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歌-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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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询正要走出去,忽听到那帮人嚷嚷着要黑子给他们讲讲皇上。黑子向来是就算没人问,都喜欢吹嘘大哥有多厉害,何况有人问呢?立即一手端酒,一手挥舞着讲起来。刘询停了脚步,做了个手势,命何小七止步。
“……就说斗蟋蟀吧!若俺大哥在,娘的,还有你们赢钱的机会?……大哥做了侯爷后,仍对俺们兄弟好得没话说,俺们兄弟帮他看侯府时,别提多神气了!以前那帮趾高气扬的官老爷见着俺们兄弟都要低头哈腰地求俺们代为通传,俺大哥索性锁了门,不肯见他们!大哥对那帮子宫爷很牛气,可他对一般人还是笑眯眯的,从来不摆架子,哪家乡里人有了着急事来求大哥,大哥都很尽心替他们办事。陈老头子丢了牛,都哭到侯府来,大哥立即派侍卫去帮他寻。俺看不惯陈老头没种的样子,发了几句牢骚,大哥还骂了俺一通,说……说‘牛就是一家人的衣食,没有了牛,地不能耕种,人怎么活?’……”
黑子碗中的酒没了,一旁的人立即倒满:“黑子哥在侯府做事的时候,定见了不少世面。”
黑子满意地喝了两口,继续唾沫横飞地讲述:“……什么王爷、将军,俺都全见了……什么怪人都有!有一次,几个黑衣人深夜突然飞进侯府,说要见大哥……还有一次,一个书生竟然提着个灯笼来见大哥,俺们不理他,他还大大咧咧地说‘我不是来……来添花,是雪……雪……炭……”’黑子猛地一拍大腿,“‘雪里送炭’!对!就这句,俺看这小子怪得很,就去告诉大哥……”
刘询听着前面的话时,一直面含微笑,越往后,脸色渐渐地阴沉。何小七听到后来,已经吓得脸色发白,最后不顾刘询先前的命令,突然从树丛中走出,笑着说:“黑子哥,你两碗马尿一灌,就满嘴胡话了。人家朱公子明明是来找皇上去雪夜寻梅的,你他娘的侯府住了那么久,还一点风雅都不懂!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黑子不服地跳了起来,撸起袖子就想揍何小七:“俺看你是真出息了!娘的,拖着两管鼻涕,跟在老子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哥’,问老子要吃要喝的时候,怎么不骂老子是烂泥?别以为你学了几个字,就能到老子面前充老爷……”
几个兄弟忙拦住了黑子。其他人知道他们都是皇上的故人,谁都不敢帮,赶紧找了个借口散了。
黑子仍指着何小七大骂,其他兄弟虽然拉住了黑子,却一声不吭地任由黑子骂着小七。何小七本是他们这一帮兄弟中辈分最小的一个,可自从刘询当了侯爷,似乎格外中意小七,常常带着他出出进进。何小七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最大的一个,什么事情都要管,什么事情都要叮嘱,甚至他们叫刘询一声“大哥”都要被何小七唠叨半天。一帮兄弟早就有些看不惯小七,此时黑子刚好骂到了他们心坎上,所以一个个都不说话,只沉默地听着。
何小七低着头,任由黑子骂了个够后,寒着脸说:“军营不许聚众赌博,各位兄长都记住了,这是最后一次。下次若再聚众,小七即使有心回护,可军法无情!”
黑子气得又想冲上来,小七转身就走,直到走下了山坡,身后的骂声仍隐隐可闻。
山下系在树上的两匹马,只剩了一匹,看来皇上已走。
小七翻身上马,想着刘询刚才的脸色,心里一阵阵的寒意。李远是匈奴王子,若让人知道汉朝皇帝竟然要匈奴王子“雪中送炭”,又是当时那么微妙的时刻,像霍光、张安世、孟珏这般的聪明人只要知道一点,就肯定能联系到后来匈奴出兵关中,甚至乌孙浩劫。还有皇上暗中训练军队的事情……小七打了个寒战,这些事情是应该永埋地下的。
小七一夜没睡,脑子里面想了无数东西,却没有一个真正的主意。
第二日,等到散朝后,就进宫去见皇上。可究竟见了皇上,该说些什么,他却一片茫然。
七喜看到他笑起来:“大人真是明白皇上的心思,皇上刚命奴才召大人和孟太傅觐见,大人竟就来了。”
小七抬头看着清凉殿的殿门,像一个大张着的怪兽口,似乎随时准备着吞噬一切。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七喜看何小七盯着清凉殿发呆,叫道:“大人?”
