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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云中歌-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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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听出来蕙儿的话另有所指,尴尬地笑牵住她的手,向孟珏和许香兰告退。
  孟珏一声不吭地吃着饭,许香兰也不好意思说话,两人相对沉默地用完了饭,许香兰心内忐忑,食不知味,不知道孟珏可满意她的手艺。待丫头撤下所有饭菜,端上烹好的茶时,许香兰鼓足勇气,期期艾艾地问:“夫君,饭菜味道还合口吗?如果不好……”
  孟珏微笑着说:“十分合口。”
  许香兰不知道再说什么,沉默地坐着。孟珏回来得本就晚,一顿饭用完,屋外早已黑透,她隐隐约约地盼望着他能留下来,脑子里面回响着婆婆们教导的话,那些取悦夫君的方法一个个从心头掠过,却似乎没有一个能用到眼前的这个人身上,他的微笑太过完美,好像世间没有什么能令他动容。
  突然,屋子外面响起了一缕乐声,许香兰不禁凝神去听。自堂姐成为皇后,族里就请了先生来教她们一帮姐妹弹琴,虽然还未全学会,但有些名气的曲子,她也知道。这首应该是《诗经》中的《采薇》,先生曾弹给她们听过,还说过这是哀音,唯经历世情的人才会奏,可她在先生的琴音中没听出什么哀伤,这一次却真正体会出了先生所讲授的“物非人非”的沉重悲哀。是谁如此悲伤,竞在深夜奏此哀音?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孟珏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他身子僵硬地坐着,似乎在挣扎。最终他放下茶盅,就向外走去,许香兰忙站了起来,慌乱不解地叫:“夫君……”
  孟珏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只脚步匆匆地向外奔去,许香兰跟在他身后追,追出桂园,只见月光下,一个乌发直垂的绿衣女子坐在桂花树上,握箫而奏,听到脚步声,她回头一瞥,轻笑间,一个旋身飞起,就消失在了桂花林中。眼前的情景太过诡异,许香兰以为自己撞到了花神狐怪。
  孟珏却冲到了桂花林前,叫道:“云歌,你究竟想怎么样?”
  蕴着笑意的声音从桂林深处传来,缥缈不定,好似人还在枝丫间跳来跳去,“不怎么样,你若想晚上留在这里,我就在这里吹《采薇》,孟公子脸皮虽厚,手段虽卑劣,行事虽无耻,毕竟还是个讲究风流情调的倜傥公子,想必没有办法在此乐声中拥佳人人怀。”
  她的语声娇俏,还含着笑意,话语的内容却尖酸刻薄,许香兰怔怔地想着,这是什么人?怎么敢在孟珏面前如此放肆?云歌、云歌?啊!是她!
  孟珏跑进了桂花林,许香兰忙追上去,可孟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桂花林中,她根本连他去往哪个方向都没有看清楚。
  云歌从树上跃下,一抬头却发现孟珏就立在她面前。她握着箫,谨慎地后退了几步,眼中全是戒备,似乎怕他爆怒中会做什么。
  孟珏眼中有哀恸,当日长安城月下奏曲时,绝没想到,他亲手教她的《采薇》,她会这般回敬给他。
  “云歌,你不必如此。”
  云歌微笑:“我会天天如此!许姑娘是个好人,你还是趁早放她另觅良人,你以为你做过那些事情后,还能此生妻贤子孝吗?休想!”
  孟珏的长衫在风中轻动,他举手对月,一字字地起誓:“今生今世,若霍云歌无子无女,我孟珏也就断子绝孙!若违此诺,生生世世永坠泥哕耶。”
  云歌呆住,孟珏竟发这么毒的誓。在西域传说中,泥哕耶是恶鬼聚集地,人的灵魂若到此地,就永无喜乐安宁。
  孟珏反笑起来:“回去休息吧!不要再闹来闹去了,我去和许姑娘道个歉,也回去休息了。”
  云歌狐疑地盯着他,孟珏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一事,回身说道:“云歌,不要再去追究当日杀了抹茶的人了。”
  “凭什么?”
