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筏重洋-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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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特伏特,远航队的秘书和大陆上的联系人,准备用一只装了牛奶的椰子来为木筏命名,这一方面是由于要和石器时代协调,另一方面是由于那瓶香槟,出于误会,装在陶斯坦的私人木箱底层了。我们用英语和西班牙语向朋友们宣告,这只木筏将以印加伟大的先驱者的姓名来命名:他就是太阳之王——1500年前由秘鲁航海西行失踪而又在波利尼西亚出现的。格特·伏特便宣布命名木筏为“康提基”。她拿起椰子(预先砸好的)向筏头掷去,用力很猛,牛奶和椰子的碎末,都飞到恭恭敬敬站在四周的人的头发上去了。
接着,用竹子捆成的帆桁拉起来了,帆展开了。帆的中心,是我们的美术家艾立克用红笔描绘的、带胡子的康提基头像。在荒废了的提华纳科城中,有一尊用红石雕刻的这位太阳之王的像。这张画,是完全按照这石像的头部画成的。
我们在启程前,都去晋见总统,向他告别,然后我们都去旅行。
第二部分:到了南美横渡太平洋(1)
在我到码头上的时候,只有赫曼在那里看着木筏。我有意老远就让汽车停下,沿着防波堤从这头走到那头,尽量松松腿,谁也不知道要隔多久才能再走路哩。我跳上木筏,筏上乱七八糟,到处是香蕉串、水果篮,在这最后时刻扔上来的口袋等等,这些东西都收藏起来,捆扎好。在这一大堆东西之中,赫曼无可奈何地坐着,手里拿一只鸟笼,笼里有一只绿鹦鹉,是一位利马友人的临别赠礼。
“你照看一下这只鹦鹉,”赫曼说道,“我一定要上岸去喝一杯啤酒,动身前的最后一杯。拖轮要过好几个钟头才来。”
他刚上码头,拖轮“江防号”正绕过堤端全速开来。它没法开到“康提基”旁边,沿途帆墙如林,航道壅塞。它远远地停下了,派了一只大汽艇来把我们从帆船丛中拖出来。汽艇上站满了海员、军官和电影摄影记者。于是命令高声喊着,摄影机嗒嗒响着,一根坚实的拖索便紧紧系在筏头上来了。
“等一会儿(西班牙语),”我带着鹦鹉坐着,绝望地叫道,“太早了,我们一定要等别的人—参加远航的人(西班牙语)。”我一边解释,一边指着市区。
但是没人懂我的话。军官们只是有礼貌地微笑着。岸上的水手已经把碇泊木筏的绳索解开了。长长的巨浪翻过防波堤滚滚而来,波浪激荡,我们束手无策地荡来荡去。木筏正向码头的木桩上冲击,我急了,拿起一枝桨,妄想避免这一猛撞。这时,汽艇开动了,“康提基”一震,开始了它的远途航行。
我惟一的同伴,是那说西班牙话的鹦鹉,它正无精打采地在笼子里呆望着。我孤苦伶仃,站在木筏上,遥望我失去的同伴,却一个也不见。不久,我们到了“江防号”,它已生起火,准备拔锚启行。我瞬间上了绳梯,到上面拼命大叫大喊,总算把开船时间延迟了。他们派了一只小艇回码头。
这时候,艾立克和班德手里捧满了书报和各式各样的东西,逍遥自在地走向码头。他们碰见的人群都在向回流,后来,被警察岗口上的一位和蔼的警官拦住了并告诉他们,已经没有热闹可瞧了。班德用他的雪茄烟做了一个活泼的姿态,告诉那位警官,他们不是来瞧热闹的,他们自己就是要乘木筏出发的。
