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程维高-第35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你女儿?不知桂枝是带走了还是送人了,不这么着咋办?留在村里等饿死呀!”
……
九龄童当夜就离开了我们村,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带着满腹的遗憾而去,他在我们村只是一个过客,他曾经教练过、栽培过的大百尺剧团也永远成为了历史。
顺带提一笔的是:剧团演员,后来流落到各地,但他们中间的不少人居然成为天津、保定等地大剧团的名角。这说明:贫瘠的大百尺村能在那个年月保存一个剧团,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而这样一个奇迹没有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中被毁掉,却在“新中国,苦变甜”的笙歌燕舞中悄然寂灭,不能不说是一个讽刺。
九龄童个人的悲剧还不足以导致剧团的消亡。深究其原因,还是由于过左的政策造成了剧团的解散。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在战乱频仍、旱涝无定的年代里,这样一个优秀剧团能够存在这么久,那说明贫困的环境并不能直接扼杀人们对美好的追求。只有一种竭泽而渔、釜底抽薪式的外力干预,以及这种干预下的各种恶果,才能迫使有着吃苦耐劳传统的善良老百姓放弃微薄的可怜的希望。不实事求是,而是命令主义,长官意志,不仅破坏了生产力(文化事业也是一种生产力),而且直接扼杀了人们的希望和憧憬。
“你对村干部有意见,就是思想反动!”
从小学到升入百尺村小学初中班的前一段时期内,我基本上还是一帆风顺的。
在小学阶段,我年年都是榜上第一,到了考中学时,更是以第一名的成绩升入大百尺初中班。那阵的大百尺村还没有条件办中学,只能因陋就简开办了一个初中班。我的人生旅程上,第一次卷入是非波折,也是在那个时期。
我难以理解校长为什么会对我的态度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更难以理解我一个尚不明白事理的学生,为什么会被他老人家归类于“思想反动”一类人中去。
以前我在校长心目中可不是这个样子,同学们都背地里叫我是汪校长的“红人儿”,原因很简单,我学习好,给他老人家挣脸呗。
老师正在讲课,汪校长走进来了。
“汪校长好!”同学们齐声地喊道。
汪校长满意地点点头,问:“你们当中谁学习最好哇?”
“郭光允!”同学们又七嘴八舌地喊,一双双手指向我。
上课的老师给汪校长介绍我的情况:“这孩子算术还行,就是作文差点……”
汪校长一摆手:“作文差点不要紧!回家买几本杂志翻翻,作文自然就练好了!”
我听了校长大人的话暗自发笑:你老人家说得倒轻巧,我家里哪有钱给我买什么杂志啊?虽这样想,但我仍对老革命出身的汪校长是充满尊敬的。
然而,有一次我正常反映情况,竟使这位老革命一下子对我的印象变得无比恶劣。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我的大妹郭允萍这一年也报考初中,不料正值她排队进考场的时候,两个村干部走了过来。村干部问:“怎么允萍你也考学呀?”大妹觉得奇怪,村干部怎么问这样的问题?她说:“是啊,我要上初中班……”还没等她把话说完,村干部就劈头盖脑地说:“那咋行呢?你们家劳动力那么缺,你考学,社里的生产任务咋办?”言外之意,我大妹是企图借读书来逃避劳动,是拖合作化后腿的“落后分子”。
第三部一个被看做“异类”的中学生(7)
那个年代正轰轰烈烈地搞合作化,村干部干涉我妹妹的读书,自然有他们的理由。
村里的那位女团支书临走时还嚷了一句:“考上了也不让你上!”
允萍当时没有多想,心想我学习好,一定能考上,我上学读书,这是我的权利,你村干部凭什么干涉?
殊不料,那句“考上了也不让你上”还真不是说说而已。到村学校发榜那一天,允萍挤在人堆里一看就傻眼了:榜上没有她的名字!
允萍回家找我这个当哥的诉委屈。
我问:“你答错了几道题呀?”
允萍摇摇头:“那些题我基本上都答对了,我看了名单,好多比我考的差的同学都被录取了,不是成绩的原因,肯定是村干部不让我上。”
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连夜去找我信任的汪校长。
听完了我反映的情况,汪校长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眉头越锁越紧,天真的我还以为事情有希望了呢。殊不料汪校长眼一瞪,做了个严厉的手势:“我知道,你是抱着对村干部满肚子意见来找我的——你就是对村干部不满!”
这种话语在今天听上去,只是一种平常的指责,然而在那个年代,这类话却蕴含着一种特别严重的信息。言外之意,如果你“对党有意见”,那就可以定你一个“反党”;推而论之,你对党的一级干部表示不满——哪怕是基层政权的村干部,那你至少算得上“思想落后”,如果上纲上线的话,就是“思想反动”!
