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 作者:张廷玉-第3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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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一贯入内阁,朝政已大非。数年之间,矿税使四出为民害。其所诬劾逮系者,悉
滞狱中。吏部疏请起用建言废黜诸臣,并考选科道官,久抑不下,中外多以望阁臣。一
贯等数谏,不省。而帝久不视朝,阁臣屡请,皆不报。一贯初辅政面恩,一见帝而已。
东征及杨应龙平,帝再御午门楼受俘。一贯请陪侍,赐面对,皆不许。上下否隔甚,一
贯虽小有救正,大率依违其间,物望渐减。
迨三十年二月,皇太子婚礼甫成,帝忽有疾。急召诸大臣至仁德门,俄独命一贯入
启祥宫后殿暖西阁。皇后、贵妃以疾不侍侧,皇太后南面立稍北,帝稍东,冠服席地坐,
亦南面,太子、诸王跪于前。一贯叩头起居讫,帝曰:“先生前。朕病日笃矣,享国已
久,何憾。佳儿佳妇付与先生,惟辅之为贤君。矿税事,朕因殿工未竣,权宜采取,今
可与江南织造、江西陶器俱止勿行,所遣内监皆令还京。法司释久系罪囚,建言得罪诸
臣咸复其官,给事中、御史即如所请补用。朕见先生止此矣。”言已就卧。一贯哭,太
后、太子、诸王皆哭。一贯复奏:“今尚书求去者三,请定去留。”帝留户部陈渠、兵
部田乐,而以祖陵冲决,削工部杨一魁籍。一贯复叩首,出拟旨以进。是夕,阁臣九卿
俱直宿朝房。漏三鼓,中使捧谕至,具如帝语一贯者。诸大臣咸喜。翼日,帝疾,廖悔
之。中使二十辈至阁中取前谕,言矿税不可罢,释囚、录直臣惟卿所裁。一贯欲不予,
中使辄搏颡几流血,一贯惶遽缴入。时吏部尚书李戴、左都御史温纯期即日奉行,颁示
天下,刑部尚书萧大亨则谓弛狱须再请。无何,事变。太仆卿南企仲劾戴、大亨不即奉
帝谕,起废释囚。帝怒,并二事寝不行。当帝欲追还成命,司礼太监田义力争。帝怒,
欲手刃之。义言愈力,而中使已持一贯所缴前谕至。后义见一贯唾曰:“相公稍持之,
矿税撤矣,何怯也!”自是大臣言官疏请者日相继,皆不复听。矿税之害,遂终神宗世。
帝自疾瘳以后,政益废弛。税监王朝、梁永、高淮等所至横暴,奸人乘机虐民者愈
众。一贯与鲤、赓共著论以风,又尝因事屡争,且揭陈用人行政诸事。帝不省。顾遇一
贯厚,尝特赐敕奖之。一贯素忌鲤,鲤亦自以讲筵受主眷,非由一贯进,不为下,二人
渐不相能。礼部侍郎郭正域以文章气节著,鲤甚重之。都御史温纯、吏部侍郎杨时乔皆
以清严自持相标置,一贯不善也。会正域议夺吕本谥,一贯、赓与本同乡,寝其议。由
是益恶正域,并恶鲤及纯、时乔等,而党论渐兴。浙人与公论忤,由一贯始。
三十一年,楚府镇国将军华勣讦楚王华奎为假王。一贯纳王重贿,令通政司格其疏
月余,先上华奎劾华勣欺罔四罪疏。正域,楚人,颇闻假王事有状,请行勘虚实以定罪
案。一贯持之。正域以楚王馈遗书上,帝不省。及抚按臣会勘并廷臣集议疏入,一贯力
右王,嗾给事中钱梦皋、杨应文劾正域,勒归听勘,华勣等皆得罪。正域甫登舟,未行,
而“妖书”事起。一贯方衔正域与鲤,其党康丕扬、钱梦皋等遂捕僧达观、医生沈令誉
等下狱,穷治之。一贯从中主其事,令锦衣帅王之祯与丕扬大索鲤私第三日,发卒围正
域舟,执掠其婢仆乳媪,皆无所得。乃以皦生光具狱。二事错见正域及楚王传中。
始,都御史纯劾御史于永清及给事中姚文蔚,语稍涉一贯。给事中钟兆斗为一贯论