“没有用了,”这位警官不容置喙地说道,“‘康提基’已经在一个钟头前开走了。”
“不可能的,”艾立克说道,掏出一包东西来,“这是风灯。”
“他是领航员,”班德说道,“我是膳务员。”
他们硬闯了过去,可是木筏不在。他们在防波堤上焦急异常地走来走去,碰上了另外几个,他们也正竭力寻找失踪了的木筏。后来他们看见小艇来了,于是我们六个总算聚齐了。“江防号”拖我们出海,海水在木筏周围翻滚。
等到最后我们开船的时候,已将近傍晚。“江防号”要到第二天早上拖我们离开沿海的航道后,才解索离开我们。我们刚离开防波堤,就碰到海上吹来的一阵顶头风,跟随我们的小船都一只接一只回去了。只有几只大游艇跟我们到海湾入口的地方,看看那里的情况如何。
拖轮整夜缓缓拖着,只出了一两次小毛病。游艇早就向我们告别了,从筏尾望去,岸上最后一点灯光不见了。黑暗之中,只有几只轮船上的灯光在我们面前经过。我们轮班值夜,看看拖索,每人都睡了一会儿好觉。第二天破晓,秘鲁沿海起了浓雾,而在我们前面西边,蓝天晴明。海浪长长地、静静地带着白色的小浪峰,翻滚而来。我们接触到的衣服、木料和各种东西,都被雾水浸湿了。天气很凉,在这南纬12°的地方,我们周围的海水却冷得出奇。
晨光熹微之中,我们看见拖轮就靠在近旁,我们小心又小心,把木筏泊在离开船头远些的地方,然后把我们那小小的、打足气的橡皮艇放下水。小艇在水上像一只足球。艾立克、班德和我上了艇,摇到“江防号”,抓住绳梯爬上船。我们由班德当翻译,在海图上找出我们所在的正确位置。我们是在卡亚俄西北方向,离岸有五十海里。以后头几个晚上要点灯,免得被沿海船只撞沉。再出海去,我们便一只船也碰不上了,因为在太平洋上的这一部分,是没有航线经过的。
我们在船上向全体人员郑重道别。许多人很不自然地看着我们爬进小艇,在波浪上颠抛着回到“康提基”。于是拖绳解开了,木筏又自顾自了。“江防号”上的三十五个人站在栏杆旁边挥手,一直挥到我们看不见他们为止。“康提基”的六个人坐在箱子上,一直望着拖轮,望到望不见为止。后来拖轮的黑烟散了,消失在地平线上,我们才自己摇摇头,彼此对望。
“再见,再见,”陶斯坦说道,“小伙子们,现在该我们升火待发了!”
我们听了都笑,先看看风势。这时风小,从南风转成东南风。我们扯起带着大方帆的竹桁。帆懒洋洋地挂着,使得康提基的脸起皱纹,不满意的样子。
“这老人不高兴哩,”艾立克说道,“在他年轻的时候,风要更带劲些。”
“看上去我们在打败仗。”赫曼说道,说时,他扔了一小片筏木到筏头边的水里。
“一,二,三……三十九,四十,四十一。”
这片筏木还是静静地浮在木筏旁边的水里,还没有漂到木筏的半中央哩。
“我们还得再扔一次。”陶斯坦乐观地说道。
第二部分:到了南美横渡太平洋(2)
“希望我们不随着晚风向回漂,”班德说道,“在卡亚俄说再见很有趣,可是我不想很快回去又受他们欢迎。”
这时木片漂到了筏尾。我们高声欢呼,动起手来,把最后一刻乱扔上木筏的东西都收藏好、捆扎好。班德在一口空箱的底层安置了小火炉,不久我们便以热可可和饼干款待自己,又在新鲜的椰子上凿洞喝椰汁。香蕉这时还不很熟。
“从一方面说来,我们现在过得很好。”艾立克笑着说。他穿着一条大羊皮裤子,戴一顶印第安大帽子,肩头上站着鹦鹉,在筏上晃来晃去。“只有一样事情我不喜欢,”他继续说道,“那就是这许多大家不很知道的横流,如果我们继续像这样躺在这里的话,这些横流能把我们冲到礁石上去。”
