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婚的女人-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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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开始就不在意妻子是再婚的女人,并不觉得为难,如今初婚也好再婚也好似乎已经仅仅是记忆里的问题,但心想如果双方都是初婚的话,大概会更加牢记结婚的日子,碰到什么事触景生情,我倒经常想起“爱子,给客人送……”的那一天。
如果把从浴室叫唤女佣、用温水绞手巾把送给客人这些事作为夫妻珍贵的回忆未免过于卑俗贫乏,但对我来说,喜剧般的轻松也曾经救过我们夫妻的驾。
而且,滋生繁衍朝气蓬动的生命的惊愕,在漫长岁月中流动,夫妻生活中似乎也被吸收融汇,当时可以说是激动人心的那种印象自然没有消失,可能以崇拜非现实的另一个世界的象征的感觉至今依然留在我的心坎里。
当时,时子才19岁,始为人妻,仍然保留着姑娘的清新纯洁,苗条细挑的少女曲线似乎还没有走样。我正当年,一定一眼就瞥出这种感觉,所以格外惊愕。这种惊叹足以改变我的女性观,但那是纯洁的惊愕。
我看到牡丹花、牵牛花这样大朵花在绿叶的衬托下盛开的时候,有时会怦然心动。特别是看到一两朵早开的鲜花,更往往按捺不住心跳。——也许它让我猛然回忆起浴室窗外的竹叶。
当我意识到那种官能不至于强烈到见花感应的程度时,就把花单纯地作为植物的花朵来看待,可是也曾经苦恼过,怀疑莫不是潜藏心底的病态瞬间泛起?
当我听到“爱子,给客人送……”那个时候,我只有妓女的体验,也正因为那些妓女,我对女人肉体的兴奋度正逐渐消退淡漠。这种年轻人多少嗤之以鼻的浅薄也许使我也失去了现在人到中年的我所应有的憧憬。
所以,当我从还是学生气质的新嫁娘身上看到在妓女那儿无法想象的生命的火焰时,惊愕简直震撼人心。
后来,池上老师去世,时子回到娘家,参加工作。和我见面的时候,起先显得情绪消沉怅然恍惚的样子;很快变得明朗快活起来,如鲜花怒放,脸色白皙,流光溢彩;但一会儿又突然娇媚妖艳,目光流眄,一举一动都分外引人注目。不管她哪一种表情,我对时子的变化都只按自己想法的随意解释。另外,跟我见面以后,没几天工夫,人就变了个样儿,我觉得她实在是一个女性十足的女人。她娇媚妖艳的时候,我心想可以跟这个女人结婚,这也许因为“爱子,给客人……”那天的惊愕被唤回的缘故。
从金泽八景回来的路上,看见高楼的窗玻璃呈现绿色,又让我想起当年的惊愕,大概也是因为绿色极其妖饶艳丽的缘故吧。也许正是如此,我才感觉到那绿色的窗玻璃急速远去的诱惑。
在此以前,我想起比房子年龄还小的一个妓女,茫然若失地呆呆站着,但只有一想到“爱子,给客人……”,脑子就十分清醒。看来我自己知道这一记忆历久弥新。
并非因为妻子再婚,我便去渔色小妓女,只是在烟花场里偶然相识。按照勾栏规矩,小妓女经人介绍,被看中后向客人行礼致谢,自己也受到恭贺。这不过是花街柳巷的行规程序。
回来遇见她的时候,也只是“怎么样?有客人吗?”“嗯,多少有一点……”如此点头打招呼而已,谁也不以为怪。
“经常有客人问我第一次的事儿,我说那个人至今还时常回味无穷呢。”
“嗯”
“客人说那就好。”
此后我好长时间没去走动。大约过了三个月,我去了一趟,噔噔噔跑上楼梯一拉开隔扇门,一个胖“大姐”告诉我:
“她死了。好可怜啊。”“大姐”一边一只手粗鲁地抓开半边领口用扇子使劲扇着胸口脖子,在我身后送我下楼,一边说:“怎么这么热呀?——哦,前些日子是她的第一次盂兰盆会啊。”
据说死于盲肠的什么病,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也没动手术。
“死得好苦呀。”
不知道为什么,我怀疑不是盲肠的问题。青楼就在前面,只隔着五六间店面,但我也没去烧一炷香。
“那姑娘不在了,我看……”“大姐”似乎在盘算别的女人,“对了对了,也没给您上手巾把呢……听说您来,我就急匆匆跑下来。先洗个澡怎么样?冲一冲……啤酒行吧?”
