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暖碧落-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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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内各处粮库均已告罄,别说普通老百姓,就是从军士兵,都连着月余无法饱餐一顿。攻入南城的鲜卑骑兵会给秦军分尸吃掉,一方面固然是切齿痛恨鲜卑人对三辅地区的劫掠无度,另一方面未尝不是因为饿得不行了。
碧落后来在奶娘家住着时,已发现盛上来的粟米粥,除了自己的还能称得上是可以充饥的粥,其他诸人的碗中,连米粒都数得清。
平远将军赵敖所领导的结盟坞堡,已经发展至三十多个,一直想法子派兵给长安城运送粮食,但西燕军围于城外,时刻盯着,运过去的粮食,十有八九落入了慕容冲手中,反而让西燕占了绝大便宜。
有粮有草,正是乱世中站稳脚跟招揽兵马的关键。
误佳期 独抱影眠灯花落(一)〖实体结局篇〗
碧落听闻慕容冲与苻秦的交战种种,一阵阵的酸楚心痛,但居然掉不下泪来,只是心灰意懒地望着阿房城的方向。
或者,与慕容冲一起的时光,泪水已掉得太多了吧?
到二月下旬往后,杨定回来的次数频繁起来,只要在城中,不管军中多忙,操劳到多晚,都会回府中歇着。
他的习惯,只要一回来,必定会先来探碧落,如果听闻碧落去了宫中或奶母家中,即刻会令人遣了车马接回,也不多话,不过静静对坐一回,喝上一盏茶,便依旧回秦韵房中安寝。
二月以后,碧落的肚子再遮掩不住,便极少外出,半夜被他惊醒,便是常有的事了。
“我瞧瞧你睡了没有。”杨定总是眉目温文,握着盏青铜烛台,站在帐前,低笑着问:“吵着你没有?”
的确吵着了。碧落日子过得安宁,生活也渐渐养成习惯,一向早睡早起,杨定半夜闯到房中来,怎会没吵着她?
可碧落揉一揉眼睛,居然会回答:“没吵着,正睡不着呢。”
杨定便轻轻地笑:“哦,那快睡吧!”
他把烛火往碧落脸庞上照一照,笑意便愈见和暖:“气色不错呢,继续好好养着,有缺什么的,只管告诉管家,告诉我也成。”
碧落便自嘲地笑:“我自然缺什么要什么,不嫌我这个客人麻烦便成。”
言下之意,暗怪杨定待她太过客套了。也不知杨定有没有听懂,横竖下次见她,还是差不多的话语,一成不变的客套。
事实上,碧落的确缺什么要什么,秦韵待她极好,只要她吩咐一声,自然办得妥贴。管家下人或杨家亲戚有事找主母时,也习惯找待人和气的妾室秦韵,不去招惹身份高贵却从不问事的碧落。
直到有一天,碧落和秦韵说着话时,秦韵忍耐不住奔出屋吐起来,再回忆起这些日子秦韵面色发黄憔悴,碧落才恍然明白杨定尽量多回府中陪伴秦韵的原因。
秦韵也怀孕了。那是真正属于杨定的骨肉。
杨定让她有事找管家或他本人,其实也是暗示她,秦韵也需要休息。她居然木讷得一直解不过来!
这晚杨定回来得极晚,碧落听到门外有动静时,差不多已快三更了。
大约杨定也知道太晚了,走到门口时踌躇了好一会儿,又慢慢退了开去。
碧落一时冲动,已禁不住叫道:“杨定,是你么?”
靴子急促地蹬过石阶,虚掩的房门被推开。
杨定提了盏八角宫灯踱了进来,先往碧落所在方向瞧了一瞧,方才放下宫灯,转头点燃一支烛台,缓缓走了过去。
见碧落半倚在床上坐着,他放下烛台,将锦被往她肩颈部扯了一扯,含笑道:“怎么?是我回来吵你了,还是没睡着?”