纯,御史汤兆京复劾兆斗而直纯。纯十七疏求去,一贯佯揭留纯。至岁乙巳,大察京朝
官。纯与时乔主其事,梦皋、兆斗皆在黜中。一贯怒,言于帝,以京察疏留。久之,乃
尽留给事、御史之被察者,且许纯致仕去。于是主事刘元珍、庞时雍、南京御史硃吾弼
力争之,谓二百余年计典无特留者。时南察疏亦留中,后迫众议始下。一贯自是积不为
公论所与,弹劾日众,因谢病不出。三十上四年七月,给事中陈嘉训、御史孙居相复连
章劾其奸。一贯愤,益求去。帝为黜嘉训,夺居相俸,允一贯归,鲤亦同时罢。而一贯
独得温旨,虽赓右之,论者益訾其有内援焉。
一贯之入阁也,为锡爵、志皋所荐。辅政十有三年,当国者四年。枝拄清议,好同
恶异,与前后诸臣同。至楚宗、妖书、京察三事,独犯不韪,论者丑之,虽其党不能解
免也。一贯归,言者追劾之不已,其乡人亦多受世诋諆云。一贯在位,累加少傅兼太子
太傅、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家居十年卒。赠太傅,谥文恭。
方从哲,字中涵,其先德清人。隶籍锦衣卫,家京师。从哲登万历十一年进士,授
庶吉士,屡迁国子祭酒。请告家居,久不出,时颇称其恬雅。大学士叶向高请用为礼部
右侍郎,不报。中旨起吏部左侍郎。为给事中李成名所劾,求罢,不允。
四十一年,拜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与吴道南并命。时道南在籍,向高为首辅,
政事多决于向高。向高去国,从哲遂独相。请召还旧辅沈鲤,不允。御史钱春劾其容悦,
从哲乞罢。帝优旨慰留。未几,道南至。会张差梃击事起,刑部以疯癫蔽狱。王之寀钩
得其情,庞保、刘成等迹始露。从哲偕道南斥之寀言谬妄,帝纳之。道南为言路所诋,
求去者经岁,以母忧归。从哲复独相,即疏请推补阁臣。自后每月必请。帝以一人足办,
迄不增置。
从哲性柔懦,不能任大事。时东宫久辍讲,瑞王婚礼逾期,惠王、桂王未择配,福
府庄田遣中使督赋,又议令鬻盐,中旨命吕贵督织造,驸马王昺以救刘光复褫冠带,山
东盗起,灾异数见,言官翟凤翀、郭尚宾以直言贬,帝遣中使令工部侍郎林如楚缮修咸
安营,宣府缺饷数月,从哲皆上疏力言,帝多不听。而从哲有内援,以名争而已,实将
顺帝意,无所匡正。
向高秉政时,党论鼎沸。言路交通铨部,指清流为东林,逐之殆尽。及从哲秉政,
言路已无正人,党论渐息。丁巳京察,尽斥东林,且及林居者。齐、楚、浙三党鼎立,
务搏击清流。齐人亓诗教,从哲门生,势尤张。从哲昵群小,而帝怠荒亦益甚。畿辅、
山东、山西、河南、江西及大江南北相继告灾,疏皆不发。旧制,给事中五十余员,御
史百余员。至是六科止四人,而五科印无所属;十三道止五人,一人领数职。在外巡按
率不得代。六部堂上官仅四五人,都御史数年空署,督抚监司亦屡缺不补。文武大选、
急选官及四方教职,积数千人,以吏、兵二科缺掌印不画凭,久滞都下,时攀执政舆哀
诉。诏狱囚以理刑无人不决遣,家属聚号长安门。职业尽弛,上下解体。
四十六年四月,大清兵克抚顺,朝野震惊。帝初颇忧惧,章奏时下,不数月泄泄如
故。从哲子世鸿杀人,巡城御史劾之。从哲乞罢,不允。长星见东南,长二丈,广尺余,
十有九日而灭。是日京师地震。从哲言:“妖象怪徵,层见叠出,除臣奉职无状痛自修
省外,望陛下大奋乾纲,与天下更始。”朝士杂然笑之。帝亦不省。御史熊化以时事多
艰、佐理无效劾从哲,乞用灾异策免。从哲恳求罢,坚卧四十余日,阁中虚无人。帝慰
留再三,乃起视事。明年二月,杨镐四路出师,兵科给事中赵兴邦用红旗督战,师大败。
