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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再婚的女人-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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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小,什么也记不住什么也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时子默不作声。
其实,现在这种状况,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不是时子,而是我才能回答这个问题。
在妻子看来,我是故意刁难,而且玩弄空洞的理论。其实我并非出于嫉妒跟她过不去。但是,现在想起来,那时也许我最肆无忌惮地流露出了嫉妒心理。
我极少对时子提起她的前夫的名字。一般地说,再婚者都不愿意触及以前的配偶,但我这样做在心理上并不准备强迫抑制自己,说我对她的过去没有嫉妒心也好、不计较也好,其实我是大大咧咧睁一眼闭一眼地过日子,如果时子的前夫插进来,大伙儿一起过算了。所以我和妻子商量要不要把她与前夫之间的孩子房子收养过来并非出于什么深谋远虑。
去金泽八景以后,差不多有一年的时候,房子无拘无束地到我们家里来往走动,甚至还缠着我疯闹,显得很亲密,其实她心底对母亲和我深怀敌意。我几乎一无所知。妻子或许心知肚明,对我想收她做养女的愚钝糊涂心里难过,却有苦说不出。
房子对我们消除敌意是在她决定结婚的时候。
时子对房子的对象当然不太放心,想亲自做一番调查。房子一听,突然声色俱厉地严词拒绝。时子只好打消调查的念头。
时子听说这个对象住在镰仓海棠寺附近,可怜天下父母心,便想在女儿婚前至少也得看一看那住宅啊,要我陪她走一趟。海棠寺是寺院的俗称,因为院子里有一株很有名气的高大的海棠树,正是开花时节,房子他们就叫海棠寺。
我们按照房子画的地图从镰仓邮局旁边拐进去。
我闹不明白,既然不同意弃子离家的母亲去调查自己的对象,为什么还要给母亲画这张地图呢?
穿过苍松繁茂的寺院,便是大街,再走过小桥,就是海棠寺,门前种植着古老的杉树。从门旁参天古松往胡同里走,过两三间房屋就是房子的对象的家。屋子四周是镰仓最常见的珊瑚树树篱,没有修剪。一幢普普通通的两层楼房。我兴味索然。
时子贴着树篱,一边一只手抓着我的上衣下摆慢慢往前走,一边从我的房膀上往里瞧。走到隔壁家的树篱一半左右,又返身往回走。回到大松树旁,妻子松了一口气,抬头看着我,微笑着说:
“有人住吧?静悄悄的……”
“有吧。”
“怎么样?我觉得很一般,比房子现在住的家差多了。”
“只看外表,不知道生活过得怎么样?”
“房子说结婚以后搬出来单住。”
“是吗?”
我心里似乎有一种与妻子刚才的话截然不同的感觉,不是不想表达出来,只是找不到恰当的语言。
“要是房子问看了家以后有什么想法,该怎么说好?”妻子问。
“光看外面,要能做各种想象就好了,我可不行,总而言之,不要让人家大失所望。你见过那个人的相片吗?”
“还没有。”
“连相片都不给看,就同意让看住房呀?”
“她没说同意啊。”
“这么说,是瞒着房子来的罗。”
“也不叫瞒着……”
“房子来过这家里吗?”
