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迂回的路-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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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大约深夜才散,今晚金源替你走岭岗。”
千岁担心,“他不习惯。”
“他技术比你有过之无不及,那小子聪明肚皮笨面孔,只有比你占便宜。”
“他?”千岁笑,“讲话无力,办事无力。”
千岁把车驶到附近指定空地,司机三三两两结集吹牛,他靠在座位看杂志。
大字标题:真英雄拒绝出风头——“任何人都会那样做,”他谦虚地说。
半晌千岁才明白这是说他,吓一大跳,丢下杂志。
原来被人说长道短是那样可怕的事,千岁不由得同情那些叫杂志揭密的名人。
他知道小路终点有个瞭望台,可以看到全市景色,这时华灯初上,霓虹灿烂,一定极之华丽。
他缓缓走近,只见一对穿晚礼服的年轻男女在栏杆前拥吻。
女子穿玫瑰红缎袍,她男伴十分大胆,把手插进裙子背部,紧而狠地扭住她手臂,像是要吞噬她他。
原本是情色猥琐的一幕,可是在淡黄新月,灰紫色暮色下,又有大片灯色点缀,变得热情浪漫。
他们自烦嚣的宴会跑到这里幽会。
女子忽然醒觉有人在附近,松开男伴,那穿礼服西装的男子抬起头,刚好与十码以外的王千岁打了一个照面。
他有一张冷酷英俊的面孔。
千岁连忙走回车里,他打了一个盹。
两个小时之后,车里电话响了,是大小姐声音:“请到大门喷泉处接我。”
千岁看看时间,她提早离场。
他连忙把车驶近,只见邓可道已经站在喷泉附近等车。
一道水帘自大理石雕塑鲤鱼嘴里喷出来,缤纷水珠,掩映着月色美女,可算为良辰美景四字作演绎。
但大小姐身边有个男伴,他正握着她手轻吻,呵,她不是没有私人生活的呢。
千岁轻轻吁出一口气。
慢着,这男子有一张英俊冷酷面孔,千岁认得他,他一心二用,他不是好人。
他不得不下车为他们开门,他俩手拉手上车。
就在这时,那男子也认出半垂头的千岁,他不出声。
回程中可道不大说话,仿佛喝多了香槟或是混合酒,头轻轻靠在男伴肩膀上。
到了邓宅,他俩下车。
千岁心里为邓可道不值,竟有刺痛感觉,正想把车交回管家,那男子出来找他。
“司机。”他叫他。
千岁转过头去。
他十分直接,“你刚才看到什么?”
千岁轻轻答:“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你是司机,眼力那样差?”他试探他十分直接。
“先生,我只看得见路。”
“很好“。”他自口袋里取出两张大钞递给司机,“拿去买香烟吧。”
千岁十分有礼,“东家不许我们收小费,请原谅。”
那男子呵呵笑,“好,好。”
他又转回邓宅。
管家出来接过车子,千岁回家去。
呵,不忠不实,邓可道所遇非人。
母亲在家里织绒线,看到他抬起头来,“千岁,今日你去了何处,我儿你见闻如何?”
千岁答:“让我细细告诉你。
才讲了开头,他已经睡著。
梦中听见有女子哭泣,看不清脸容,她穿著玫瑰红缎裙,掩著面孔,状甚悲切。
醒来,千岁用冷水洗一把脸,同自己说:王千岁,不管你事。
他到附近档摊买烧饼油条与母亲分享。
许多白领比他先到,有男有女,狼吞虎咽,呵,民以食为先。
回到家门,他看到有人从大门出来。
千岁下意识躲到一角。
那人是邓家二小姐可人,她还穿著昨夜纱衣,脸上化妆褪色,那件晚服也稀皱,与昨夜的光鲜形成对比,原来人同衫都经不起时间折腾。
她来做什么?
只见可人见不到他,一脸失望,下楼去了。
千岁轻轻开门进屋。
母亲看到他,微微笑。
他摊开早点,与母亲共用。
母亲忽然告诉他一个传说:为什么有些男子特别讨女孩子欢喜?原来是这样的,谣传灵魂投胎乘船,分男船女船,女船上全是女婴,但是那摇橹的却是男灵,那整帮女孩,来生都会为一个男子倾心,因为她们由他负责送到人世。
千岁听得笑出来。
“你大抵便是那个摇橹子。
千岁仍然咧嘴笑,“想象力太丰富了。
“你不问那纱衣女孩来找你干什么?”
那件纱衣白天看来象一只垂死粉蛾。
“我不知道,她时间太多,无聊,她有误会。”
“她特地来说一句:叫你打电话给她。
“知道了。”
“有什么缘故?”
“她是三叔东家的女儿,吃饱饭没事做。”
“原来如此。”
一连整月,千岁开车往返岭岗,尽忠职守。
大伯说他:“象转了性子,以前那一丝浮躁也不见了,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是好是坏?”