碧落默默打量他显然黑瘦了不少的面颊,摇头道:“春日里白天倦睡,午后睡得多了,夜间便睡得晚了。”
杨定轻笑道:“那你上午多睡会儿,晚些起来吧!只是记得多出去走动走动,虽说身子重,一直闷坐着也不好。”
这时最寒冷的冬日早已过去,正是春三月最明媚的时光,碧落已有近八个月的身孕了。好在她身形颀瘦,不想因此让杨定或皇室被人垢病,衣着上甚是注意掩饰,无事很少出这处院落,旁人虽知她有孕,顶多猜她早与驸马两情相悦,有了五六个月身孕而已。杨定虽然每次来去匆匆,却已看出她为重身子所累,已经越来越懈怠走动了。
碧落唇角一弯,低头道:“我从小练武,身体扎实得很,并不妨事。倒是韵儿比我娇弱得多,你要多珍惜她才是。……我都忘了恭喜你了。”
“韵儿……”杨定眉目舒展,不由坐到床边,屈指算道:“今年是闰五月,估料着你可以在第一个五月生产;韵儿那时差不多五个月的身子,不算太笨重,应该还可以照顾你;等到八九月间韵儿生产时,你这边也可以放心将孩子交给奶娘,帮管几天杨府的琐事了。”
他不知不觉卸了鞋坐到床上,微笑的圆润弧度纯净得像任何一个即将做父亲的普通男子,再没有领军攻伐这许久而形成的沉凝和凛冽,甚至带了孩子般的得意和欢喜:“曾经见过许多一点点大的婴儿,却想不出,你们两个生出的孩儿,会是什么样的,也不知是男是女。”
烛光昏暗,却掩不去杨定眸中明亮的光芒。
那一刻,他似又回到了两年多前伴随碧落从平阳一路赶来长安的那个杨定,不管碧落是不是回答,自语般地继续说着:“不管男孩女孩都好,我都喜欢。这样不断地打着仗,眼看着认识的兄弟不断倒下,眼看着关中的百姓越来越少,眼看着马蹄席卷处枯骨越来越多,我常觉得厌烦。我曾想着辅助秦王重新振作大秦,可现在看来,我还是眼高手低,高估自己了。关中遍受劫掠,千里无人烟,我就是帮秦王重新争回了这片没有了百姓的土地又有何用?真恨不得一个人悄悄走了,继续当年那样逍遥无忧的生活。可一想起你们两个还在家等着我,现在更是有两个小家伙在等着我,我心底便柔软下来……”
他不但话语柔软下来,连神情也愈发柔软,含笑望着听得出神的碧落,久久不语。
误佳期 独抱影眠灯花落(二)〖实体结局篇〗
“关中……已千里无人烟么?”
碧落见杨定并无顾忌,将自己的孩儿与秦韵怀的杨家骨肉相提并论,心下一暖,随即想起了这句语,皱了眉,望向杨定:“是……慕容……冲做的?”
“是西燕,西燕军队哦!”
杨定的笑容僵了一僵,便不肯继续这个尴尬的话题,正要告辞离去时,外面忽而一阵嘈杂,接着,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杨定忙下了床榻,问:“什么事?”
外面有男子匆匆回道:“杨将军,三殿下……三殿下自刎了!”
苻晖?
自刎?
杨定刚抓到手中的青铜烛台猛地一松,带过一道流星般的光芒,疾速滑脱,坠落到砖地上,沉闷地“当啷”一响,熄灭无踪。
地下尚有未曾熄灭的八角宫灯,光线幽暗,将杨定涂沫成一道灰色的僵硬剪影。
碧落也惊得跳起来,披了衣趿了鞋走过去时,杨定已经冲过去,一把将门拉开,问那门口报信的近卫:“什么时候的事?知道原因么?”
那近卫答道:“方才连夜传来的军报,应该就是今晚的事。三殿下在城北营垒又给西燕的慕容永打败了。”
杨定焦灼道:“这事我知道,可胜败乃兵家常事,三殿下又不是三岁孩儿,怎会这般看不穿?”