“大姐”准备完毕,给我斟啤酒,然后一边用扇子给我扇风一边问“15岁的姑娘怎么样?”,还赤裸裸地说,“我和她在公共澡堂一起洗澡,见过,不像13岁就死去的那个孩子那样干瘪干瘦。”她的口气就像卖一件什么东西,我左耳进右耳出,随口敷衍。但看来她事先做了安排,一会儿那个姑娘便走进来。
果然如“大姐”所说,虽说15岁,却体态丰盈,系着宽大的红色和服腰带衬垫,胸部隆起,黑发乌睫,在雪白肌肤的映衬下格外显眼动人。
“大姐”起身离席,过一会儿又转回来,见我呆然而坐,便厉声叱责姑娘:“你怎么回事?光知道长个儿,不会伺候客人。快给客人斟酒啊!”
“不,不关她的事。”我说。
“大姐”观颜察色,揣度我的心事,便改口道:“今天大哥想自个儿喝,说是下一次带朋友来,再叫你。”
雏妓满面通红,哭丧着脸低头退出。
“怎么?没瞧上眼吗?”
“不。是个好女子。”
“澡堂里我亲眼见的。”“大姐”又重复一遍。
姑娘被客人辞走。顿感耻辱,简直手脚无措。虽说是这儿的习气,我觉得她凄惨可怜。她的形象与那个13岁就死去的姑娘一起留在我的记忆里。
房子和那个姑娘一样,虚岁15,所以引起我对15岁和13岁两个雏妓的怀念。那是两三年前的事,现在想起来,当时我妻子的孩子也已经和那个雏妓差不多岁数,我突然觉得脑袋瓜猛然撞到什么东西上,似乎脚下张开一道陷阱。
我这个人,平时不太想道德问题。就像每天早晚几乎是无意识地坐车在路上奔跑一样,一边发牢骚一边还要利用、依靠现有的各种设施,一旦发生什么故障,才和其他乘客一起骂骂咧咧大发怨言。
所以,房子的出现可能会扰乱我日常的机械性的交通秩序,心里有点不安。
“打茶围”地方的“大姐”说起澡堂子里见过的话儿,把与我在池上老师家里第一次看见时子时所惊愕的那一同样的东西奇妙地掩藏在俏皮话里挑逗诱惑我,由此,我在“打茶围”时想起妻子时子,在这电车里想到妻子和雏妓的时候,那个部位会浮现在眼前,但大概房子就在身旁的缘故吧,我感到些微厌恶和自嘲。
这并非因为过去的惊愕已经完全吸收融化在漫长岁月的夫妻生活里,而是妻子的女儿房子就在身旁的缘故吧。
妻子把房子带到我家里,又叫我一起去金泽八景,我本来打算以第三者的立场观察这一对母女,但是看来我成不了旁观者,而是和她们构成一种三角关系。就在这时,我又萌生出自我剖析内心世界的预感。
我对房子仿佛怀着不肯容忍的憎恶情绪,便皱起眉头直摇头。这不是嫉妒。似乎是自发性的排斥,还没到嫉妒的程度。
我转身背对房子,看着对面的窗口。也许由于我以背相对,我觉得身后的房子也模仿我的样子,转身面对电车前进的方向,手抓拉手,眼望着另一面的窗口。
随着电车的行驶、视角的变化,高楼窗玻璃的绿色已经消失,勉强寻找看去,在灰色水泥墙上只有一个个暗影般的窗口。
电车很快就要进入东京,我想在什么地方与房子分手呢?
破碎的轻烟在原野尽头低低飞扬。这一带也许不是原野,而是连绵的城镇,却像暮霭笼罩着原野。暮霭远处的山丘也觉得异样,大概暮云低垂。
我转过身,抓着拉手,整个身体斜向妻子,问:“在哪儿让她下车回去?”
