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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风暖碧落-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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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定提起青瓷酒碗,扬脖喝了一大口,方才笑道:“三殿下,您素来也知道的,杨定从小懒散悠闲惯了,最怕那些官场应酬,但要天天有酒喝,日后再娶几房如花美眷夜夜在怀,便是平生乐事了!两位殿下存心相助的话,入宫后帮我美言几句,让我任个不须操心的闲散武官,杨定便感激不尽了!”

    苻晖不觉大笑:“我便知道,你这小子,还和小时候那般头大无脑,胸无大志!”

    碧落听苻晖口吻,分明对目前在仇池故国一带的杨氏首领并不放心,相反却对杨定颇为欣赏,莫非就为了他的胸无大志?

    她从小见惯了慕容冲的壮志凌云,从来便认为大好男儿,就该在乱世建功立业,闯出一片天地来,便对这杨定又看轻几分。

    这个人便是再聪明,也只能算是个酒囊饭袋,便是纸醉金迷活上一世,也只能算白活了吧?

    一时侍女领来了那位叫青黛的女子,前来叩谢诸人的相救之恩。

    苻晖定睛瞧了一瞧,但见她眉目如画,口似含珠,虽着了一身侍女服色,依旧显出腰若流素,不过盈盈一握,惹人怜爱,不由笑道:“嗬,是个美人儿呢!怎么给人那么着苦苦追杀?”

    青黛跪于地上,垂头回禀:“公子,民女本是好人家的女儿,只因家贫,前日叔父将我典与了段家幼子为妻,今日成亲,青黛方才得知,原来这段氏子重病,已于三日前去世了,段氏重金典下我,竟是……竟是让我和段氏子牌位成亲,然后一并下葬……”

 女冠子 乾坤清绝若有时(五)

    话犹未了,诸人都变了神色。

    苻睿惊讶道:“长安城边,天子脚下,居然还能有这种事?”

    苻晖冷笑道:“你这丫头,小小年纪,不会信口雌黄吧?这段氏是什么来历,居然敢如此狂妄!”

    青黛叩头道:“民女不敢乱说!这段氏的坞堡,是方圆百里最大的坞堡,堡主又是尚书仆射权翼的亲家,若要取我小小一个汉女的性命,又何足为奇?便是官府,也不好为这些小事出面的。民女虽是贱命一条,可……可到底不甘束手就死,所以才拼命逃了出来。”

    苻晖拍案而起,怒道:“汉人,汉人便不是人了么?咱们大秦已故的王猛宰相,百年来难得一遇的良相,不就是汉人?权翼也糊涂了,咱们要当心的,不是汉人,而是那些居心叵测的鲜卑人和西羌人啊!也只有父王,才有那样的仁心大度,将他们像佛爷似的供着!依我说,只要依了王相的遗嘱,将鲜卑慕容、西羌姚氏统统赶到乡下种田去,别留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就天下太平了!”

    涉及朝廷大事,众人顿时缄默。

    碧落听他侵及慕容氏,自是不满,冷了脸只作没听见,心中却更是恼恨了;而释雪涧只是垂眸望着青黛,轻轻叹息一声,掩不住的悲悯。

    佛家讲求众生平等,当然不分种族,只是她纵受尊崇,也不过一介平民,此时再无她置喙余地了。

    杨定则依旧在喝酒,啧然有声,仿佛并不曾注意到苻晖说着什么。

    苻睿咳了一声,笑道:“三哥,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不必生气。”

    他扭头吩咐苻晖的侍从:“即刻派人去权仆翼家告知此事,请他多多约束自己的部众吧!至于那段氏坞堡,我们也不必理会,估计权仆翼定会妥善处理此事。”

    一时侍从去了,苻晖方才面色略和,却又沉吟道:“这些坞堡,在贼寇横行的乱世,的确可保家卫国。但如今大秦安定,田畴修辟,仓廪充实,天下太平,若总留着,怕早晚要酿成以势压人甚至对抗官府的一方祸害了。再安定几年,还是请父王将这些坞堡撤除的好。”