何小七身子弯了下来,谦卑地说:“麻烦总管领路了。”
七喜知他和皇上情分不一般,自不敢倨傲,忙客气地说:“不敢,不敢!大人请这边走。”
七喜刚到殿门口就停了步子,躬着身子,轻轻退开。
何小七提步入内,殿内幽静凉爽,只刘询一人在,他的面色看着发暗,精神疲倦,好似也一夜未睡。
何小七跪在了刘询身前:“皇上万岁。”
刘询默默看了他许久:“朕要吩咐你去办一件事情,你可以拒绝。”
“是。”
刘询靠在檀木镶金的龙榻上,一只胳膊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手握着仰天欲飞的雕龙头:“找个远离长安的地方,将黑子他们厚葬了。”
何小七的呼吸好似停滞,又好似在大喘着气,他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让自己发出声音:“臣遵旨。”
殿内幽暗的光影中,只有两个人沉重的呼吸声。
七喜的声音突然响起,如寒鸦夜啼,刮得人遍体凉意:“皇上,孟太傅到了。”
何小七想告退,刘询却命他留下,扬声对外吩咐:“宣他进来。”
孟珏扫了眼跪在地上的何小七,向刘询磕头行礼,刘询指了指龙座不远处的坐榻,示意他坐下。
孟珏的脸色也很不好看,眉目中全是倦意,神情冷淡,没有了往常的笑意,人显出几分清冷。
刘询打量了他一眼,微笑着说:“朕有件事情交给爱卿办。朕曾派手下的人去请云歌,手下人一时失手将抹茶给杀了。云歌前几日在未央宫瞧到了一个人,以她的性子,肯定会继续追查下去。爱卿既然一直未将这些事情告诉她,一定是不想云歌和朕正面冲突,朕就将这些手下人交给爱卿了。”
孟珏作了个揖,淡淡说:“臣遵旨。”
刘询笑指了指何小七:“小七也要帮朕料理一件事情,你们就彼此做个帮手,将事情替朕办妥了。小七,孟爱卿是朕的肱股大臣,你跟着他,要好好多学点。”
何小七心中暗藏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皇上也许只是谨慎,也许早已经料到他会耍花招,所以将一切的生路全部堵死。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喘着粗气,重重磕头。
刘询直视着前方,面无表情地说:“你们都下去吧!”
孟珏和何小七刚出殿堂,刘询握着的檀木龙头突然碎裂,断裂的檀木刺入他的手掌,刘询却一无反应,只纹丝不动地凝视着前方。鲜血顺着凹凸起伏的雕刻龙纹滴在了龙座上,鲜亮的殷红在幽暗的大殿内异样的明媚。
何小七先代刘询吩咐黑子他们偷偷出长安,赶去秦岭翠华山杀了霍光派去行刺皇上的人。黑子他们一听大哥会有危险,自然叫齐兄弟,乔装打扮,掩匿行踪,悄悄溜出长安,赶去帮助大哥。
等着他们离开后,何小七再暗传刘询旨意,将所有牵涉捉拿云歌、杀先帝御前侍女和宦官的官兵调到了翠华山,命他们追杀一群乱贼,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一切安排妥当后,何小七匆匆去找孟珏,向正靠着车辕闭目休息的人禀奏:“孟大人,下官已经一切按照您的吩咐,将两方人马诱向翠华山,现在该怎么办?”
