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程维高-第3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跑,就躲。客观事实就是这样:在战争机器的碾轧下,老百姓永远是弱者,是刀俎上的鱼肉。在这种严酷的环境下,能生存下来就是最大的幸运。
第三部5岁的“小劳模”(2)
我幼小时的记忆,就是一部不断挣扎求生存活命的记忆。
我出生的第一天,就遭遇了人生第一次“鬼门关”。
那一天,日本鬼子的装甲车从我家的屋后公路上经过,那个年代,村里的老百姓谁见过这种庞然大物啊?这装甲车怪物轰轰隆隆从村边驶过时,尘土飞扬,鸡飞狗跳,履带发出可怕的声响,好像要把房屋都要震倒。装甲车驶过我们家屋后的时候,只有我母亲和襁褓中的我躺在土屋里的炕上。屋子哗哗地震动,炕也像在惊涛巨浪中的小船颠个不停,母亲吓得面无人色。眼看土墙震动得就要倒塌下来,母亲拼命支起身子,想抬起胳膊把我抱起来,可是产后体弱的她怎么也抬不起胳膊。只听到沉闷的“砰”的一声,土墙倾斜与炕形成的夹角把我小脑袋瓜夹在里面,我连叫也没叫出来就死过去了。据母亲后来回忆,当时的情景实在吓人:我刚出生,骨头还是薄脆柔软的,在挤轧中,我的脑袋瓜都扁了。东倒西歪的小土屋里,母亲疯了似的喊救命。
庆幸的是,经过乡亲们的救治,我又奇迹般地活了过来。只是自此落下了一个病根,就是震荡后出现的幻听,直到念同济大学的时候,脑子里还时不时嗡嗡响。这个病根也算是战乱年代留给我的纪念吧。
冀中是老抗日根据地,八路军同日本鬼子的大小战役不断。只要枪声一响,母亲就抱着我往外跑。当时的河北,乡村野外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水坑,不知为什么,乡亲们总认为水坑是安全的地方。那情景想起来就让人心悸:敌我双方的子弹在头顶上嗖嗖飞来飞去,母亲抱着幼小的我趟着水跌跌撞撞地跑。有时候子弹打到水里,吱吱地射出水花,真可谓生死存亡在咫尺之间。
有一天夜里,鬼子进村了。母亲照例抱着我往水坑里跑,求生的本能竟让她在水中跑了大半宿,不知不觉天蒙蒙亮了,这才发现竟跑到了5里外的我姥姥那个村。这时总该松一口气了吧。可是,当我母亲抬起身定睛一看时,坏了!村口就站着日本鬼子!鬼子中间还有一个当官的,看到我母亲便举着刀咿哩哇啦一通乱喊乱叫,意思是“别跑,过来!”母亲哪能听他的呀?转身又往水坑里跑……母亲老是回忆起这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并为此长吁短叹不已。
这里要提一下我的母亲,虽然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但离乱的年代,困苦的经历养成了她勇敢、坚韧、深明大义的性情。尤其是在支持我读书这件事上,母亲是起了重要作用的。母亲念过抗日小学,所谓抗日小学,识字班就开办在庄稼地里。我之所以从一个农村的野孩子成长为一名新中国的知识分子,首先应感谢我的母亲。
作为一个农村女子的母亲也曾有过憧憬:像其他抗日小学的女孩子那样成为一名八路,骑着大洋马衣锦还乡。而且,她也确实与这个机遇擦肩而过——后来上级决定抗日小学不办了,所有的学员一律转成军人。然而保守的姥爷却死活不准她去参军,于是她失去了这次改变命运的机会。母亲的愿望虽然没有实现,但至少,她的思想意识经过了一次短暂的洗礼。她的意念,已经不同于一般的农村妇道人家,并且对我后来的人生理念产生了重要影响。
也许因为童年的困苦和命运的磨砺,我自幼小时起,记忆惊人的好。这一点大概也是一个农村儿童不同凡响的一面吧。