    自西晋末年八王之乱起,天下动荡不安,群雄逐鹿,兵戈不断,地方百姓为求自保,往往一族或几族,聚众而居,在周围建起高墙坚垒,称作坞堡。大的坞堡甚至有数千民众之多,遇敌来袭时,则举堡出动,共卫家园,颇有实力。但自前秦壮大以来,关中附近,的确少有战事,苻晖为长治久安,起了裁撤坞堡的念头,倒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他再也不曾想到,这些他曾想裁撤的坞堡,日后为保大秦江山,多少子民为之流尽了最后一滴鲜血……

    苻睿听苻晖一直论着家国大事,令席上空气大是僵滞,苦笑道:“三哥,这些事以后再说吧!只这女子怎么办?是不是遣她回家去?”

    青黛闻言,一双顾盼生辉的明眸,顿时滴下泪来。她伏地哭道:“民女因父母俱亡,方才依在堂叔家过活。这一回去,指不定又将我卖给别的什么人家了!”

 女冠子 乾坤清绝若有时(六)

    苻晖也觉出自己谈论的话题太过沉重了,遂笑道:“自古以来英雄救美,美人报答,大多是以身相许。五弟,我瞧你也没几房姬妾,不如就收了她在房里吧!”

    苻睿慌忙摇手道:“三哥,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我……”

    他觑眼望着释雪涧,已是满脸通红,明明是寒意甚重的深秋,额上却已冒出了汗珠了。

    苻晖暗暗好笑,料着自己这个性情率真的弟弟,必对那释雪涧动了真情了,也不忍再为难他,笑道:“罢了,我有了更好的了,倒也不要她。”

    他恶意地盯了碧落一眼,说道:“便把她给了你做丫头吧!横竖都会在我身边。”

    说完吃吃地笑着,竟将碧落浑身的汗毛都笑得竖了起来。

    慕容冲,慕容冲,他可知道,他已将她推到了何等尴尬的境地?

    假如苻晖执意要她,从中作梗的话,只怕她连秦王苻坚的面都见不到,又谈什么相助慕容氏恢复河山报仇雪恨?

    事实证明,碧落的担忧并不多余。

    苻晖与苻睿等人分手后,径带了她和青黛回平原公府,安排了房间,又遣人送来许多的衣物和珠玉首饰过来,瞧模样根本就打算将她长留府中了。

    第二日苻晖赶早儿带了杨定入宫见驾,根本没理会碧落,仿佛笃定了她根本逃不出自己掌心一般。

    碧落心知不妙,一早便起床来,由着青黛姑娘长姑娘短地唤着,为她收拾床铺,整理衣裙,只呆呆坐在窗口,对着满园秋色发怔。

    苻晖的品味爱好,自是与慕容冲截然不同。园子里几乎见不到一株欺霜傲雪的菊花,连红枫都看不见,大棵大棵经冬不落的青松翠柏,密密挨挨栽了满园,几乎连半点阳光也透不进来;倒是一带围墙,爬了些开着紫花的藤蔓,郁郁葱葱,颇具生机。

    不过,时近初冬,菊园中的菊花,也该谢得差不多了吧?

    她陪着慕容冲看了十年的花开花落,终于只剩了独自一人了。

    便如慕容冲,他应该也很孤独吧?

    他再独自在菊园中伤神弹琴时,谁去安慰他?谁去握他的手?谁再用温软的笑容,低低地唤他:“冲哥!冲哥……”

    仿若,有大片大片的雪白菊花瓣,在眼前柔软地一条条垂下……

    “碧落姑娘!姑娘!”

    碧落忽然听到有人惊慌地叫,连身体都在被剧烈地晃动着。

    她忙着回过头时,眼前有个模糊的人影。

    她眨一眨眼,滚热的液体迅速从面颊滑落,而眼前终于明晰起来。

    是青黛,正担忧焦急地望着她,推着她,一遍遍地问着:“姑娘,你怎么了?怎么了?”

    她怎么了?

    她……她只是满脸的湿冷而已。

    那样冷的风,迅速地将滚热的泪水吹到冰冷,却不知,什么时候会将滚热的心,也吹到冰冷?

    青黛递给她一块帕子,小心地问道:“姑娘,你……你在想着什么人么?”