我们考虑了用桨划行的可能性,结果是大家同意等候风起。风来了,悄悄地、无间断地从东南方吹来。帆便鼓起来了,向前凸出,像是一个挺起的胸脯,康提基的头显得威风凛凛。“康提基”开始动了。我们向西欢呼,扯起了帆索。橹放到水里,轮流值班制开始执行了。
我们一码一码地向前移动。“康提基”并不像一只尖头的快船破浪前进。它是又壮又阔、又重又结实,在波浪上沉着地拍水前进。它不图快,但是它一旦上了路,便以无可动摇的精力向前推进。
傍晚时分,贸易风已在全力吹刮。风很快使海面汹涌,从筏尾向我们扑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充分了解到,海真的来和我们碰头了。现在我们要咬紧牙关——我们的对外联络都已切断。事情是好是歹,现在全仗着筏木在大海中的优良品质。我们知道,从现在起,我们决不能再得到吹向岸上的风,绝无机会转回去了。我们已在真正的贸易风的通道上,每天吹送我们出海,越吹越远。我们惟一能做的事是满帆向前航行;如果掉头往回走,那便筏尾在前,还是向海中漂去。可能的航线只有一条:乘风而驶,筏头对着落日。况且,说到最后,这正是我们航行的目的——跟着太阳的路线。我们猜想,康提基和古代的太阳崇拜者,从秘鲁被赶出来到海上的时候,情况亦复如此。
我们既高兴又放心地看到:当第一次汹涌的波涛飞沫吐泡地向我们扑过来的时候,木筏便升起来,从浪头上滑了过去。但是,咆哮着的波浪向舵手滚滚而来,把橹举得离开了橹座,或者把橹冲到一边的时候,舵手像是一个一筹莫展的杂技演员,被吊着转来转去,无法把橹掌住。在大浪涌起、倾倒在筏尾的舵手身上的时候,就是同时两个人也不能把橹掌住。我们想到一个主意,在橹身上拴两条绳子,分别系到木筏的两边,又用绳子捆住橹柄,使它不能离开橹座。这样,橹的活动范围受了限制,只要我们能撑得住,浪涛再凶也不怕了。
浪谷越来越深了。情况很清楚,我们已经进入亨伯特水流最湍急的一部分。海面的汹涌,显然不完全是由于有风,水流也有关系。水是绿色,很冷,到处都围着我们。
但是每次都有惊无险,叫人松一口气。“康提基”安稳地翘起筏尾,若无其事地升向天空,那小山般的水从它两旁滚过去了,然后我们又沉入浪谷,等候第二个大浪。最大的浪往往两个三个接踵而来,大浪之间还有一连串较小的浪。当两个大浪前后紧跟着来的时候,第一个大浪这时还把筏头抛在半空中,第二个大浪接着就冲上筏尾。因此,我们定了一条必须遵守的法律:掌舵的人必须腰里拴上绳子,绳子的另一头紧拴在木筏上,因为木筏上并无船边,水一冲就可以把人冲下海去。掌舵人的任务是:把筏尾对着风和浪,使风吹满帆。
我们在筏尾木箱上装了一只船上用的旧罗盘,给艾立克用来考核我们的航行方向,计算我们的位置和速度。目前我们还无法肯定自己在哪里,因为天上云层很厚,地平线上周遭都是白浪滔天。两人一班,轮流掌舵。两个人肩并肩,要使出全身气力同跳跃着的橹作斗争,其余的人便可到竹屋里睡一会儿觉。
当一个真正的大浪来的时候,掌舵的人就得让绳子去管橹,自己跳起身来,抓住从竹屋顶上伸过来的竹竿,听任小山般的水从筏尾雷鸣而来,冲到身上,然后在木料之间或者在木筏的两旁消失了。他们就得立刻跳下来拿住橹,否则木筏会转过身来,帆也会横扫过来。如果木筏是偏着迎接海浪,海水就很容易一直灌到竹屋里。如果海浪对着筏尾而来,便碰到了那几根突出的木料,立刻散开,很少会一直冲到竹屋的后墙。水流过筏尾的圆圆的木料,就像水在一把叉子中间流过去一样。木筏的优点显然是:越漏越好。水总是从我们的地板缝里流出去,从不流进来。