这决不是我的臆猜,校长的原话就是如此:“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村干部有意见?我看你这个学生就是思想有严重的问题,你就是思想反动!”他滔滔不绝、唾沫横飞,话也越来越难听:“你郭光允算个屁呀?你胆大包天,竟然痴心妄想想查卷子?你没有这个资格!”
……
我被骂得晕头转向,怀着一肚子的愤懑和忧惧走出校长办公室。
那个年代的我,不可能有什么“民主”、什么“维权”的意识,只是天真地想帮妹妹讨还一个公平:为什么分数低的人反而被录取了,而分数高的人却因为村干部的一句话而失去上学的机会?这种正当的也是正常的反映情况,怎么会在他一个老革命的心目中变成“思想有严重问题”、“反动”呢?我不解,我委屈,我愤懑,我消沉……
人生第一次“暴露思想”,便遭到劈头盖脸的痛斥,使我深切地感到:以前我把这个社会看得太简单了。
不仅我的大妹妹,就连我的小妹妹,由于村干部的横加干预,统统失去了升学的机会。我为妹妹讨还公道的努力,不仅没能够达到目的,而且连带我本人在校长和某些干部的心目中,也被归于“另类”,归于那种有危险苗头的、需要加以防范的一类人。
以后的日子里,我的境遇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校长眼前的红人”沦落到一个不再被信任的“问题学生”。这种变化,表面上看不出来的,但仔细观察你就会感觉到虽然没有人明着斗你、整你,但一种拒你于五服之外的冷漠感取代了以前的友爱、融洽的气氛。这是一种让人感到更阴冷的排挤和防范,是酷爱自由的我所无法忍受的。
入团和我无缘。
积极分子开会搞活动没我的份。
直到我们学校出现划“学生右派”的荒唐闹剧,所有的人都认定:这次“划右”,首当其冲者非郭光允莫属。那个时候,我度过了一段忧惧交加、风雨飘零的艰难日子。
这种无形与有形的钳制与排挤甚至影响到我上大学填志愿:村里的一纸“情况介绍”,使我变成了一个学习专业受严格限制的“另类”学生,这是后话,以后还会提到。
然而,这种人生上的打击并没有影响我的积极向上的乐观精神,在班级上,我还是那个勤奋学习、乐于助人、有说有笑的郭光允。我自幼身体不好,每早起来常常会莫名其妙地肚子疼,经常发烧感冒(而且从不吃药打针,让疾病自生自灭),同学们都笑称我为“迟到大王”。但这一切并没有妨碍我积极热情地投入到我们这个大集体大家庭火热的生活之中。我在同学当中的人缘很好,不管是在男同学还是女同学中,我的威信都相当高。我有幸在以后的反右斗争中逃过一劫,跟这个集体中真诚的友爱和同学的暗中相助有很大关系。
第三部一个被看做“异类”的中学生(8)
回想那个时代,虽然我已经开始体味到人生的挫折,但我毕竟处在风华正茂的时期,对人生,对理想,对共和国的前程充满着希望。就像王蒙小说《青春万岁》所描写的一样,在共和国初春的凛冽里,我们开始人生的思索。尽管这种思索是模模糊糊、甚至是支离破碎的,但毕竟是在思考了。从报纸、从老师的口中,我们知道这个国家在前进,祖国曾经过漫长的屈辱的动荡年代,经过先烈的前赴后继的奋斗获得了独立自由和解放,现在正在艰难地起步。我们作为社会主义时代的青年,一定要热爱党、热爱这个国家,一定不能忘本,保持劳动人民的优良传统,要努力学习,争取将来成为社会主义建设的合格人才。
说老实话,尽管现实还有很多不如意的地方(如吃不饱饭,这是一个永远在折磨着我们的可恼的问题),但我们还是对祖国的成就而感奋,如“三反五反的伟大胜利”,如“第一个五年计划”、“圆满完成社会主义改造”等等,对这一切宏伟的事物,我们都是真心真意地拥护着关心着的。对于一切美好的失误,我是自始至终没有怀疑过——并且坚信美好的目标终归是会实现的。
青春,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词汇!