千岁象似认了命,他可以看到两条路,一条浪荡孤独终老,一条愚忠成家立室,两条路都得靠坐在驾驶座位生活,两条都不是他想走的路。
他闷得呆了。
休假,他把车子驶上旧路。
红灯区光华如昔,衣著裸露的女子捧著店牌走近司机:“先生,小叙休息,按摩、洗足、理发,先生,收费廉宜。”
一个女子走近,她穿著长大雨衣,忽然伸手掀开衣襟,千岁知道内里是裸体,连忙别转头去,他实在毫无心情。
那雨衣女子格格狂笑。
千岁说:“我找一个人。”
他塞一张钞票过去。
“呵,看不出你那样长情,找谁?不如就我吧。”
“我找华美按摩的小红。”
谁知那雨衣女一听这几个字,立刻变色,竟把钞票丢还车厢,一声不响离去。
“喂,喂。喂。”
半晌,有人在车侧问:“谁找小红?”
“一个人客。”
那女子闪身出来,“小红在村前一间红砖屋里暂住,小路尽头,你一定找得到。”她立刻走开。
千岁停好车子。
他步行十多分钟,小路又长又迂回,全是碎石子,不好走,他想回头,忽然看到红砖墙。
房子一半已经塌陷,几只母鸡咯咯来回觅食,黄狗见人摇尾迎出来。
一个女子坐在门口,背著人,在盆里洗衣服。
“谁?”
“小红,我是那劝你去医生处检查的司机。”
“是你。”她声音很平静。
千岁找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可以谈几句吗?”
小红轻轻讪笑,“你想说什么?”
“闲聊。”
她轻轻搓干净衣服绞干,站起来晾绳上,身体一直背著千岁。
千岁轻轻说:“这里真静。”
与公路旁喧哗大不相同,隔一条小径便是乡村,抬头可以看到油菜田开著黄花。
一只白色粉蝶飞来,轻盈的停在含羞草叶子上,千岁伸手指去抓。
小红说:“别去伤害它,朝生暮死,反正它也活不过今晚。”
千岁缩回手。
“为什么来找我?”
“你看过医生没有?”
小红答:“去过医院。”
“痊愈了吧,你别再干那种行业,不如做工厂。”
小红说:“你是个好人。”
她缓缓转过身来,千岁在阳光下看到她的面孔,吓了一大跳,遍体生寒。
只见那小红额角上已冒出几枚铜板大小紫血泡,她脸容瘦削苍白,象骷髅一般,不能同从前那红粉绯绯的女子相比。
她很平静地说:“我的病医不好,医生说已到末期,你很幸运,你未受传染。”
千岁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你是好心人,你会有好报。”
千岁沉默。
“我记得你说过寂寞,又说不知这条路会通向何处”,她的记性很好,“你放心,路的尽头会是你温暖的家。”
讲了那么多话,她似力竭,坐下气喘。
半晌,千岁自裤袋掏出他所有钞票,轻轻放在那块大石头上。
他没有再说话,缓缓转身离去。
一群乌鸦从田里飞起,成群哑哑地叫,扑向公路觅食,千岁跟它们的方向走。
成群艳女看到他,再次迎上来,“先生跟我走——”
他推开她们。
千岁上车,调头往回驶。
女子追上拍打他的车窗。
有人抱著一只灯箱:“华美按摩,温柔乡暖。
千岁觉得晕眩,急转弯把车子驶走。
接著他闷了好几天。
白天足不出户,一声不响,看电视新闻。
晚上开车。
一日,接载的乘客中有两个女学生,跟著大人探亲,坐在司机位后座闲聊。
开头讲些化妆时装歌星明星琐事,后来说到功课。
其中一个说:“历史科最坑人,温习至耗时,一句‘历代教皇与欧陆君主争权,何故’,便答死人。”
另一个笑,“还有‘试演绎十字军东征与今日西方强国联同攻打回教国家的前因后果’,一千年的恩怨,如何回答?”
两人笑作一团。
千岁无限感慨,说不出的羡慕,呵,只为十字军东征烦恼,幸运的女孩。
“狮心王李察往拜占庭大战回教撒拉丁大帝一场真正精采。”
“幸亏历史老师长得英俊,哈哈哈。”
翌日,千岁到书店去找书,“可有十字军东征书籍?”
“先生,要中文还是英语?”
“请介绍中译本。”
那本十字军东征足有两寸厚,千岁翻一翻,知难而退,不料好心的女售货员笑说:“是给小学生看吗,我介绍图画书给你。”
千岁轻轻说:“不用了,谢谢你。”
可是店员已经把书取出,千岁选了套西洋历史。
金源一定会大嚷:“书,输,快扔出去!”