“哪儿?你是说房子吗?”
“是呀。”
“在银座下。能吃点什么吗?累了。”
“恐怕不行吧。”
站在他们之间的房子说:“妈妈,我在品川下。”
我突然觉得房子又可爱又可怜。
房子要装出一副什么样子回爷爷家?今天一天的事她怎么撒谎?爷爷一家子待她好吗?这些事,我从来没问过妻子,妻子也没有主动告诉我,但我觉得似乎没必要非让房子回爷爷家不可。现在就带她回我家难道不行吗?
一个多余的人闯进我家里。这一天,我不是没想过这件事。但我一听她说自己一个人从品川回去,心想即使闯进我的家门也会很快就离开的。
妻子是在房子3岁的时候离开婆家的,她们已经分居10多年了。今天房子到母亲的新家庭里来。但在这几年里,她一个女孩子一定对母亲再婚后的生活做种种猜测想象。今天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不能不说以前一直疏忽了。但是,即使她走进我的家庭,做女儿的还是不可能深入了解母亲再婚后的生活,最终所描绘的仍然不过是房子自身的空想。也许因为我的清高,觉得这一对关系非同寻常的母女着实令人同情。时子和房子恐怕再也不会有心灵沟通的时候了。我和妻子似乎已经死心,不再为互相了解对方内心深处的世界而争吵不休,但是,这一对母女或许今天又在点燃这一愿望的火种。
房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的左肩,她梳着两股头发编在一起的辫子,长长的发际却和时子一样。
“早晨上学是和清一起走的吗?”母亲问。看似问得突然,其实是时子在品川下车换乘山手线回去的影子里联想到每天早晨兄妹上学的情景。
“没有,各走各的。我才不愿意和他一起走呢。”
“谁上学早?”
“哥哥比我晚。”
房子似乎对这一话题不感兴趣,而时子更想了解清的情况。
妻子对我也几乎没谈过清。我和妻子商量想收养一个孩子,心里想的自然也是房子。
因为妻子看重男孩,反而使我难以开口,但从孩子那方面来说,对分居的母亲日益思念的当然是房子。
当时房子才3岁,对母亲毫无印象;清已经6岁,大概都还记得。对父亲的印象也是如此。可能正因为这一点,清对母亲反而隔膜,至少羞于和母亲见面——后来他到我家来时也是这样。
——直到很久很久,我才知道一个出乎意外的真实情况:房子更刻骨铭心地想念父亲,而清想念母亲。
清长得像父亲。我第一次见到清时,不由得想起池上老师的遗嘱。
我和时子婚后不久,曾经问她:“池上老师有遗嘱之类的东西吗?比如说孩子怎么抚养?你怎么安排?嗯,还有再婚的问题什么的……”
池上老师得的是肺结核,病危过两三次,临终时脑子还很清醒,他大概是做好思想准备了的,所以我觉得会有遗嘱。
时子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声音微颤着说:“不知道这算不算遗嘱,他对我说无论如何你必须好好活下去。我听他说了5次,神情非常严肃认真,我突然怀疑他莫不是也要我去死,吓得毛骨悚然。不过,看来不是这个意思。他说,你要是死了,这个世界就没有最了解我最记得我的人,我就非常寂寞凄凉。”
“噢,我听了都觉得毛骨悚然。”
“所以我说,我不会活得很长,有孩子在,我无所谓,他正颜厉色地说,孩子不行,这么小什么也记不住,而且什么也不懂,长大以后对父亲只是一个空想的幻影。听他口气这么严厉,我也害怕起来……”
“一个临终的人有什么权利对活着的人这样发号施令?这是罪恶!是亵渎!”我愤愤不平地说,“他以为记忆最确切真实、记忆不可改变。从这一点来说,是个天真幼稚的老师,记忆是我的自由。岂止自由,而且本人不负任何歪曲和消失的责任。”
“是这么回事,记忆也是听天由命。”妻子赶紧随声附合,可我觉得恶心。池上老师和时子过的是否是一种反常的病态的生活?疑惑的阴影掠过我的心头。
由于不由自主地想起池上的遗嘱,我对清的第一印象就没有好感,真想说他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长得像你的老爹?!