我这一代人的青春,虽然没有光鲜的衣服,没有充足的食物,没有窗明几净的课堂,更没有手风琴的罗曼蒂克和烛光晚会的优雅温情,相反,生活中的粗暴的呵斥和对全家人生计的忧心,我眼目所及昏暗的土坯屋、父母劳作一天后显示出的倦容……我常听到的声音不是什么小桥流水和什么《友谊圆舞曲》,而是磨坊里的低沉、压抑的碾子的转动声。然而,在我瘦弱不堪的身体内部,却有一种随年龄俱增的东西在悄悄生长,我无法说清楚这是青春的惆怅还是……爱情,但确确实实班级上有个女孩的歌声在撩拨我的心弦。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在情感上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所触动——按理说我一个被生活的沉重负担成天压得喘不过气的穷孩子,是没有资格再去奢想感情上的事的,但我真的是平生第一次拥有了一段秘密的美好的感情。
小玉的歌声在班级上是最悦耳的。在大百尺学校乡音未改的一大帮孩子中,只有小玉操着一口与众不同的普通话。她使用的“昨天”一类的措词,在同学们的耳朵里听起来是那么“生分”,甚至有调皮的孩子会在背地里笑话她的“撇腔拿调”。可在我听来,小玉的腔调是最好听的。
她是五年级时从外村转学到我们学校的,出身特别好,父亲是我党的一位功勋卓著的老地下工作者。
她被老师牵引到教室门口时,那恬静的模样、整洁的着装竟使我们这些野孩子一刹那间变得无比安静。
那一年我13岁,看到她出现在门口时,觉得心被一阵清凉的风轻拂一把似的。
我不知怎样来解释这种突如其来的清爽的感觉。总之,在整个初中三年的学习历程当中,我发现生活中多了一样值得我眷顾的目标。
春天来了。
大百尺村是贫瘠的,学校的校舍是破败的,然而,春天的阳光透过绿莹莹的槐树叶照进教室,斑斑驳驳地照在仰面静思的小玉的脸上时,我却在肚里搜刮着所有美丽的词藻想来赞美这个春天。
在那个乍暖还寒的春天,我有了自己的初恋。
1956年的爱情是极其含蓄的——有时候就是一次短暂的四目相接——那双清泉般的大眼睛与我的眼神碰撞时,又机敏地躲开。而我的表现,则比小玉更羞涩。
每当猜谜语时,小玉总是第一个举手,声音朗朗地报出那个谜底。在同学们七嘴八舌的感叹声中,她发现了我投去的热切的目光,会飞快地做出一个带有嘲谑意味的可爱表情。
每当老师念考试分数名列时,总是我的名字和小玉的名字排在第一和第二。我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在成绩榜上,小玉名次紧紧咬住我,只要我稍有懈怠,她就会冲在我前头。然而又不会把我甩得太远。这一点,很符合她的含蓄但又不甘示弱的性格。
我也常常能感受到小玉对我的眷顾,每次下课休息时,她会自然地跟在我身边,没有多余的话,更没有刻意的表白。只是我为某事而开怀大笑的时候,她也会高兴得脸红扑扑的,明澈的大眼睛闪闪发光;而我遭受打击而一时显得郁郁寡欢时,她也会默默无语地陪伴着我,有时候,看到我难受到极点的时候,她会露出焦急的神情,性急之中,她会摇着我的胳膊:“光允,你要想开些啊!”
每次班级安排抄分的时候,老师总是安排我和小玉在一间屋子里。这个时候,也是我最幸福的时候。
小玉的字很娟秀,小玉做事一丝不苟,有时候,我使点小坏,故意拿腔拿调:“李小玉——58分,这回又是不及格!”她会很气恼地攥着小拳头,回敬道:“郭光允——这回考了个大鸭蛋!”
这是上世纪50年代难忘的温馨的插曲之一,在新中国的脚步声中,两个初长成人的天真纯洁的孩子在互相爱慕着,在成长着,憧憬着有一天能走到一起。
第三部饥馑年代的跋涉(1)
荒唐的一幕:初中生划“右派”
从1957年到1963年我在上海同济大学读书的这段时期,我经历了反右、三年困难时期的不平常时代。可以说,从这时起,我开始真正进入了一个磨炼灵魂的时代。
从“反右”风雨开始的无端折磨,到饥荒时代目睹体验的惊心动魄的哀痛……这一些经历,许许多多从那段历史走过的人大多都有形形色色的故事。
前文说过,出生的当天我差点被日本鬼子的装甲车给“震”死,这是我“人之初”时遭遇的第一次“鬼门关”,而在“三面红旗”战歌高唱的年代里,我又接二连三地遭遇“鬼门关”:一次在激浪中差点被洪水冲走,成为水中冤魂;另一次是考大学之后,徒步百里还乡,因为身患疾病,差点在荒郊倒毙(这样的事曾经发生过两次)。
这两次在地狱前走一遭的险遇还不算是最刻骨铭心的,我说这样的话,并不是说生命对我不重要。在那个天灾人祸不断的年代,一旦“死”落到你头上,你更多的感受反而是麻木不仁,而“死”的阴影一旦被摆脱,人也不会有太侥幸的感觉。因为生存的难题一个接着一个,人的精力反而被耗费在这些生存的难题上面去了。所以说,“差点淹死”呀、“差点病死”呀——这类事情在我的感受中反而很寻常,毕竟,我是活下来了。
到了后来,我真的身系牢狱之后,我一方面回想先贤、名人的事迹来给自己打气,一方面,在夜深人静的看守所里,当内心备受煎熬夜不能寐的时候,年轻时长途跋涉的经历的情景会一幕幕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1954年洪水后的饥荒,我第一次离家出走,随父亲上保定投奔城里做保姆的母亲。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接触到比大百尺村更加广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