  “因为人已经被我杀了。”
  云歌有如释重负,也有恼火:“谁让你多事?”
  “我杀他,有我自己的原因,你的问题只是顺道。”
  “什么原因?”
  孟珏微笑:“你有什么不信的?无耻如我,会那么好的帮你去报仇?”
  云歌不吭声,只是盯着他。孟珏想了想解释道:“他的死是一个潜伏的矛盾,也许将来会让朝堂中的两大阵营芥蒂深重、彼此仇视。”
  云歌摇了摇头,飘然而去:“连一个人的死亡都能是你的棋子!”
  孟珏淡淡地笑着,死亡的确是棋子,只不过不是一个人。


    Chapter 10  愿以此身,受你之痛

  刘夷渐大,男孩儿淘气调皮的本事也渐增,椒房殿被他闹得鸡飞狗跳。
  他让宫女们兜起毯子做榻,一人提着一头,摇啊摇,睡在上面果然很舒服,他欢喜地咯咯笑。
  他在鹦鹉的脚上系了一根绳子,看鹦鹉扇动着翅膀冲向蓝天,突然,他用力一拽绳子,鹦鹉尖叫着掉下来。看着鹦鹉飞上去,掉下来,他哈哈大笑起来。
  他开始留意哪些宫女长得好看,哪些长得不好看。他只要长得好看的服侍他,因为他只喜欢一切美丽的东西,这样他才会变得美丽。
  刘夷的举动落在许平君眼里,不过是一个淘气男孩的胡闹而已,乡野里面哪家男孩子没有掏过鸟窝玩过雏鸟呢?不喜欢睡榻、喜欢被宫女兜着毯子摇着睡,虽然让人头疼,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可刘爽的行为落在那些饱读诗书的朝臣眼里,却渐渐引起了恐慌。
  根据史书记载,商纣王小时候就喜欢被宫女兜着睡觉;喜欢美丽宫女,讨厌容貌丑陋者;喜欢虐杀动物……
  人说“三岁看老”,刘爽的行为让很多朝臣恐惧担忧。大汉天下要交付给这样的一个人吗?若他们现在不闻不问,将来有一日他们会不会变成被掏心的比干?
  当刘询察觉时,朝堂内的恐惧担忧已经成了一场轩然大波。
  十几个官员上疏请求刘询慎重考虑太子的事情,其中还包括刘询倚重信赖的隽不疑。这些官员劝奏说,虽然一向的规矩是立嫡长子,可若有贤者,史上也不乏越长立幼的事情,皇上春秋鼎盛,将来定会子孙繁多,不必这么早就将太子定下。
  面对这帮大臣,刘询充满了无可奈何。这些大臣全非玩弄权术的人,他们也许古板僵化,却是真正信奉皇权、忠于汉室的臣子;他们不见得是最好的栋梁之才,却是汉家朝堂稳定的基石。对于权臣、弄臣、奸臣、佞臣,可以用权术计谋,甚至威吓化解,可面对这些大臣,他想不出来任何化解的方法。置之不理?只是一时之策。这些人的古板固执绝不会让他置之不理,何况还有个霍光!惩罚?会寒了忠臣的心;可不惩罚,难道准奏吗?