然而,在当年战火频仍、苦难动荡的华北平原,一个孩子留下的更多的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除了饥饿穷愁,就是战乱带来的刻骨铭心的惊恐。
进入内战时期,我已经朦朦胧胧开始懂事。但也不懂得交战双方谁是好人,谁是坏蛋,这也不能归咎于老百姓觉悟低,他们大多只懂得一个朴素的道理:打起仗来,枪子儿可是不认人的。因此,只要军队来了,老百姓的本能反应只是逃命。
一旦打起来,我通常是跟着爷爷、奶奶一起跑。祖孙三人在乡间土道上歪歪斜斜地跑,那情景今天想起来是很滑稽的。不过那阵子也不是很害怕,因为老的老,小的小,被兵碰上了关系也不大。我们家有一头小毛驴,一旦有了动静,我父亲骑上小毛驴就往庄稼地里跑,母亲也跟着跑。父母亲情况不一样,他们是青年,万一给国军逮住了逼着带路或拉了伕子,那可不是好玩的。
逃跑也有优先权,在一个听天由命的特殊年代,在一个穷人不享有生存权的年代,老百姓居然也给逼出了这么一点小智慧,回想起当年的一幕幕,真是既辛酸又可怜。
第三部5岁的“小劳模”(3)
童年的记忆之二:饥饿与劳作
除了离乱中的逃生外,童年最强烈、最铭心彻骨的记忆,还是饥饿。
不幸的是,这种饥饿的经历在以后的岁月中屡屡发生,这是后话。
老百姓看天吃饭。父亲在辍学以后,就以种庄稼为生。成家以后,生下我们7个孩子,不仅没有期盼来红火的日子,反而过得更加艰难。虽然家里有几亩薄地,但打下的粮食根本不够全家八九张嘴糊口。全年有相当长的时间,饭锅里根本看不到一星半点粮食。临近夏收秋收等收粮食的那段日子是最难熬的,先是到稍富裕的人家去借黑豆——就是北方用来喂牲口的那种黑豆(无异于剜肉补疮,收麦后要用同等数量的麦子偿还借来的黑豆。明知吃亏,也不能不这样办,总要让别人沾沾光吧,不然人家为什么要借给你?)用来糊口。更多的时候是挖野菜,从小开始,我是年年挖野菜。华北平原的田间垄头上,长满了一种俗称“马杓菜”的野菜,也就是马齿苋。今天是城里人的所谓“绿色食品”,可是那个年头马齿苋却是庄户人的救命粮。我小小年纪就到地头挖野菜,背回来晒干了以后就变成缺粮时期的主食。吃法是:放在锅里煮,无油少盐的每人一大碗,有粮食时掺点棒子面和面疙瘩,更多的时候光吃菜。时间长了,居然吃出了感情,如今我回家的时候,就惦记着想吃一碗“马杓菜”。
我们家种的地当地称作“窑坑地”——一种土质不好地处洼地的薄地。华北当年雨水多,一下雨,窑坑地受害最重,庄稼给淹了,颗粒无收。我们就只好种不怕淹的高粱,一段时间,高粱面饼卷苦菜蘸酱就成了我们家的主食。那阵虽然贫穷,但我们也觉得高粱面实在难吃,是天下最粗劣的伙食。然而没有办法,我们家年年吃这个。
当然对吃也有着很美妙的记忆——那时候每隔五天,我就拐着一个小“可子”(一种柳条编的容器),摇摇摆摆地给住在五里外西百尺村的老太太送吃的去。风雨无阻,乐此不疲。为什么我对此事有如此高的积极性呢?因为老太太会给我犒赏——几个青枣,那枣抿在嘴里,一股甜丝丝的感觉从舌尖像电流般贯透全身。唉,想来也是可怜,这类经历也算是我童年少有的甜蜜记忆之一。
我奶奶非常疼爱我,在我的印象中,她长着高高的个儿,一辈子忠厚老实,按照我们家乡的话就是“傻实在”的那一类人。每当我想起她的时候,就会想起一件令我后悔终生的事。说起来,这件事也同饥饿有关。
秋天的时候,奶奶带我在西百尺村的地里摘棉花。在那个匮乏年代,下地干活一整天颗米不进是常有的事,农村人苦惯了,也不带干粮(基本上没有干粮),更没有人送饭。
我们祖孙两人就在地里窸窸窣窣地摘着棉花,干着干着,我就叫唤:
“奶奶,啥时完哪?”