近卫犹豫道:“可兵败的战报传到天王那里,天王一怒之下,赐了三殿下一把宝剑,并令使者传话,说他自负有才,手握重兵,居然连白虏小儿都打不过,活着干什么呢?三殿下气性大,接过宝剑就自刎了。……听说,死不瞑目……”
“我知道了,下……下去吧!”
杨定挥手让近卫退下,无力地一闭眼,退了两步,正撞上碧落。
碧落无声将他扶住,却禁不住两人都是手足虚软,一齐坐倒地间。
月色凄白如烟笼,如谁着了一身的白纱,正在长安鳞次栉比的屋宇间哀悼地哭泣。
“碧落……”
杨定的声音也似蒙了层纱般朦胧着,悲哀地叹息:“三殿下虽然那样待你,但他真不是坏人。”
“我……我知道。”
碧落不由握紧了杨定的手,哽咽道:“他……他只是任性了些,父王他怎会……”
苻坚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平素又对苻晖甚是宠爱,怎会逼他自杀?
“天王一定不是有意的,他只是想激将三殿下而已!”
杨定不觉揽了碧落肩,掌心中的温热透过她单薄的寝衣轻易传了过去。他并未发现自己不经意间流出的亲呢,低沉叙道:“七年前,大殿下长乐公苻丕围攻襄阳,经年未下,天王也曾赐宝剑,又传话给他,来春再不攻克,就提头来见。大殿下发奋,和部下戮力同心,终于在来年二月攻下了襄阳,生俘梁州刺史朱序。天王……只想同样地逼一逼三殿下……”
可跋扈自负的苻晖不是老成持重的大哥苻丕,他屡败在自己瞧不上的慕容冲手中,本来便憋屈自责,再见父亲责怪,忍不住这口气,便不愿苟活人世了。
他从小骄纵惯了,很少会为他人着想,根本不曾细细体会过父亲的赐剑真意,更顾不得自己死后会有多少人为他伤心了。
——这样的时刻,几十上百名的姬妾,只怕早给他抛到脑后了。
“父亲……会很难过……”
碧落垂下泪来,喃喃道:“在与西燕的交战中,他已经失去了三个儿子……”
泪水滑落,正滴在杨定手背。
杨定仿若给烫了一下,低下头瞧时,碧落洁白的面颊被门外的月光照着,敷着一层脆弱的流光,眼中的晶莹平白让她的眸子多出几分寻常时没有的柔美动人,不觉便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拥到怀中,柔声劝道:“不用想太多。三殿下一出事,明日一早军中必会重新安排调防。估料在辰时之后,天王便能把这事处理妥当了,你就入宫去陪陪他。”
碧落点头,答应之声极含糊。然后她才意识到,她正窝在杨定温暖的怀中,满是泪水的脸埋在他的衣物中,连声音都给掩住了。
她不觉抬起头来,望向杨定。
杨定也正凝视着她,眸光清亮温柔,带了煦和的暖意,不见了寻常见面时的疏离和客套,依稀又是往日那个肯伸出臂膀明里暗里护她惜她的那个杨定,随时会扬起唇来,绽出干净明朗阳光般的笑容。
二人对视片刻,杨定首先悟过来,身躯一震,立刻放下了环住碧落的手臂,站起身来扶她:“先去床上躺着吧,地上凉。”
这时宫灯已经燃尽熄灭,碧落垂了头,起身摸黑卧到床上。杨定看她睡了下去,方才起身离去,却也懒得再点灯。
幽黑的光线下,他的步履掩不住的疲乏倦怠。
他正当盛年,武艺高强,让他疲倦的,应该并不仅是身体上的劳累吧?
“杨定!”
眼看他快走出屋去,碧落忍不住又叫住他,问出了想问却一直没能问出口的问题:“我真的……恶毒吗?”