  在十几封奏折前,霍光的人也开始陆续上奏折,如果他再不及时处理,到最后也许会变成不得不准奏。
  隽不疑第二次上疏,论述“贤者唯用”。刘询看着侃侃而谈的他,心里烦闷无比,面上还要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只希望能再拖一拖。可霍光显然不打算再给他拖延的时间,大司农田广明跪下附和隽不疑的奏疏。田广明曾力劝霍光和诸位大臣废除刘贺那个昏君,选立他这个明君,是被他嘉奖过的“有功之臣”,以“能识人贤庸”闻名朝野,没想到这么快,这个他御口嘉奖过的“贤臣”就又来识人“贤庸”了。
  别的大臣也开始陆陆续续下跪,恳请他慎重考虑册立太子的事情。
  他看向张安世,张安世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刘询心中淡叹了一声,转开了视线。
  刘询望着下面仍不停上奏磕头的臣子,几分茫然地想,谁说皇帝可以为所欲为?这个位置上的人,因为顾忌太多,不但不能为所欲为,反倒处处受制。
  正当众人七嘴八舌地一再述说古代废愚立贤的典故时,孟珏突然满脸自责地跪倒在地,大呼:“臣有罪!”
  刘询的心在他的“有罪”声中安定了下来,问道:“爱卿自入朝为官,只闻爱卿的贤举,从不闻有失检点之为,何来有罪一说?”
  孟珏磕头奏道:“臣身为人师,却误教子弟。误了平常人,最多让朝堂少了一个栋梁,可误了太子,却会祸及天下,臣不但有罪,还罪该万死。”
  “此话怎讲?太子的功课,朕和众位卿家曾一同查考过,爱卿教得很好。”
  隽不疑他们也都点头。刘爽在经文诗赋方面表现十分突出。
  “有一日臣想给太子讲述贤君、暴君的故事,教导他学贤君、厌暴君。臣先讲贤君,然后又给他讲述商纣王小时候的故事,希望他借此明白小时的善恶会影响大时的贤昏。臣讲述到一半,还没来得及批评纣王所行,身体突感不适,怕有犯殿下,所以匆匆请求退避。本想着第二日继续将故事讲完,可臣……臣竟然忘记了,纣王的故事就只讲了一半,又是混在贤者的故事中,殿下年纪尚小,还未懂分辨,只会照着先生讲述的去做。臣……臣罪该万死!”孟珏说着,砰砰地磕头。
  几位大臣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原来并非刘夷本性残暴。
  张安世跪了下来,一面磕头一面陈述太子的善行。比如对待大臣谦恭有礼,克己安人,小小年纪就知道每日去长乐宫给上官太皇太后请安,有这些行为的人怎么会是本性残暴的人呢?
  刘询又以父亲的身份,赞了几句刘夷日常琐事上温良敦厚的表现。
  隽不疑等人都沉默了下来。
  刘询见此,想着再说几句场面话,就可将此事暂且抛开了。不料田广明却不依,虽不再弹劾太子恶行,却将矛头对准了孟珏:“孟太傅自责的话很有道理,太子师关系着天下万民的安康,孟太傅却如此草率唐突,此次幸亏发现得早,尚来得及教导、纠正太子,可下次呢?孟太傅还会忘记什么?会不会等我等发现时,已经大错铸成,悔之晚矣?到时候大人真是万死都不足矣!臣认为孟大人实难担任太子师一职,泣奏皇上为了江山社稷,务必严惩孟珏,另选贤良。”
  孟珏现在是戴罪之身,只能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等候裁决。
  众人本以为孟珏是霍光的女婿,霍光应该会帮他开解一下罪行,不想霍光低着头,垂目端坐,好似和他完全无关。
  张贺跪了下来,张安世未等他开口,就亟亟开始替孟珏辩解求情。可田广明言辞犀利,此事又本就是孟珏失职,张安世辩解的声音越来越软弱无力,田广明越来
  越咄咄逼人,大有孟珏不死不足以谢天下的样子。
  刘询猛地拍了下龙案,制止了他们的争吵,扬声下旨:“孟珏身为太子师,未尽教导之责,本需严惩,念其向来克己守责,暂从宽发落,廷杖四十。杖后继续留用,以观后效。”
  田广明仍满脸愤怒不平,但皇上已经宣旨准了他惩罚孟珏的奏请,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磕头高呼:“陛下圣明!”