“嗯,三四天前还来过。说是回去的时候看到满树的海棠花都开了,让我无论如何去看海棠花,劝了我好几遍。房子的小坏主意啊,既然来看花,顺便还不瞧瞧那房子去……”
我们穿过门往寺院方向走去。
时子很自然地从门下穿过,我也很自然而然地跟在她后面,她好像要跟我说话的样子,我急忙贴近前去,才知道她似乎要看海棠花。
紧靠右边的杉树林一片幽静,枝头上稀疏寥落的樱花残瓣悄然飘零的声音在静谧中飘浮般沁人耳朵,路旁成排的樱花树还小,中间还掺杂着枫树。枫叶的红芽即将伸开嫩叶的指尖。
刚才从寺院门前看这些残花嫩芽犹如一面画框恰好镶在门里.路旁的樱树、枫树里还间杂着可能不是栽种的、细高瘦长的树,只有白色的细干镶进门框里。我们进门一看,阳光照射在小嫩叶刚刚绽开的树梢上,纤细的枝头还没缀满绿叶。
我把目光从树梢移到寺院后面的山上。一只不小的鸟从天空斜插下来,当它切过山的轮廓线时,我清楚地看见翅膀的抖动。翅膀外面是白色、里面是黑色的,身上的颜色似乎也是这样。
鸟切过山的轮廓线时我所看见的翅膀清晰的印象后来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只要一想起海棠,也就想起这只鸟。也许这样方便我联想房子感情的变迁。
鸟消失在草木萌芽的山间。当然,我的目光只能看到红柱子山门的左边一带。
登过两段石阶可抵山门,前面的石阶很短,上面的石阶较长,两段石阶似乎都往右弯曲,在树梢掩映下显得幽暗。登到上面的石阶尽头,整个都在枝干舒展的枫树笼罩之下,左边的大杉树向山门微微倾斜,树干上轻轻晃动着筛漏下来的斑驳阳光。
从山门望得见海棠树。
“啊,那就是。”时子停在山门前。
海棠树在正殿右前方,海棠花的颜色温煦和暖地辉映在茅草颜色鲜明的正殿屋顶上。海棠树右边靠近山麓,那儿是墓地。山上长满杉树。
时子穿过山门,走到茶摊旁,向卖茶的老太太要了栎叶糯米点心。所谓茶摊,就摆着几张折叠凳子,锅灶都是搬上来的。
我站着等时子,心想即使要了株叶糯米点心,自然也得等看完海棠回来在茶摊休息时再吃,可是时子倒觉得理所当然先休息似的坐到折叠椅上。我依然站着眺望大海棠。
“怎么样?吃吗?这儿的株叶糯米点心味道不错。”时子手指捏着从糯米点心上撕下来的株叶,说,“房子也在这儿吃过。”
“就是说,两个人在这儿吃过栎叶糯米点心罗。”我苦笑着,也坐下来,“现在就是陪年轻人也力不从心了。”
我感到难堪,同时对时子这样做母亲也觉得悲哀。
不论是房子第一次来我家时去金泽八景也好、女儿决定结婚后今天来看海棠寺也好,其实用不着拖着我,时子一个人来就行了,但她还是让我陪着,是因为我们是两口子呢还是因为时子是女人?我一边心里琢磨着一边问:
“是房子说过让我们两个人一起来看海棠的吗?”
“虽然嘴上没这么说,心里想我们会两个人一起去的吧。我想她希望我们一起去。”
时子的话深含某种感情,我便沉默下来。
也许因为客人稀少的缘故,给我们端来的是新沏的热乎乎的粗茶。我们把折叠凳搬到身后靠近八重樱和枫树的地方坐下。八重樱和枫树都不算老树,旁边却是一株古梅,绽出稍稍卷曲的嫩叶。
院子里的树木、茶棚的红毛毯都掩罩在杉树的阴影里。院子大部分也被阴影遮盖。阳光照在正殿和大海棠树上。后山和寺院好像朝西方向。
后山传来小孩们的喧闹声,寺院里只有茶棚老太太一个人。大海棠繁花似锦,琳琅满目,真是一株胜过千株樱。可为什么没人来欣赏呢?静寂冷清,却怪异的妖艳娇媚。
“房子让我来看海棠,不仅仅是海棠花开得漂亮。她说看这儿的海棠会感到做女人的幸福。”
“哦。”
“她说好像第一次懂得什么是女人的幸福,于是身心充满亲切和蔼温暖的感情,为我们的幸福祝愿祈祷。”
“我们的?”
“嗯,对呀,第一次……这孩子虽然不能说对我们的结婚忌恨咒骂,但心里一百个不同意。是这样的,早就这样。你没觉察出来吧?她不是讨厌你,还想对你好、跟你亲近,可对我们的忌恨心里就是堵得慌。可是看着这海棠花,那个对象陪着她,她懂得了什么是女人的幸福,其实似乎更懂得了什么是女人。对母亲的再婚也想通了,表示理解。回来以后,趴在我的膝盖上哭着道歉,说以前对不起我们。”
“是吗?我这就明白了。前些日子,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心想是不是这孩子一谈恋爱连眼神都变了?”