    “没有。”碧落忙擦净泪水,强笑道:“嗯,离家久了,想家了。”

    青黛仰起尖巧的下巴,眸亮如珠:“姑娘的家……在哪里?”

    家在哪里?

    碧落给她一问,居然一时答不上来。

 惜分飞 秋霜肃夜数寒星(一)

    她早记不得,自己原来的家在哪里,父母又是什么样子。

    她只记得,很幼小的时候,她住的地方很荒野,但奶娘待她很好。哪怕自己吃草根,也一定给她递一碗清粥,哪怕那粥稀薄得可以照得出人影,数得清米粒。

    后来奶娘似乎攒到了不少干粮,然后带了她,走很远很远的路,远到后来她回忆起来,只记得那长长而坎坷的路,仿佛通到天涯海角那样走不完。

    碧落问奶娘,她们这是去哪?

    奶娘说,去长安。

    碧落问,去长安做什么?

    奶娘说,长安,有她的亲人。

    碧落不明白。

    她的记忆里,她唯一的亲人,这世间唯一待她好的人,就是奶娘。

    几度,她们干粮耗尽了,奶娘总将她安置在破庙里,自己去打短工,或卖些一路攒下的绣品,换些吃的用的。

    碧落也想去帮忙,可奶娘总不许。

    她说,碧落不该为奴,不该为婢。

    她随身带着一卷画轴,总要油布仔细包着,偶尔打开看时,她会告诉碧落,画中那个拈花而笑的盛装美人,是她的母亲,她半点也记不起来的母亲。

    可不该为奴,不该为婢的碧落,终究还是成了奴,成了婢,甚至成了被人****在沟渠中的小乞丐。

    某一天,一队乱军冲过,碧落和奶娘失散了。

    六七岁的小碧落,四处拉人询问,问长安在哪里,她要去长安,她要去找奶娘。

    终于,有人带她去长安了,可惜,却将她转卖给富贵人家为婢,那样一个清灵俊秀的小婢女,在日渐繁荣的长安,还是值几个钱的。

    碧落记得奶娘的话,她不肯为奴,不肯为婢,一次次地逃离,一次次地寻觅,一次次地失望,直到遇到了慕容冲。

    她这一生记得的亲人,竟都和她毫无血缘关系。

    “青黛。”碧落低声道:“我的家,在平阳。”

    有慕容冲的地方,就是她云碧落的家。从她八岁起,她便已无可选择。

    青黛便握着她的手,轻轻的拍着,眼睛扑闪扑闪,睫毛如羽扇轻轻而忧伤地扇动着。

    青黛年纪明明比她小,此时却如姐姐般温和待她,不由碧落又是尴尬,又是惭愧,低叹了一声,勉强驱赶了自己的烦乱心思,换了衣衫,提了流彩剑,自到松柏下练剑。

    青石条铺就的小径虽是干净整洁,但松树脚下,却堆积了累累的陈年松针,踩上去松松软软。说甚么青松不凋,可年复一年,不是一样在风吹雨打下褪下了层层绿衣?

    流彩剑舞,清光动影,顿为松林添了几分光泽,便如黑夜的天空,被洒下了无数的明星,呈现的,是黑暗中的美丽。

    只可惜,再无菊花飘香,再无枫叶飞舞,再无那人唇角含笑,弹一曲《高山流水》。

    纵是摔琴绝弦,这一生,也是知己难求,落拓相伴……

    慕容冲,慕容冲……

 惜分飞 秋霜肃夜数寒星(二)

    “剑法还不错,以后我打仗,可以把她也带在身边了。”一旁的石径上,忽然有人放声而笑。

    碧落一惊,剑一歪,狠狠扎在松树干上,却扎得颇深,半天拔不出来。

    抬眸,却是苻晖,一身朱红官袍,绣了熊罴山川,头顶碧玉宝冠,负手立着,愈显气宇轩昂,眉眼高扬,笑容中不胜得意。

    他的身旁,杨定也抱肩立着,依旧一贯的懒散笑容,似在用神色,附和着苻晖的得意,只是那笑容,似不若平时的明朗通透,明亮的眼睛也略显幽黑。

    看着碧落在用力拔剑,苻晖摇了摇头:“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罢了,即便去战场,也有我护着,不会让你受委屈!”