孟珏挑起了车帘,进马车内坐好,又闭上了眼睛,似乎十分疲惫:“马车到了翠华山,再叫醒我。”
何小七呆呆立了会儿,跳上马车,做起了临时马夫,打马向秦岭翠华山赶去。
面对刘询亲手训练、意欲对抗羽林营的军队,黑子哥他们的结局不言而喻。
何小七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去面对死亡,可当他站在山岭上,看着谷中凌乱不堪的尸首、支离破碎的肢体,他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想象中的坚强。他顾不上去想孟珏就在身边,也许会向皇上回禀自己的反应,就跪在地上痛哭起来,一面哭着,一面将肚内吃过的东西都呕了出来。
自小就是孤儿,东讨半碗汤,西讨半碗饭地活着。很多时候,都是兄长们硬从口里给他省的食物。寒夜里挤在一起取暖,偷了有钱人的看门狗躲起来炖狗肉吃,一块儿去偷看姑娘洗澡……
孟珏负手立在一旁,静看着一切,等他哭了一会儿后,淡淡说:“哭够了就去清点人数,回头皇上问时好回话。”
何小七霍然抬头,满眼恨意地盯着孟珏。即使要杀死他们,为什么非要选择这种方式?为什么不能用一种温和的方式?为什么要让他们如此痛苦地死去?
孟珏毫不在意地微笑着,将一包药粉丢到他面前:“这是一包迷药,兑入酒中,可以让人全身无力,神志却依然清醒。”说完,挥了挥衣袖,自下山去了,好似一切的事情,他都已经办完。
陈键顺利完成皇上的命令后,按照何小七的吩咐,退避到山林中等待下一步的指示。
等了两个多时辰,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仍然没有人来。众人嗓子渴得冒烟,肚子饿得咕咕乱叫,不远处就有山泉和野兔,可他们从接受训练的第一天起,就最强调军纪,所以没有命令,无一个人乱动,都屏息静气地站得笔挺。
一阵酒肉的香气传来,何小七赶着辆牛车出现:“这是皇上犒劳大家的酒菜,回头等大家成为皇上的近卫,各位都会有各自的官爵。先吃些东西,然后等夜黑了,悄悄返回营地。”
陈键命所有人就地休息,取用酒肉。
何小七先给他敬了一碗酒,笑着嘱咐他将来封了将军,可别忘了小七。陈键出身江湖草莽,不善这些官场上的言辞,只笑着把酒饮尽。何小七看他喝了,又端着酒碗,去敬其他人。一炷香后,整个山林中已经没有任何人语声和笑声,只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个黑衣人。
何小七打量了四周一圈,打了几声呼哨,十几个人奔进了树林,躬身听命。
“就地掘坑,将这些人都埋了。”
“是!”
等他们掘好深坑,拖着尸首要埋时,忽然发觉触手温暖,手中拖着的人竟然还是活的,甚至有些醉得浅的正惊恐地睁着眼睛,看着他们,一个个骇得呆立在地上,何小七冷冷地哼了一声,众人才又硬着头皮继续。
铁锹盖土的声音,听来如同刀刃剐在骨头上,不知道身在土下的人,清醒地听着尘土落在自己身上是何感受?别的人已经哆嗦得不成样子,何小七却觉得自己的仇恨和痛苦稍微淡了几分。何小七突然想也许孟珏残忍地设计杀死黑子他们,原因只是为了强迫自己更残忍地杀死这帮人。
何小七看手下人将所有黑衣人都埋好了,又吩咐:“移植些草木来种上。”
等看着眼前的坟场变成了郁郁葱葱的林木,他才笑着说:“天快亮了,你们都回去休息吧!今夜的事情能忘得多干净就多干净,否则……”
众人立即跪下,指天发誓。
小七挥了挥手,让他们离开。他面对着林木,坐到了地上,在静谧的夜色中,像是要听清楚地下的一切动静,又像是在思考天亮后该做什么。
东边的天刚透了鱼肚白,孟府的马车就已经备好,等着送孟珏入宫上朝。孟珏刚出府邸,何小七不知道从哪里转了出来,作揖说:“不知道下官可否搭孟大人的车一程?”