“跟谈恋爱也有关系,自己一旦知道什么是女人的幸福,就祝愿母亲也得到幸福。房子这孩子很诚实。她说她经常们心自问这样祝愿妈妈幸福是不是自己动机不纯,就是说,她怀疑在为我祝福的时候会变成为自己祝福。要这么一怀疑,就没个完。还有,她说这样祝愿母亲能不能与对方的心灵感应相通?认为希望与对方相通是自我意识,如果不能与对方相通更是自我意识,借助母亲让自己心情舒畅。房子说,她的祝福会给妈妈带来什么好处呢?能不能给妈妈他们的幸福带来些实际上的效果呢?她说了‘实际的效果’。房子还说,这样子思前想后,一反省自己动机不纯,简直没完没了,就要对我叩拜。三更半夜,对着我们家的方向,双手合掌端端正正地坐着……嘴里说:‘妈妈,我向您叩拜。’但立即觉得这不合适,改口说:‘妈妈,我向您虔诚恭敬地叩拜’”
听了时子这一番话,我也理解时子不从山门径往海棠树下,而是先坐在茶棚的折叠凳上眺望海棠的心情。
“于是我说,‘房子,你一辈子都不应该忘记那海棠树。’听了我的话,她说,‘妈妈,你叫我不应该忘记,你自己还没看过呢。你去看看吧。’千万不要把它想象成夜市上卖的盆栽海棠。你去看了才相信我说得没错。”
“我们结婚之前来看这海棠花那该多好。”我一边说一边突然想起“爱子,给客人……”对子背对浴室窗外竹叶的那个部分。
时子边看海棠边听。我一回头,看见妻子的发际。
时子的发际又密又长。从正面看,她的脖子不算长,但是从旁边转到背后,发际映衬下的脖子显得有点修长。本来就丰厚的头发在脑后更加丰厚,轮廓鲜明的发际就像把毛发拔得整整齐齐一样平顺流畅。我发现时子发际的美丽是在她第一次把脸伏贴在我的膝盖上的时候,但本人似乎对自己发际的清丽漂亮不大在意。不仅如此,这一带对我的嘴唇十分敏感,酥麻吃惊。我也感到吃惊。就是说,前夫还没有清晰地意识到发际这一块地方吗?也许这是留给我的空白。房子的发际也跟她妈妈一样漂亮。
现在的姑娘都不把脑后的头发梳盘上去。我在房子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发现她的发际像时子。和我们家走得熟悉以后,有一次她和母亲一起入浴之前,把女学生式样的辫子拢上去用卡子卡住,免得被水濡湿。我刚好进去取忘在镜台上的手表,从镜子里瞧见她初具少女气质的动作,发现她的发际也是又长又密。
时子的又密又长的发际与先前令我惊愕的那个部位自然密切相关,所以从海棠引发联想,注目时子的发际对于我来说在于情理之中,十分自然,但时子一心观赏海棠,莫如说似乎醉心于房子看过海棠这件事,没发觉我正回头看她。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妻子清醒过来,便试探着说:
“房子今年21吗?”