奶奶安慰我:“快了快了。”
“奶奶,我没劲了——我饿!”
“忍一忍,允儿,摘完了这茬咱就回家。”
我已经浑身绵软,眼里噙着泪水:“奶奶,我饿得不行了。”
奶奶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指指前方的棉花:
“看见没?摘完那一垄咱就收工回家吃饭。”
“你骗人!你老说‘就完就完’,到底啥时完哪?”
我嚷嚷起来。
……
我火冒三丈一屁股坐在田垄上:“不干了不干了!”
“光允,听奶奶的话,摘完了这垄咱准保回家!”奶奶开始央求我。
我捂着饿得生疼的肚子歪倒在地,梗着脖子嘴里强道:“说不干就不干!”
奶奶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
我永远忘不了老人家那一声叹息。
第三部5岁的“小劳模”(4)
为这事,我后悔,我后悔了一辈子。我这么小丁点孩子,这么任性不听奶奶的话。平心想来,奶奶又何尝忍心让孙子挨饿呢?
饥饿啊!饥饿竟能使一个孩子变得这样蛮横、粗野!
我虽出身贫贱,但自小从祖辈袭下来的、父母教授于我的礼义廉耻、人伦纲常还是能粗懂几分的。虽然幼年只有这么一次忤逆之举,但每念及此事,我的内心仍隐隐感到刺痛。
记得我参加工作以后,每逢返乡,不管多困难,总要给我那可怜的老奶奶捎上几块点心。我永远记得奶奶攥着点心的模样,她老人家坐在炕上,攥着点心就这么摇来晃去。过一段时间,那块点心已经不在手上了(早已分给重孙辈),她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摇晃着……
想起这一幕我就抑制不住要动感情。
小时候不谙世事,更不知道人生、社会的道理。只是纳闷:为什么我们家过得这么苦,是祖荫的风水不好,还是应怪罪于风不调雨不顺?为什么我们总是要挨饿,是我们天生就命贱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如果说我最早对人生社会有所谓“思索”的话,我自幼起思考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那阵的烦恼与愤懑,只是时时有感而发,当然上升不到“解放”“正义”“平等”的高度。也更想不到,日后正义竟要消耗大半生的时间来争斗。
贫困和饥饿也让我早早懂事。当我走路还走不稳的时候就帮母亲做事,带弟弟妹妹、捡柴禾、烧饭……稍微大一点就学做农活。
每当摘棉花的季节,我就同一群妇女一起在地里采棉花。这个时候大婶大嫂们就会嘻嘻哈哈地打趣我——
“啧啧,你看光允,手巧得跟个女的似的!”
“哈!瞧他,摘的花比我们还多!”
“光允,你是不是生错了?你要当闺女该多好呀!”