    他说着,已走到碧落近前,想去握住她的手,去帮她拔剑。

    手指堪堪要碰到碧落手背时,碧落急急抽手,侧头瞪着他。那神情,仿佛才给逼着吞下了一条毛毛虫。

    苻晖的好心情忽然便给打击得无影无踪。

    他抽出流彩剑,掷到地上,冷笑:“咦?你还敢给我脸子瞧?你以为你那个只会以色事人的冲哥哥还能护着你么?别做梦了!他算是什么东西,还真当自己是金凤皇呢!在我父王面前,他只是个下贱的枕边娈童;在我面前,他连只狗都算不上!”

    他的手指差不多指住了碧落的鼻子:“没错,他上了表,说把你送给父王,可那又怎样?我和父王说一声,父王眉头都不皱一下就把你给我了!嘿嘿,从今日起,你不过是我数十房姬妾中的一个而已!”

    看着长长的剑穗在秋风里乱摆,碧落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转头就走,居然连剑也不要了。

    仿佛给苻晖握过的流彩剑已经脏了,再去握一下,都是对她自己的玷污一般。

    苻晖一时愕然,望着她的背影,摸了摸头,转头问杨定:“她刚才说什么?”

    杨定有些笑不出来,但还是回答:“她说,她不是玩物,不是东西,不会由人送来送去。”

    苻晖诧异道:“她是这样说的么?为什么我没听到,你却听到了?”

    杨定走过去抓起碧落留下的流彩剑,凝视片刻,叹道:“三殿下,她想说的,不都写在脸上了么?”

    苻晖一想,点头道:“也是,这死丫头,心里怕还只是想着慕容冲那个妖孽!哼,想着又怎样,她终究还只是我的人!”

    杨定嘿然一笑:“三殿下,你只要她的人么?”

    苻晖一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杨定弹着剑脊,听着嗡嗡的剑吟声,淡淡笑道:“嗯,也没什么。殿下得了她的人,慕容冲得了她的心,也算公平!”

    苻晖蓦地大怒:“杨定!你居然把我和那个妖孽相提并论!”

    杨定变了脸色,慌忙跪倒在地,俯首急道:“是,杨定知错!杨定再也不敢了!”

    苻晖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杨定握紧流彩剑,依然跪在地上,目送苻晖离去,眸光沉沉如暮霭,低低地叹了口气。

    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霜冷鸳瓦,落木飘零,再经几日,怕是严冬就要到了。

    最上面第一节,新添了一章《写在前面的话》,亲们可以看看,基本把当时的历史背景交待清楚了。

    然后,某皎近期可能临时失踪一段时间,但碧落不会停更……

 惜分飞 秋霜肃夜数寒星(三)

    碧落正窗台上,呆呆地望着推开的窗户,镂的是并蒂兰,雕的是合欢花,榉木的纹理,在那样精致的花纹中,也显得温柔起来。

    到底,只是雕的花而已,在死了的木头上,雕着的无生命的花。

    可这样萧索的季节,连偶然绽开的野花都成了稀罕物,无生命的花草,也能算是一种安慰吧?

    伸出手掌,秋风从近乎苍白的手指间无声地漏过,冷冷的,带了看透世事的凉薄无情。

    “姑娘,夜深了,天冷,别呆在窗口啦!”

    青黛取了披风,够着娇小的身子,努力往她身上披去。

    是的,天冷。

    可冻坏了又如何?

    留一具无瑕的躯体,给那个苻晖糟蹋么?

    碧落抱着肩,由着绛色的薄绵锦缎披风挂在肩上,又沿了天青色的丝绸衣裳缓缓落下,跌在窗棂间,无力挂着,流淌着秋枫般奔放而绝望的色泽。

    “姑娘,姑娘……”青黛嗫嚅着,眼睛睁得如狸猫眼珠般滚圆,惶急地望着她,不知该不该再去劝她。

    这个清妍无双的姑娘,性情如同她的眼神那么难以琢磨。被派来侍奉她,到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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