“嗯。”
“比你结婚的时候还大两岁呢。”
“是呀。”
“那时候你比现在的房子还小两岁,真有点难以相信。”
“我也这么觉得。”时子回答说,但她似乎并没有从年龄回忆自己的往事,还是沉浸在对房子的强烈感动的情绪里。
我没有她那样心潮澎湃,反而因为她过分强烈,令我变得冷眼旁观。
房子为我们夫妻的幸福祝愿祈祷,当然我很感激。不过,我还是从中看到房子自身的幸福,不无轻松地为她发自内心的微笑。另外,我羡慕房子的幸福甚至含带着轻微的嫉妒。这一点也许与时子不尽相同。
海棠的花色并没有引起我故意作难的心理。房子之所以感受到女人的幸福,恐怕是与恋人在一起的缘故。女儿看到海棠花时那温馨亲热的惊诧仿佛也传递到我心上。
“到树下去看看。不是说‘女人站立似海棠’吗?你也适当站一站。”我从折叠凳上站起来。
“应该是‘女人站立似芍药’。”
“是吗?人老如纸袋,装东西站不起。”
“已经装了栎叶糯米点心,站得起来。”妻子终于露出笑容地站起来。
站起来一看,仿佛听见一种遥远的空气振动的声音,好像是飞往海棠树的蜜蜂的嗡嗡声。再侧耳仔细倾听,从温润沉郁的声音里腾升起一种力量传进耳朵。
一定有许许多多的蜜蜂,一棵树开的花就能吸引这么多的蜜蜂。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一种奇异的景观:不是花开树上,而是花与花之间没有空隙的重重叠叠的花团锦簇。
颜色浓于樱花而淡于桃花,如梅紫也如紫红,因为含带淡紫,显得温煦柔和。在阳光映照下,隐约显现出不同层次的浓淡。
时子在周围转了半圈,然后走进花下。我也走进花下。
海棠的树干像一把伞在我们头顶上不高的地方张开,从粗干长出细干,又从细干分出许多小核干,纵横交错的支干在芳花树荫下编织着重叠交叉的黑线。从树下看上去,已有不少绿叶,细小柔嫩却浓绿澄碧。花朵大多下垂,笼罩着黄昏前的一片宁静。花瓣也浓淡不一,花瓣尖梢颜色浓艳。
时子热泪盈眶。要是低下头去,泪水大概会顺着脸颊淌下来。
“走吧。”我先走出海棠树荫。
走了一段路,回头看去,时子也从花下出来,却依然恋恋不舍地看着花树。
我也抬头看花,却想起净琉璃寺里吉祥天女的脸颊。
像被风吹拢过去一样,落花堆积在山脚下。那儿是寺院的坟地,落花描绘出排列在山脚下石塔基石的轮廓。
我走到山门时又回头看去,大杉树的阴影已经遮到院子边头,伸到海棠花上。大海棠树仿佛在吸收外界的东西,只有山脚融进薄薄的春阴。
从此以后,海棠花经常浮现在我的心间。妻子更是如此。
房子让我们去看海棠花,可以说获得意外的成功。我们甚至觉得海棠成了房子的象征,在背后谈论房子的时候,她的形象就会从海棠花丛中浮现上来;房子让我们回忆父亲的结婚、母亲与我的结婚这些往事时,眼前也会浮现出海棠花,多少慰藉温暖我的心。
房子和恋人一起观看海棠花,从中感受到女人的幸福。我想,为了维护房子的幸福,我也必须做出一定的牺牲。
虽然也可以说是女儿的感伤情怀,但时子在观赏海棠时一定确确实实感到幸福,心里藏着这种海棠的记忆也确确实实是一种幸福。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思考过幸福。我的幸福从来没有开放过海棠之花。
海棠将作为一种回忆留在我的脑海里,这种记忆与房子的记忆大相径庭,仿佛这不是一棵生长于世间的海棠,留给我的是遥远的虚幻的回忆。
例如,我就一直没告诉妻子从海棠联想到净琉璃寺里吉祥天女像的脸颊,觉得羞于启齿。
妻子受到女儿的祝福,心头充满幸福;又从女儿现在的幸福中感受到自己的幸福,心里一高兴,就说要送女儿一套海棠花印染图案的婚宴礼服。
“你的礼物,人家能收吗?”
“怎么不收?房子还说让我参加她的婚礼呢。”
“房子这么说了?……”
“这孩子没爹,本人这么说大体也就行了,父亲要是活着,叫离家出走的母亲去参加婚礼恐怕不合适,父亲不在了,反而……”
“父亲不在了反而方便之类的说法,她听起来不乐意吧?”
“只要她不在乎,我还在乎什么?婚礼上,新娘子要没有母亲,会觉得孤单冷清。所以,不是常有小老婆生的孩子冒充大老婆的孩子吗?我的中学同学就有这样的,她结婚的时候也把亲生母亲叫去了,我看并没有什么不好的。那个时候,我的思想,对小老婆还绝对不能容忍呢……”
“房子也那样子常常到家里来,所以我们倒没什么可在乎的。”
“是呀,常来家里,对方心里也隐约知道的。”
“什么时候结婚?”
“说是打算秋天结。”
“秋天海棠可不行。”
“不要紧,加点枫叶,春秋都可以。”
“好哇,都快得海棠病了。”我笑着说,“房子为我们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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