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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福气女史-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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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来吧。他打了一个手势。

  只迟疑了片刻,福气竟也攀上梯子。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攀着梯子,深怕一不小心会摔到地上,到时铁定会很难看。

  没多久,福气也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墙顶。隐秀伸手拉她一把,让她挨着他。

  一爬上了墙,福气差点没因为那高度而呼喊出声。

  隐秀连忙捣住她的嘴,低声说:「小声些,别让底下的卫士们发现了。」

  宫墙下当然是有卫士们在巡逻的。

  福气点点头,小心翼翼地让自己在覆雪的墙上坐稳一点。

  两人并肩坐在高耸入天的宫墙上。

  雪已停了,天还是很冷,可她身上穿着隐秀的狐裘,所以不冷。

  而隐秀好像也不冷,起码他没喊冷。她忍不住摸索着他放在膝上的手,诧异那冰冷的温度。

  「隐秀,你的手好冰!」低呼的同时,已经要将身上的狐裘扯下来披在他身上。好奇怪,先前在他怀里时,明明还满温暖的。他真的不冷吗?

  「别忙。」他将狐裘拢了回去。「我不觉得冷。」

  「但是——」

  「我是说真的。我的体温本来就偏低,这种气候还冻不死我,妳不用担心。」

  真的不要紧吗?福气有些忧虑地看着隐秀。再仔细一想,先前她会觉得他身体温暖,或许是因为那时她快冻僵的缘故吧。她看了他很久,发现他确实没有因畏冷而颤抖,这才稍稍安心一些。

  隐秀坐在她身边,目光投向雪夜中、灯火依然通明的御街。

  由这条御街连结出去,就是本朝繁华的市井。整个盛京王都,以这王宫为辐辏,向外延伸为一场繁华的梦。

  「福气,妳家在什么方向?」隐秀突然问道。

  正贪恋地看着雪中灯火的福气想都没想,顺手就往御街外的某个方向指去。「我家就在那儿。」出乎意料地没有弄不清楚家的方位。

  在一片平民房舍与官宅当中,有一间屋舍,是她的家。

  隐秀原本只是随口问问,却不料得来这样的回答。他顺着福气所指的方向看去,却只看见本朝福太史的私人宅邸。

  太史一家不住御赐官邸,而是住在代代相传的古第当中,是朝中的异类;连带着他们一家子男丁,行事风格也都有乃父之风,且据说个个相貌出众。太史膝下无女,连当今女史,据闻也只是福家的远房亲族,福气自然不可能与太史家有任何的关连。她不过是个小宫女。

  可不知道为什么,隐秀心头却始终有那么一点疑惑。

  若福气真是个小宫女,为什么初次见到她时,她手上只有新茧,没有老茧?一般平民之女有可能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吗?

  若福气真是个小宫女,为什么她不像一般宫女入了宫后便只想着要出宫?

  若福气真是个小宫女……

  「隐秀,你的官邸在哪里?」她浑然不觉自己打断了他心头的种种疑问。

  回过神来,隐秀想起自己的谎言。是了,在她眼中,他是东宫属宫黄梨江。

  可他发现,他现在没有说谎的心情。他大可敷衍地说他多数时间都住在东宫里陪伴太子;太子的东宫并未附属在王宫当中,而是另筑在京城的另一头。

  至于翰林院,则是在御街之西。

  然而他即将赴任的司空府则在这条御街延伸出去的京畿之西。

  思索片刻后,他指向司空府官邸的方向。

  「瞧,以后想我时,看看那个方向。」距离宫廷有段距离,但还不够远。

  福气慎重地点点头。「很好记。」跟她家是同一路的。

  「意思是,妳真的会想我吗?」隐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想要一个肯定的答案。

  福气诚恳地说;「当然会啊。我会时常想起你。」

  其实,再过个几年,就算他能常来宫里,她也未必能经常见到他了。

  她是太史之女,理应继承女史的职位,却因为出生得太晚,爹爹在以为这辈子得女无望的情况下,将四哥当成女孩扶养,最后甚至假托远房亲属名义,将四哥送进宫里,并对外宣称福南风身体孱弱,长年足不出户,藉以掩饰四哥人在后宫里权当女史的事实。

  这事情如果让外人得知,就算他们一家都是史官,恐怕也难逃欺君之罪。因此,她必须在还没有人发现之前,将四哥换回来。

  可是以她现在的学识和眼光,根本没有资格写史。福家人历代都写史,男人记载朝堂上的历史,女人就写后宫的历史。

  哥哥们说,先让她磨练磨练,真不行的话,也只好委屈老四一辈子当女人了。

  因为后宫不能无史。

  历史固然要秉笔直书,不隐善恶,但是从不同的角度来看,就会有不同的历史出现。

  因此后宫不能无史。异姓男子不能频繁进入后宫,福家的女性因此舍我其谁。

  四哥虽然是个美人,女装扮相堪称天仙,可他毕竟是男儿身,万一不慎被人识破……福气不敢想象后果如何。

  为了四哥,为了太史家的信念与传承,她会努力学习当好一个史官的。

  隐秀如果知道这件事,不知道他会有什么想法?