但我对房子的态度就不一样。
房子在品川下车的时候,我对妻子说:“这孩子没手套吗?你给她买一双吧。”
“在学校戴手套要挨批评的。”
“是嘛……”
“再说,家里的人恐怕会问她谁给买的手套。”
“就说是恋人给买的好罗。”
“瞎说些什么呀?!”
“女同学之间不是常常互相送东西吗?”
妻子看见一个空位置,便坐下去,闭上眼睛。
三
据说夫妻像表兄妹,妻子写的字越来越像丈夫的字体已经司空见惯,长相互相融合的两口子也不足为奇。
父母子女兄弟姐妹如果长得过分相像,有时看上去显得滑稽可笑,一旦讨厌起来,简直看不得,刺激神经,但在旁人眼里,夫妻长相逐渐相像倒也不坏,夫妻之间,虽说相像,属于后天性的,毕竟有限。
夫妻要共同生活多少年才开始相像呢?这种相像并非长相和举止动作,而是心理习惯和生活习惯,即使如此,也因人而异,这大约需要多少年呢?我还见过这方面的心理学统计的事例。更何况面相相像。计算必定更加困难。
因为听了时子告诉我她前夫的遗嘱,我的脑子才想起如此愚不可及的事。
不言而喻,我对长相酷似父亲的清颇为反感。
当然,我心里也多少琢磨着想寻找时子在什么地方像池上老师。
池上老师让时子“必须好好活下去”,对她说“你要是死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最了解最记得我的人,我就非常寂寞凄凉”。于是池上老师正颜厉色地说:“孩子不行,这么小什么也记不住,而且什么也不懂,长大以后对父亲只是一个空想的幻影。”听了这些话,我气愤不平地大骂“一个临终的人要求活着的人把他记在心里,这是罪恶!是亵渎!”后来,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有时还蛮不讲理地找茬和妻子吵架。
“池上老师认为你是一个理想的女性。”我冷不丁冒出一句。
“不知道,大概不至于吧。”
“老师不是说他死以后最了解最记得他的人就是你吗?”
“说是说过。”
“这么说,对池上老师来说,你岂止是理想的女性,还是绝不可少的人罗。”
“为什么?”
“他让你记住他,把这种记忆作为自己死后的生存……”
“即使没有值得作为死后的生存的东西,但想到如果没有一个人记得自己,不是觉得寂寞凄凉吗?”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如果被坏心眼的人记走了样,扭曲了,也叫我们脸上挂不住。”
“坏心眼的人?嫁给他的就我一个人呀。”
“所以,这个人必须是池上老师理想的女性,不然老师会更加可怜。”
“除了我之外没别的人。没法子。”
“时子,你到底有没有信心负起独自去了解、记得一个人这种非同小可的可怕责任?”
“你干嘛这么嫉妒?”
“这难道不是非同小可的可怕责任吗?你不这么认为吗?”
“你坏,照这么说,我就是个无聊的女人,只记得他无聊的那些事罗……”
“负得了这种责任的人大概就是上帝吧。”
“不过,恐怕也不是让我像上帝那样记住他的一切,甚至我不知道的部分。”
“这么说,最了解,你最了解池上老师的哪些东西?最记得,你最记得他的哪些东西?”
“你坏。”
“是坏,像我们这样,偶尔要探寻真实,一接触到平时不敢触及的东西,连手都觉得疼痛。”
时子满心委屈地低着头,一只手排着,手掌在榻榻米上摩擦转动,然后别别扭扭地一边把身子扭过来一边说:“要说最记得的东西,什么也没有,我这不是和你结婚了吗?我对他并没有那么爱那么敬。”
“现在不想听你说这个。”
“其实现在我也不想说。”
话不投机,一下子冷落下来,只剩下怨恨的残渣,谁也不愿意看对方一眼,我却又刺了一句:
“孩子小,什么也记不住什么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时子默不作声。
其实,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