小时候长期干农活竟让我练就了一手摘棉花的绝技。即使是在妇女堆里,也数我摘花又快又干净。在田间劳作的日子里,我练就的不仅是农活的技艺,更重要的,是勤劳的美德和崇尚劳动与劳动人民的心。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仍然感激儿童到少年时代劳动生活对我的培育。
在幼小时的劳动生活中,曾发生过一个小插曲,回想起来也是很有意义的。
这一次经历,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和共产党的“公家人”打交道。
那一天,母亲和我在村北头的棉花地里“补豆”,所谓“补豆”,是因为我们家村北的地属盐碱地,棉籽播下去,碱性小的地方棉花苗可以长出来,碱重的地方连苗也长不出来。不过,总不能让地这么荒着呀,所以需要在空出来的地方“补”上耐碱的作物,于是我们就种小豆,也就是现在有人讲的赤豆。母亲在我前头用镐刨坑,我就跟在后头撒粒抿土。刨一个坑,就撒两粒小豆,用脚丫把浮土盖上,小小的我干熟了这类活,动作不但麻利,而且居然还有几分“韵律美”呢。干着干着,地头有个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抬头一看,是个长相斯文穿黄军装的八路(也就是解放军),他站在那儿已经观察我半天了。等我走到地头的时候,那八路同志猛地一下子把我抱了起来。亲热得不得了,嘴里不住地说:
“哎呀呀,真可惜……真好……真了不起!这么点小孩子干活这么利索呀!——几岁啦?”
我的眼睛望着他滴溜溜转。
母亲笑着拍我:“老总问你几岁了!还不赶快告诉老总?”
我怯生生地答:“5岁了。”
八路同志打量着我,嘴里不住地夸奖:“好一个小庄稼把式,干活干得这么快!我一定把你的事写到我们报纸上,叫大家伙都看看,解放区连小孩都在全力以赴搞生产!”
后来听我母亲说,那八路同志是《保定日报》社的,至于农村小孩郭光允的“事迹”究竟上没上报纸,我们也没有办法知道。不过从他满嘴的新名词(什么“报纸”“解放区”“搞生产”)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外面的天地跟以前比是大不一样了。
第三部一个被看做“异类”的中学生(1)
张耀先的“大爪子”改变了我的人生
大军在大百尺村的老街上前进,满眼是黄呼呼的军服,骡马车上满载着小钢炮和歪把子机关枪。村里的孩子谁见过这样的阵势?真神气,真威武!我被夹在骡马和人流之间,害怕极了,可是左奔右突就是挤不出去,急得差一点就要哭出声来。而那些大兵们觉得我这狼狈相怪好玩的,咯咯地笑。
从他们的笑声中,我感觉到这些当兵的相当友善。我从长辈嘴里得知这支队伍叫“解放军”(许多老百姓还是习惯沿用“八路”的旧称)。
逐渐地,隐隐约约觉得世道不一样了。吃大米饭、吆五喝六的“国军”来得少了,后来干脆消失了。“八路”来得多了,后来听说大百尺村改名为“蠡县第五区”了,我们这条街也成为第五区政府所在地,在我们那个集镇上,老百姓眼里,区政府已经是很大的“衙门”了,进进出出的那都叫“干部”,腰里别着盒子枪,又神气又威风,令我们羡慕不已。天下已经变成了共产党的天下了。
街面上的演出多了,那真是叫锣鼓喧天,秧歌动地。小孩子在游行的队伍中欢天喜地地跑来跑去,最受欢迎的是“斗地主”的节目,游行队伍中,演员扮演的“地主”戴着纸糊的帽子,被绳索牵着走。后面跟着一个“狗腿子”——老乡们又叫“二地主”的——嘴上挂着一条长长的纸做的“舌头”,那“舌头”怪模怪样地舔着“地主”的屁股,那模样看上去煞是好玩。
解放了,对我们小孩子来说,意味着有更多的热闹可以看。
记忆中总是不断地游行、喊口号,土改、抗美援朝、“三反五反”、镇压反革命,总会伴着声势浩大的群众游行。外界的信息不断来到我们这个相对封闭的乡村。
记得小时候,史家大院的大槐树底的读报活动是每天必做的“功课”,每天都能从读报班听到很多新鲜的事、接触到很多新名词。这一切,对一个乡村的孩子来说无疑是具有吸引力的。为这,我午觉也不睡了,竖着耳朵听来自四面八方的大事。抗美援朝的战讯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