午夜时分,有一只向北驶去的船的灯光经过我们。早上三点,又有一只经过,向同一方向驶去。我们挥舞着我们小小的风灯,向他们打电筒,但是他们没有看见我们,船上的灯光缓缓地向北移去,移进黑暗,不见了。在船上的人很少会想到,有一只真正的印加木筏,就在他们附近,在波浪中跌撞。而我们在木筏上的人,也很少会想到,在我们到达大洋那一边之前,这是我们看见的最后一只船,最后一点人类的痕迹。
我们两人一班,像苍蝇似地在黑暗中黏附在橹上,让清凉的海水从头发上倒下来,橹柄把我们前后身都拍痛了。我们的手,因为要用力拿住橹柄,渐渐发僵了。在这开头的几天几夜,我们经过了一场很好的训练,把陆地上的汉子变成了海员。在开始的二十四小时内,每人掌舵两小时,休息三小时,轮流不息,我们安排得使那两个掌舵的人中,每一小时都有一个刚休息过的人来接替。
第二部分:到了南美横渡太平洋(3)
在值班时间掌舵,身上每一根肌肉都用尽了气力。我们在推橹推得精疲力竭的时候,就转身到另一边去拉。我们的胳膊和胸部压得酸痛的时候,就用背去顶。橹把我们前后身都搓捏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好不容易撑到接班人来了,便昏昏沉沉地爬进竹屋,脚上拴根绳子,带着一身咸湿衣服,在没有钻进睡袋前就倒下睡着了。几乎在同一刹那间,有人狠狠地拉了一下绳子,三个小时过去了,你又该出去,接替那两个掌舵人中间的一个。
第二天晚上更糟,浪不是平息了,而是更高了。接连两小时和橹搏斗,时间太长,一个人到了值班的后半段时间,已经没有什么作用,海浪占了上风,把我们冲来刷去,水一直灌到筏上。于是我们改为掌舵每班一小时,休息一个半小时。开始的六十小时就是这样过去的:白浪滔天,一个接一个不停地冲击我们,我们不停地奋斗。
第三天晚上,虽然风还是吹得紧,海面却平静些了。在大约早上四点,掌舵的人还没有来得及发觉的时候,黑暗中有一个出乎意料的浪头喷沫吐泡而来,把木筏冲成反方向。帆抽打着竹屋,快要把帆布和竹屋都打碎了。每人都到甲板上去把货物扎紧,拉帆索,希望把木筏再掉转头来,使帆得了风,平静地向前凸出。但是木筏不肯转过身来。它要筏尾先行,一点不让步。我们拉、推、摇的惟一结果是:帆从黑暗中横扫过来,差点把两个人打下海。
我们把帆放下,用竹桁卷起来。“康提基”横漂着,海浪来时像木塞般抛动。筏上每样东西都捆紧了。我们全体六个人爬进小竹屋,挤在一起,睡得像罐头里的沙丁鱼。
我们没想到,我们已经把航程中掌舵最困难的一段挣扎过去了。
天已经不早了,鹦鹉在吹哨、打招呼,在鸟架上跳来跳去了,我们才醒来。我们看到的第一件事是:太阳照在黄色的竹甲板上,阳光使得我们周围的海洋显出明朗和友好的神色。
艾立克在正午测量了我们的位置。他发现,把我们扯帆航行也算上,我们向北沿海岸漂去了,离开正确航线有一大节。我们还是在亨伯特水流中,离岸刚好一百海里。紧要的问题是:我们是否会漂进加拉帕戈斯群岛以南的险恶漩涡中呢?这是性命攸关的事。因为一到那里,我们会被流向中美洲海岸的强有力的洋流不知冲到哪里去了。但是,如果事情是按照我们所预计的那样发展,我们应该是在没有向北漂到加拉帕戈斯群岛之前,就随着主流,向西横渡过海。风仍是径直从东南吹来。我们扯起了帆,把筏尾迎着浪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