在修车行看到一辆哈利戴维生机车,庞然巨物,车身喷有火焰图案,正是地狱天使党员至爱。
“谁的机车?”千岁吓一跳。
“邓家二小姐,她问起你。”
千岁问:“她开得动这辆车?”
“哈利性能良好,不难驾驶。”
千岁坐到一角,取起矿泉水喝一大口。
“她对你很有意思。”
“我不打算做她玩具。”
“大家开心嘛。”
千岁摇摇头。
“小道德先生,那你做人还有什么滋味。”
角落有一架小小旧伟士牌小绵羊机车,千岁坐上去,“机器还可以吗?”
“你也不会喜欢这样平和的小机车。”
“在繁忙市区穿插最好。”
“不够神气呢。”
“金源,像我们这等没有学识的穷小子,神气什么?声音大,扮威风,徒惹人耻笑。”
金源笑,“这是孔夫子说的?要不,是孙子兵法。”
千岁垂头,“我讲老实话。”
“我介绍女朋友给你,像大小姐那般斯文可好?”
千岁摊开报纸,只见有点小消息:“深圳有传媒报道,传有关部门协定,把岭岗至本市直线车减剩五条,每条路线每日开一百班次,由交通协会负责招标经营。”
他一时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下午,陪母亲喝茶,她碰见一群老朋友,话题不断,他耐心在一旁相伴。
一位伯母感喟,“你还有几年好日子过,儿子婚后只会陪丈母娘。”
“有些男人看到老婆如老鼠见猫,我家儿子看见妻子如见阎王。”
“前些日子不是有段新闻吗:孝顺女婿挡车勇救岳母,嘿,那活脱是我家好兄弟。”
连千岁都忍不住笑起来。
说得千岁妈心里担心起来,回到家问:“儿子,你会是那样的人吗?”
“妈,你说呢?”
“我看不会,不过,我也不会同你俩住,你们出去自组小家庭好了。”
晚上,千岁亲自站在车门前拣客,凡是粗壮大汉,手臂纹身少年,烟味、酒味人客一概不载:“前面有车,立即就开。”他把他们往前推。
女乘客认得他,纷纷上车。
千岁关上车门,“开车。”
他喜欢开一线窗户呼吸新鲜空气,可是脸上往往因此蒙上白蒙蒙的一层细沙,像女子敷了粉似,这就叫风尘仆仆了。
驶到一半,忽然听见车子后有呻吟声。
他吆喝:“什么事?”
车厢内骚扰一番,向他报告:“司机,有人要生养。”
他一时没听懂,“生养什么?”
“司机,有位太太即将要生孩子!”
千岁一听,立刻把车调头。
“司机,停车,来不及了,她要生了,下车,快来帮忙。”
有人说:“谁有电话快叫我们的救护车。”
刹那间千岁提起勇气,往车尾取过一壶矿泉水及一张大毛巾。
他走进车厢,乘客纷纷下车走避。
有一个中年人说:“司机,我带著一匹布,你替产妇围一围,给她一点尊严。”
另一个妇女说:“我有接生经验,让开一点。”
只见产妇痛苦得满头大汗,已不能言语。
千岁用湿毛巾裹住她的头,“不怕,不怕,救护车已在途中。”
那女子紧紧握住他的手,狭小的车厢后座忽然变成一个为生死存亡挣扎的世界,千岁一阵晕眩。
就中这时,他听见一声微弱哭声,接著又是一声,像一只小猫被压住尾巴或是寻找食物的呜咽。
那助产的妇女说:“司机,你可有刀剪?”
千岁连忙自口袋里摸出一把瑞士军人小刀,这时,他已听到救护车呜呜赶来。
“司机,把你衬衫脱下。”
千岁连忙把衣服剥下来递过去。
这时他看到血淋淋一团肉,仿佛有五官,正张大嘴哭,哭声开始响亮,天呵,婴儿出生了。
千岁忽然看到这一幕,刺激过度,刹那间领悟到人类数千年文明敌不过单纯的生老病死。
他虚脱,眼前金星乱冒,膝头一软,竟昏倒在车厢里,瘫痪在产妇边。
“司机,司机。”
救护车停下,急救人员跳下车来看视,“产妇在哪里?这是个男人呀。”
千岁已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在医院急诊室里。
医生看著他,“又是你,王千岁。”
正是那漂亮的女医生,他们已是第三次见面。
“母婴——”
“母子平安,男婴是大块头,重九磅多,那丈夫已赶到,他们说很感激你。——”
“我的车子呢?”
“你兄弟把他驶回车房清洗,他说已把车资退还乘客,他们均不介意。”
千岁汗颜,他竟胆小得昏过去了。
“王千岁,又一次证明你是好市民,已经替你检查过身体,一切无恙,你可以出院。”
医生像是有话要讲, 她说:“王千岁,你试著读一读以上文字。
千岁一看那些小字,只觉字样都在跳动,他苦笑,“我头晕。”
正在这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