礼部主事夏嘉遇谓辽事之坏,由兴邦及从哲庇李维翰所致,两疏劾之。众哲求罢,不敢
入阁,视事于朝房。帝优旨恳留,乃复故,而反擢兴邦为太常少卿。未几,大清兵连克
开原、铁岭。廷臣于文华门拜疏,立请批发,又候旨思善门,皆不报。从哲乃叩首仁德
门跪俟俞旨,帝终不报。俄请帝出御文华殿,召见群臣,面商战守方略。亦不报。请补
阁臣疏十上,情极哀,始命廷推。及推上,又不用。从哲复连请,乃简用史继偕、沈纮,
疏仍留中,终帝世寝不下。御史张新诏劾从哲诸所疏揭,委罪群父,诳言欺人,祖宗二
百年金瓯坏从哲手。御史萧毅中、刘蔚、周方鉴、杨春茂、王尊德、左光斗,山西参政
徐如翰亦交章击之。从哲连疏自明,且乞罢。帝皆不问。自刘光复系狱,从哲论救数十
疏。帝特释为民,而用人行政诸章奏终不发。帝有疾数月。会皇后崩,从哲哭临毕,请
至榻前起居。召见弘德殿,跪语良久,因请补阁臣,用大僚,下台谏命。帝许之,乃叩
头出。帝素恶言官,前此考选除授者,率候命二三年,及是候八年。从哲请至数十疏,
竟不下。帝自以海宇承平,官不必备,有意损之。及辽左军兴,又不欲矫前失,行之如
旧。从哲独秉国成,卒无所匡救。又用姚宗文阅辽东,齮经略熊廷弼去,辽阳遂失。论
者谓明之亡,神宗实基之,而从哲其罪首也。
四十八年七月丙子朔,帝不豫,十有七日大渐。外廷忧危,从哲偕九卿台谏诣思善
门问安。越二日,召从哲及尚书周嘉谟、李汝华、黄嘉善、黄克缵等受顾命。又二日,
乃崩。八月丙午朔,光宗嗣位。郑贵妃以前福王故,惧帝衔之,进珠玉及侍姬八人啖帝。
选侍李氏最得帝宠,贵妃因请立选侍为皇后,选侍亦为贵妃求封太后。帝已于乙卯得疾,
丁巳力疾御门,命从哲封贵妃为皇太后,从哲遽以命礼部。侍郎孙如游力争,事乃止。
辛酉,帝不视朝,从哲偕廷臣诣宫门问安。时都下纷言中官崔文升进泄药,帝由此委顿,
而帝传谕有“头目眩晕,身体软弱,不能动履”语,群情益疑骇。给事中杨涟劾文升,
并及从哲。刑部主事孙朝肃、徐仪世、御史郑宗周并上书从哲,请保护圣体,速建储贰。
从哲候安,因言进药宜慎。帝褒答之。戊辰,新阁臣刘一燝、韩爌入直,帝疾已殆。辛
未,召从哲、一燝、爌,英国公张惟贤,吏部尚书周嘉谟,户部尚书李汝华,礼部侍郎
署部事孙如游,刑部尚书黄克缵,左都御史张问达,给事中范济世、杨涟,御史顾慥等
至乾清宫。帝御东暖阁凭几,皇长子、皇五子等皆侍。帝命诸臣前,从哲等因请慎医药。
帝曰:“十余日不进矣。”遂谕册封选侍为皇贵妃。甲戌,复召诸臣,谕册封事。从哲
等请速建储贰。帝顾皇长子曰:“卿等其辅为尧、舜。”又语及寿宫,从哲等以先帝山
陵对。帝自指曰;“朕寿宫也。”诸臣皆泣。帝复问:“有鸿胪官进药者安在?”从哲
曰:“鸿胪寺丞李可灼自云仙方,臣等未敢信。”帝命宣可灼至,趣和药进,所谓红丸
者也。帝服讫,称“忠臣”者再。诸臣出俟宫门外。顷之,中使传上体平善。日晡,可
灼出,言复进一丸。从哲等问状,曰:“平善如前。”明日九月乙亥朔卯刻,帝崩。中
外皆恨可灼甚,而从哲拟遗旨赉可灼银币。时李选侍居乾清宫,群臣入临,诸阉闭宫门
不许入。刘一燝、杨涟力拄之,得哭临如礼,拥皇长子出居慈庆宫。从哲委蛇而已。初,
郑贵妃居乾清宫侍神宗疾,光宗即位犹未迁。尚书嘉谟责贵妃从子养性,乃迁慈宁宫。
及光宗崩,而李选侍居乾清宫。给事中涟及御史左光斗念选侍尝邀封后,非可令居乾清,
以冲主付托也。于是议移宫,争数日不决。从哲欲徐之。至登极前一日,一燝、爌邀从
哲立宫门请,选侍乃移哕鸾宫。明日庚辰,熹宗即位。
先是,御史王安舜劾从哲轻荐狂医,又赏之以自掩。从哲拟太子令旨,罚可灼俸一
年。御史郑宗周劾文升罪,请下法司,从哲拟令旨司礼察处。及御史郭如楚、冯三元、