孟珏仍是倦意深重的样子,只点点头,就上了马车。
何小七坐在下手,看孟珏闭着眼睛,歪靠在车上,完全没有说话的意思。他笑道:“下官将伤害过尊夫人的人都活埋了,想来孟大人应该还满意这种惩戒。”
孟珏唇角抿出了丝笑:“既然没有勇气拒绝皇上,就不要再像只野猫一样东抓西挠了,又没有人责怪你。”
何小七强撑的镇静立即被孟珏的话击碎,挺直的身子好似突然萎缩了一半。他恶狠狠地说:“大人就不想想将来吗?不觉得自己知道的太多了吗?”
孟珏睁开眼睛,笑看着何小七。他的视线看着温和,可何小七竞不敢直视,亟亟扭头躲避着孟珏,隐藏在心内的无助恐慌全都表露在了脸上。
孟珏又闭上了眼睛:“不得不倚重的东西,即使用着刺手一点,也不会扔。”
何小七琢磨着孟珏的话,脸色越来越难看。如果再有十年时间,也许他可以成为霍光、孟珏这样的人,可他能不能再活一年都是个问题。
孟珏没有再理会他,自闭目养神。
马车快要到未央宫时,何小七突然问:“为什么皇上不把这些事情交给张贺、隽不疑这些人做?为什么非要让我去做?”
孟珏没有理他,他自问自答地说:“因为他们是君子,所以皇上也要在他们面前做君子,贤君良臣才可以记入史册,做天下表率,供后世瞻仰。我这一生已经永远不可能成为张大人和隽大人那样的人了,我只能躲在黑暗中,替皇上做皇上永不想任何人知道的事情。”他脸色苍白,语声中有着看清自己命运的绝望。
马车缓缓停住,孟珏下了马车,何小七仍呆呆地坐在马车内。
散朝后,孟珏还要给太子授课,等上完课,已快到晚膳时分。从石渠阁出来时,看几个宦官面色怪异地在交头接耳,看到他,又立即住了口。恰好富裕来接太子,孟珏叫住了他:“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富裕也是面色怪异,看左右无人,压着声音说:“奴才也是来的路上刚刚听闻。御前要多个掌事宦官了,就是何小七何大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硬要净身入宫侍奉皇上,如果皇上不答应,他情愿立即撞死,皇上怎么劝都没用,就只得准了。何大人一入宫,就仅次于七喜总管,所以宫里的宦官议论纷纷,都是又嫉妒又不解,弄不明白怎么有人放着好好的仕途不走,非要做断子绝孙的宦官。”
孟珏淡淡地笑着,何小七倒是没令他失望,竞从死局中想出了这唯一的生路。
孟珏回到府邸后,三月迎上来问什么时候用晚饭,孟珏随口说:“已经饿了,换下官服就去用饭。”
三月开始细声细气地说着成亲晚上孟珏的荒唐行径:“……公子把人家的盖头刚挑开,就跑掉了,弄得好像人家姑娘相貌丑陋,吓着了公子一样。许姑娘难过伤心得不行,昨天哭了一整天,今天还在哭,我看着实在可怜,就让她做几道菜,晚上和公子一起用饭,她才不掉眼泪了。公子,我看二夫人是个挺好的人,不管怎么说,你都该给人家赔个罪、道个歉。”
孟珏一言不发,三月小声说:“就是去吃顿饭而已,好歹将来要在一个府邸里生活,总得见个正脸吧!公子只怕连人家长什么样子还没看清,不怕在府里见了都不认识吗?”
“去桂园。”
三月心里欢呼一声,乐颠颠地跟在孟珏身后往桂园行去,桂园里的丫鬟、婆妇都欢天喜地地迎了出来,许香兰低着头给孟珏行礼,孟珏客气地让她起来。许香兰偷偷扫了眼孟珏,果如姐妹传言,一位玉琢般的公子。心如鹿跳,又喜又忧,不知不觉中脸就全红了。
虽然只两人用饭,许香兰却做了十来道菜,摆了满满一案。三月随口赞了声夫人能干,许香兰的婢女蕙儿就笑着说:“夫人出嫁前,老爷专门请了师傅教夫人做菜,这几道菜都是我家小姐的拿手菜。老爷尝过小姐所做的菜后,都说哪家公子娶到我家小姐,可是有福气呢!”
三月听出来蕙儿的话另有所指,尴尬地笑牵住她的手,向孟珏和许香兰告退。
孟珏一声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