杨定顿住身,微侧过脸,被月光衬出的俊美轮廓久久地凝滞,散落的发丝被过户的夜风吹拂,一层层的掠舞着,平添了一层层的落寞无奈。
误佳期 独抱影眠灯花落(三)〖实体结局篇〗
“你怎会恶毒?”
他似在问着自己,又似在问着碧落,悠长的叹息在黑暗之中缓缓地吐出:“错的是我,妄念太深,执念太重。”
他踏出屋,小心带上门,“吱呀”一声,将他自己和清淡的月光隔绝在外。
是什么妄念?什么执念?
其实碧落还想再追问,可终于没有追问出口。
问了又如何?
答了又如何?
他已不是当初的杨定,正如她不是当初的碧落。
抚上高隆的腹部,不期然又浮上了慕容冲清雅绝俗的浅笑面庞。
当了西燕皇帝的慕容冲,还是当初的慕容冲么?
是怀抱三千佳丽,将碧落弃在脑后?
还是听说碧落另嫁杨定,日日切齿痛恨,恨不能将碧落真正钉死于棺木之中?
日复一日的安宁恬淡生活,仿佛淡化了所有刻骨的爱,所有嗜心的恨,让碧落渐渐觉得自己麻木了,只是凭着本能,想找一个温暖结实的肩膀,在孤独无助时可以靠一靠。
她找到了么?她不知道。只是在一个噩耗,一次拥抱之后,她一夜无眠。
第二天上午,碧落进了宫,径自让人抬了舆乘,前往关雎宫。
她令人打探到的消息,苻坚在两仪殿重新安排了防务后便去了关雎宫,一直不曾出来。
李嬷嬷和云嬷嬷早已知道了碧落身份,自然飞快将她放入,却带了几分愁意,指了指宫内的石山。
碧落沿了蹬道踏上当年夜遇苻坚的那座石山,远远便见苻坚孤零零一个人立于亭中,遥望着西北的方向出神,不时发出无意识的零碎咳嗽,那身简朴青衫包裹下的身躯,更显得衰迈苍老。
“父王,高处风大,若是咳嗽,还是到下面歇着吧!”
碧落走过去,额间已微微冒汗。
苻坚回头见了碧落,看了看她的肚子,虽然穿着宽大衣衫,用披风半掩着,可近处依然一眼可见其累赘高挺了。
“你这么重身子,又跑来做什么?”
他皱眉,拉她在亭中坐下,眼底却有一丝宽慰。
碧落微笑道:“我在家里闷了,杨定让我多走动走动。父王在看什么呢?这一年又一年的,桃花又谢得差不多了。”
苻坚目光缥缈起来:“哦,朕在看……西北方的一处地方……”
碧落心中一跳,脱口道:“父王,阿房城毕竟只是弹丸之地,坚持不了多久,慕容……他们早晚会回他们的关东去。”
苻坚的目光骤然锐利,冷笑道:“哦?你以为朕在看阿房城?呵,朕知道慕容冲那小子恨死朕了。朕这一辈子看错了很多人,尤其是他,朕居然把他当成只知吟花弄月的无知少年,着实错得离谱,乃至今日被他逼到这等窘境,也是当有此报!只不过,他被朕当作女人睡了好几年,即便当了什么狗屁的草头皇帝,也不过是个让人戳脊梁的男宠皇帝而已!说不准下次再打败仗,仗着一副好皮相邀宠取媚,让几个大男人睡上几夜,还可反败为胜呢!”
他哈哈大笑起来:“朕居然以为这狗东西会念旧情,去年特地把初相遇时的袍子翻出来赠他,还真够可笑的!本该赐他些女人衣冠脂粉,多让他显显本色才对!”
他虽笑得开怀,碧落却没应和他,黑黑的眸中渐渐涌上泪水来。
苻坚不觉沉了脸:“哦?你还念着那厮的好么?朕听说杨定对你不错,虽然不大留宿在你房里,可你吃的用的,全是府中最好的,再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