拂飘动,看来尚余几分从容;可他未戴冠,黑发零乱四散,俊逸的面庞尚残留着青紫的瘀痕,可这些都不是让人觉得他变了个人的原因。

    慕容冲,那个气度高华清雅有礼的慕容冲,怎么有这般如整个人被揉碎了的神色?一击可破的苍白脆弱,触目皆是的落寞凄怆,明明是酷烈的夏日阳光,抖落到他的身上,却散出了月色的清冷孤寂,让人不由为之心悸心疼。

    可慕容冲最讨厌旁人同情或怜悯的眼光,几时肯流露出这等软弱无依的神色来?

    高盖只唤一声,便住了嘴,不敢多说一句,却被“丁”的一声锐响惊动,转头看时,顿时头皮发炸。

    杨定逼视着步步靠近的慕容冲,华铤剑竟已出鞘,年轻俊挺的面庞,极罕见地出现了森冷逼人的杀机。

    慕容冲不过淡淡瞥了眼光华夺目的剑锋,步履不停,径自走到了碧落跟前,跪坐到她跟前。

    杨定再也忍耐不住,在高盖的喝止声中,左手一扬袖将碧落掩到臂膀后,右手宝剑径刺而出,正逼慕容冲心脏部位。

    慕容冲不闪不避,由着剑尖刺破衣料,冷寒的剑气逼上肌肤,秋潭样冷深的眸子,依然凝注在碧落身上。

    “不要!”谁的声音,那样轻软无力,却清晰地传来,同时杨定的袖子,被迅速地牵扯住,带了惊怖的颤意。

    华铤剑顿住了,也带了些微的颤意。

    “定儿,你疯了!”高盖高叫着,冲上前来飞起一脚,将杨定手中的宝剑踹飞,又一脚将杨定踹倒在地,叫道:“你不想活了么?”

    杨定没回答他,只望向了身后叫他住手的那名女子,再说不出那眼神是惊痛,还是惊喜。

    碧落的瞳仁终于有了感情,缓缓地转动着,从杨定脸上,再转到慕容冲脸上,泪水迅速激涌,含了满眶的晶莹,蓄于渐有生机的长睫间,待落不落。

    “碧落,”慕容冲安静地坐着,平静地向眼前这个差点被他逼成一缕冤魂的女子说道:“我后悔了。我不想你选择活着离开或死了留下,我只想你留在我跟前,到我被苻坚杀死的那天一起死,或者,在苻坚死后一起活。”

    杨定伏于地上,手足冰冷,连笑声都结了冰:“你疯了!你杀了她的父亲,再娶她?你绝对……疯了!”

 丁香结 孤雁来去风雨骤(二)

    碧落神色没什么变化,嘴唇蠕动了好一会儿,居然说出话来。嗓音很低,很细,如被压得苍白而纤薄的纸张:“好……冲哥,我陪你……”

    杨定还想笑,笑眼前这个太过滑稽的一幕,却已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闷在喉嗓间的微哽,忽然便涨痛起来,痛得他再也直不起腰,由得高盖将他紧紧拉着,看着慕容冲将碧落抱起,努力地喘息着,想呼出胸口紧搡住的气团。

    那气团太堵心了,如同凝结了的冰水般冷沉而坚硬,让他再也无法顺畅地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碧落如小猫般顺从地倚在慕容冲怀中,刚被细心清洁过的黑发顺了慕容冲的雪白前襟如瀑垂下,乌鸦鸦地极其醒目,甚至刺目。

    “杨定,如果我是你,我会立刻离开此地。济北王不可能把碧落赐给你,但如果你不留在燕军,而想回去继续辅助苻坚,他一定会让你死。”

    慕容冲沉静地望着杨定,唇边终于又有了一抹轻而淡的浅笑,优雅从容,看不出是出于好心的提醒,还是出于赶走情敌的本能。

    “碧落!”杨定没理慕容冲的话,只是怀了最后一丝期待,唤着那个女子的名字。

    慕容冲向外走的脚步顿了一顿,看向怀中的碧落。但碧落似乎根本没有表情,只是闭着眼,如先一般呆滞地沉睡,仿佛从不曾清醒过,更不曾说,冲哥,我陪你……

    于是,慕容冲抱了碧落,珍宝般将她拢紧在跟前,缓缓离去。

    而外面的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暗下来,呼号的风声里,蛇状的闪电不时扑啦啦扯过半天边空,引来阵阵雷鸣咆哮。整个穹宇像倒扣的灰色锅底,迅速地酝酿发酵着,很快,一场六月里的暴风雨,痛快淋漓地倾倒下来。

    天落泪,而杨定却没有落泪。

    他只是哽咽着,哽咽着,将十指愈来愈深地*****坚硬的地面,由着指甲中涔涔渗出血,慢慢润湿黑褐的泥土。

    

    杨定并没有能立刻离去。

    在高盖以为已经将他安抚下来,考虑着下一步怎样将他送走时,他发现杨定发起了高烧。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高盖一边找人为他沏药,一边已忍不住责怪他:“不过是个女人,便是漂亮些,也不至于天下无双独一无二!你要美人时,义父帮你留意着,找个比她好十倍百倍的,如何?”

    杨定靠在墙上,连笑容也苍白失色:“可便有再多妇人,她还是天下无双独一无二的。天底下只有一个云碧落……或者……苻碧落吧?”

    他笑得呛着了,拿手指堵着唇低沉地咳。所有的潇洒不羁,洒脱佻达,不知何时已经卸下,一层层的虚弱和疲惫,伴着再也无法掩饰的痛楚,清晰地呈现在家人面前。

    高盖叹气,心疼地将他揽到自己怀中。而杨定,那个曾有着天底下最明朗笑容的杨定,伏在他的肩上,竟是无声大哭。除了肩背的抽搐,高盖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只是,他的前襟,已有大团的湿热缓缓洇散开来。

    再怎么老于世故,再怎么虚中守静,再怎么擅于处世,杨定依然是性情中人,保有着最纯朴无华的赤子之心。

    他就如最善于保护自己的蜗牛,终于肯丢开最坚硬沉重的躯壳,拿自己最柔软最真挚的一面与人坦裎相对,却被刺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并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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