焦源溥,给事中魏应嘉,太常卿曹珖,光禄少卿高攀龙,主事吕维祺,先后上疏言:
“可灼罪不容诛,从哲庇之,国法安在!”而给事中惠世扬直纠从哲十罪、三可杀。言:
“从哲独相七年,妨贤病国,罪一。骄蹇无礼,失误哭临,罪二。梃击青宫,庇护奸党,
罪三。恣行胸臆,破坏丝纶,罪四。纵子杀人,蔑视宪典,罪五。阻抑言官,蔽壅耳目,
罪六。陷城失律,宽议抚臣,罪七。马上催战,覆没全师,罪八。徇私罔上,鼎铉贻羞,
罪九。代营榷税,蠹国殃民,罪十。贵妃求封后,举朝力争,从哲依违两可,当诛者一。
李选侍乃郑氏私人,抗凌圣母,饮恨而没。从哲受刘逊、李进忠所盗美珠,欲封选侍为
贵妃,又听其久据乾清,当诛者二。崔文升用泄药伤损先帝,诸臣论之,从哲拟脱罪,
李可灼进劫药,从哲拟赏赉,当诛者三。”疏入,责世杨轻诋。从哲累求去,皆慰留。
已而张泼、袁化中、王允成等连劾之,皆不听。其冬,给事中程注复劾之,从哲力求去,
疏六上。命进中极殿大学士,赉银币、蟒衣,遣行人护归。
天启二年四月,礼部尚书孙慎行追论可灼进红丸,斥从哲为弑逆。诏廷臣议。都御
史邹元标主慎行疏。从哲疏辨,自请削官阶,投四裔。帝慰谕之。给事中魏大中以九卿
议久稽,趣之上。廷臣多主慎行,罪从哲,惟刑部尚书黄克缵,御史王志道、徐景濂,
给事中汪庆百右从哲,而詹事公鼐持两端。时大学士爌述进药始末,为从哲解。于是吏
部尚书张问达会户部尚书汪应蛟合奏言:“进药始末,臣等共闻见。辅臣视皇考疾,急
迫仓皇,弑逆二字何忍言。但可灼非医官,且非知脉知医者。以药尝试,先帝龙驭即上
升。从哲与臣等九卿未能止,均有罪,乃反赉可灼。及御史安舜有言,止令养病去,罚
太轻,何以慰皇考,服中外。宜如从哲请,削其官阶,为法任咎。至可灼罪不可胜诛,
而文升当皇考哀感伤寒时,进大黄凉药,罪又在可灼上。法皆宜显僇,以泄公愤。”议
上,可灼遣戍,文升放南京,而从哲不罪。无何,慎行引疾去。五年,魏忠贤辑“梃
击”、“红丸”、“移宫”三事为《三朝要典》,以倾正人,遂免可灼戍,命文升督漕
运。其党徐大化请起从哲,从哲不出。然一时请诛从哲者贬杀略尽矣。崇祯元年二月,
从哲卒。赠太傅,谥文端。三月,下文升狱,戍南京。
沈纮,字铭缜,乌程人。父节甫,字以安。嘉靖三十八年进士。授礼部仪制主事,
厉祠祭郎中。诏建祠禁内,令黄冠祝釐,节甫持不可。尚书高拱恚甚,遂移疾归。起光
禄丞。会拱掌吏部,复移疾避之。万历初,屡迁至南京刑部右侍郎。召为工部左侍郎,
摄部事。御史高举言节甫素负难进之节,不宜一岁三迁。吏部以节甫有物望,绌其议。
节甫连上疏请省浮费,核虚冒,上兴作,减江、浙织造,停江西瓷器,帝为稍减织造数。
中官传奉,节甫持不可,且上疏言之。又尝献治河之策,语凿凿可用。父忧归,卒。赠
右副都御史。天启初,纮方柄用,得赐谥端清。
纮与弟演同登万历二年进士。纮改庶吉士,授检讨。累官南京礼部侍郎,掌部事。
西洋人利玛窦入贡,因居南京,与其徒王丰肃等倡天主教,士大夫多宗之。纮奏:“陪
京都会,不宜令异教处此。”识者韪其言。然纮素乏时誉。与大学士从哲同里辏嗌
也。神宗末,从哲独当国,请补阁臣,诏会推。亓诗教等缘从哲意,摈何宗彦、刘一燝
辈,独以纮及史继偕名上。帝遂用之。或曰由从哲荐也。疏未发,明年,神宗崩,光宗
立,乃召纮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未至,光宗复崩。天启元年六月,纮始至。
故事,词臣教习内书堂,所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