  可她想他们迟早会分别,因为根据历代宫廷仪轨,连君上都不能擅自召见女史或调阅内廷纪录,更不用说与一般官员有任何接触的机会了。

  如果有朝一日,她成为女史,住进了彤笔阁,那么他们将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女史虽有品级,是正四品,但是向来不对外透露真实的姓名,连记史时都不署名。一旦她取代四哥的位置,天底下没有人会知道她就是福气。她会变成一个没有名字、但身分重要的内廷女官。

  思及此,福气不禁有些感伤起来。

  隐秀不知道福气心中也有着烦恼,以为她眼中的忧愁是因为伤心见不到他。至少,他是这么希望着。

  「福气,妳眼前有任何的心愿吗?」他随口问道。

  「有啊。」她说:「我想快快晋升,从小宫女变成大宫女。」最好可以成为像春雪姊姊那样具有女宫身分的宫女,可以闲闲做事,快乐生活一段时间。

  「就这样?」好个心愿,还真是没什么野心哪。

  「什么就这样?」福气睁大着眼说:「你不知道那有多难吗?后宫有那么多宫女,要晋升可是得抢破头的。」竞争之激烈,绝对不输科举。

  「哦,那晋升成大宫女后,又有什么好处?」过去他从来没关心过这些事情,但见她说得如此慎重,仿佛是一门大学问,他不禁好奇地问。

  福气一副他很没见识地扳起指头细数。「好处可多着呢。首先,当大宫女可以有自己的床铺,不用跟大伙儿抢床睡。其次,可以分配到自己的炉灶,自己烧饭吃,那就可以不用吃膳食房那里剩下来的冷饭。每年岁末,也可以多分配到一匹衣料,看是要自己穿用,还是托人送出宫拿去给家里的人。更不用说还可以定期分配到新鲜的水果了。所以当个大宫女是很不错的。」这些事情她原先也不懂,都是入宫后当了小宫女后才知道的。

  隐秀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些事。他常常赏赐东西给身边伺候他的人,每隔一年打发身边的人走时,也都会赠送不少财物。他见过许多张因为那些赏赐而感激涕零的表情,却从来没关心过他们是如何在宫里生活的。

  即使是他身边的侍童,他也没问过这些事。可听福气的形容,她把那一点点的「好处」讲得如此认真,然而当他提及要帮她调职时,却又毫不考虑地拒绝。这不是很矛盾吗?

  在她心中,他好歹也是个正三品的翰林学士兼东宫属官,要帮她关说一下、讨个人情,绝对不是件难事。更何况他并非一个三品官员,而是这皇宫里的皇子,据说还颇为受宠。如果她真的有那份野心,为什么不趁机请他帮忙?他不懂。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呀。」福气说。原来他无意间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她微笑着解释道:「你是个天之骄子,隐秀。你不知道,在我们宫女群里,大家都是凭着努力辛苦地在工作着的,我跟很多人睡在同一张床铺上,用同一个炉灶热饭,一起在大澡堂里沭浴,如果今天我因为仰赖你的帮助而得到比较好的待遇,它日在宫里相见了,我怎么有那个脸来面对那些曾经和我同甘共苦过的姊妹们呢?」

  至少她认识的女官们,大多数都是从小宫女渐渐变成大宫女的。如果大家都一样辛苦地在工作着,那么不公平的事情就不应该发生在她们身边。

  虽然,偶尔仍会听到这样的传闻。诸如某人用了特殊的手段而受到宠爱之类的,可是那样的日子真的会快活吗?

  隐秀听了她的话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的确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在他的想法里,他有一定的权力可以让自己喜欢的人留在身边,并把不喜欢的赶走,而且全凭他个人的喜好。多数住在这宫廷里的主子也多是如此。如果真要像福气所说,依靠辛勤的工作换取比较好的待遇,那么她可能要等上很久很久。也许会一辈子都等不则。

  这丫头,真的认为只要她好好做事,有朝一日,她就可以过着比较好的生活吗?他们两个,究竟是谁比较傻?

  「那你呢?隐秀,眼前你又有什么心愿?」为了公平,福气也开口问他。

  「我的心愿啊……」隐秀看着她童颜般天真的面孔,很怀疑她能懂他的想法。过去他从来没有在人前坦承过他的心愿。

  可以吗?在这小丫头的面前。她已经藏了一个他的秘密,他能把内心的愿也交代给她吗?

  正犹豫时,停了半晌的雪又开始飘落下来。

  「隐秀?」怎么不说话了?

  天寒地冻,这宫墙上不能久待,隐秀清了清喉咙说:「飘雪了,先下去吧。」

  福气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下宫墙。

  雪地上的灯笼还亮着。福气打起灯笼,照亮隐秀的脸庞,想将他看清楚一些。

  隐秀撑开伞,遮住两人。

  福气正想开口问他有什么心愿,隐秀却从袖袋中拿出两样东西。

  「这个给妳搽手。」他将一个玉色的小瓶子塞进她手里,是滋养皮肤的油膏。

  但让福气真正感到讶异的是另一样物品。那是一幅精致的后宫地图,做成长幅卷轴,可以轻松地收藏在袖子里,要拿出来看时也很方便。

  「这是……」

  「地图。」他花了三天时间亲手绘制好的图。

  「我知道这是地图,我是问——」

  「妳该不会连地图都不会看吧?」隐秀挑起眉,有些嘲弄地道。

  「这图——」是完整的禁苑图!而且画得栩栩如生。这图……得来不易吧?

  看出福气的讶异,隐秀敛起笑意。「好好收着这张图,别让人瞧见了,会有麻烦。有朝一日,等妳记熟了路,不会再迷路时,记得点一把火,烧了它。」

  宫廷禁苑图绘制了所有宫殿的位置,万一落入有心人——比如刺客一类人物的手中,可能会让皇族的安危陷入危机。

  隐秀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他怎么会为一个小宫女做这么多事!

  可他清楚知道,若是再也见不到她,他或许真会有那么一点挂念她吧。

  见她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好像不知道该拿手上的东西怎么办,一脸迷惑,那使他有点受不了。

  「说谢谢。」他突然说。

  「啊?」福气真的傻住了。

  仿佛再也受不了她的迟钝,他下加思索地低下头吻住她唇角。「好了,我当妳道过谢了。」

  吓得她更加地发傻,袖中地图也掉落在雪地上。

  福气两眼睁大地瞪着他看。他、他对她做了什么呀?

  他拾起图塞回她手里。

  「别叫我解释。」他说。因为想碰触她的原因,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至于我的心愿……」隐秀低下头,很凝重地看着福气说;「如果有机会再相见,而那时妳还好好守着我的秘密的话,或许妳终会知道的。」

  「隐秀……」

  「自己保重了,福气。」

  「啊,隐秀,」意识到他真的在诀别,福气连忙喊出声:「等一等!」

  隐秀挑起眉。「什么事?」

  福气犹豫了片刻,才从脖子上扯下一块小小的玉饰。

  那是一块透体光泽的软玉,上头雕着一个福字,是小时候爹给她的平安符,要她好好挂在身上,是娘的遗物。娘一生下她就过世了,她从来没见过她,所以她很宝贝这块玉。但现在却觉得隐秀或许比她更需要一个能守护他的东西。

  克服了心中短暂的犹豫和不舍,她将玉饰交给他。「哪,给你。」

  隐秀依然半挑着眉。「这是什么?」

  福气看着他的脸,好半晌才道:「平安符。先寄放在你那边,你好好收着,以后有机会再见面时,再还给我吧。」说不定这样他们会比较有机会再见面。

  隐秀看着她扳开他的掌心,将那犹带着少女肤温的青玉放在他手里。

  那温度,温暖了他有些冰冷的掌心,令他想紧紧握住。「那我就收下了。」

  「嗯。」福气用力点头。「会再见面的。」

  看着她宣誓般的表情,他突然笑了。没有回应她的话。

  会再见面吗?他不肯定。真的不肯定。
 


   
            
第五章     






 
    黄梨江,隆佑十八年进士,殿试第一,帝钦点为状元,拔擢为翰林学士,兼任太子少傅,为东宫属官。年十二,入太学,少年早慧。隆佑十三年,帝令太子亲至太学中拣任侍读,太子戏为绝句试之,诸生皆恭敬赞叹,唯梨江斥曰:「此诗尚且不如六岁小儿之作。」太子因亲选入东宫。梨江年十七,即入试科举,其父黄迺,亦为本朝翰林学士。民间因有「一门词客两翰林」之说。

    (《天朝国史·士林列传·黄梨江》太史 福临门)


  半年,可以发生很多事。

  临秋之际,王都盛京西郊的阮江畔,一群工人正忙碌着疏浚、筑堤的工事。

  这条阮江流贯整个王都腹地,连接全国南北,提供了重要的河运和用水价值,然而泥沙淤积却相当严重,因此每年在夏末前后,都必须加以整治疏浚,以免秋季洪汛来临时,因泥沙淤积而造成严重水患。

  身为京府司空,负责掌理王都所有的建筑工事,隐秀甫就任,就面临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那就是,他是要好好的做事?还是要懒懒的做事?

  事情做得好,自然大司空的位置是保住了,但宝贵性命却反会受到威胁。

  事情做不好,朝中一向不喜欢他的人就会有话可说,他大概可以想见会有什么话传出来。大抵不外乎七皇子办事不力、不值得托付重任之类的,轻易地就可以将他逐出争嫡的战场外。

  推举他出任大司空的内阁成员是向来主张另立新储的左丞相。

  但是左相与他并没有深厚的交情,推举他的唯一理由,想来是为了让他站出来当箭靶,好暗中扶助左相一派力挺的皇子。至于是哪个皇子?隐秀心中也有一些主张。

  不比其他皇子系出名门,他的母亲来自外族,因此他在宫中一直都处于孤立的境地,尽管受到皇祖母的宠爱,但皇祖母不涉足外廷朝争之事,想在宫里活得长命一点,他只能靠自己。

  早在他母亲逝去那年,他就成了只断翅的鸟。在宫廷里,臆测着每张脸背后的真正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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