  廷杖之刑就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杖打,与其他刑罚相比,廷杖的本来用意不在“惩”,而在“辱”。不过因为孟珏所犯罪行恶劣,所以四十下的廷杖,算是既“辱”又“惩”了。
  百官静静站在殿前广场上,观看行刑。按照法典规定,司礼监命人将孟珏双手绑缚,把衣袍脱下,撸到腰部,裸露出背脊,然后命他面朝大殿跪下,由专门训练过的壮汉杖打背脊。壮汉拿出一截长五尺、阔一寸、厚半寸的削平竹子,司礼监一声令下后,他用足力气打了下去。
  一般人受杖刑,总免不了吃痛呼叫,或看向别处转移注意力,借此来缓和疼痛。可孟珏竟神情坦然自若,微闭着眼睛,如同品茶一般,静静感受着每一下的疼痛。
  啪啪声中,有人幸灾乐祸地眯着眼睛仔细观看,有人却生了兔死狐悲的心思。宦海沉浮,今日虽是孟珏,他日难保不是自己。
  四十下杖刑打完,孟珏背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可人却高洁不损,依旧雅致出尘,神志看着也还清醒。七喜匆匆跑来,替他解开缚手的麻绳,掩好衣服,命人送他回府。
  孟珏被送回孟府时,神志已有些涣散。孟府的人看到他这个样子,立即炸了锅。
  许香兰闻讯,忙跑来探望。一见孟珏背上的血迹,就哭了起来。
  三月刚把几个哭哭啼啼的、丫鬟轰出去,没想到这会儿又来了一个,可又不敢轰这位,只能软语相劝:“二夫人不必太担心,公子只是受了些皮肉外伤。”
  许香兰看三月想帮孟珏脱去衣服,擦拭一下身体后上药,一面忍着哭泣,一面上前想要帮忙。可她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子,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衣服刚拿开,看到背上皮开肉绽的样子,她猛地一惊,失了力道,拽疼了伤口,孟珏微哼一声,脸色发白,三月一把就将许香兰推开,又立即想起不对,赔着笑说:“夫人还是出去吧,这些事情奴婢来做。”
  三月一边清理伤口,一边纳闷。一般人受杖刑四十下,伤成这个样子不奇怪,可公子练武多年,怎么没有用内力去化解杖力,竟像是实打实地挨了每一杖?
  三月拿出府中的秘药,正想给孟珏上药,孟珏闻到药香,清醒了几分,低声说:“不用这个。”
  三月以为孟珏有更好的伤药,忙俯下身子听吩咐,不料孟珏闭着眼睛说:“把伤口清理干净,包扎好就行了。”
  三月呆住,怀疑自己听错了:“公子?这次伤得可不轻!不用药,伤口好得慢不说,还会留下疤痕,就是那股子疼痛也够受的,可是会日夜折磨着……”
  孟珏睁眼看了她一眼,三月心中一颤,立即闭嘴,咬了咬唇,说:“是!”把药扔到了一旁。
  因为没有用药止痛,包扎伤口时,三月咬得嘴唇出血,才能让手一点不抖地把伤口包扎好。
  一切弄完后,三月小声问:“公子,疼得厉害吗?”
  孟珏神情黯然,眼中流转着太多三月看不明白的东西,半晌后,没有说话地闭上了眼睛。三月默默行了一礼后,退出了屋子。
  傍晚时分,富裕带着一堆宫里的补品来看孟珏,见面就给孟珏磕头,孟珏忙命人拽他起来,他硬是磕了三个头后才起身:“这是皇后娘娘命奴才代殿下给大人磕的头。”
  孟珏说:“你回去劝皇后娘娘不要责备殿下,更不要自责。”
  富裕眼圈有点儿红:“皇上朝娘娘发了通火,责问娘娘如何做母亲的,竟然让儿子学纣王。虽然皇上怒火平息后,又劝慰、开解娘娘,可娘娘觉得全是她的错,奴才们怎么劝都不管用。”
  孟珏想了一瞬,说:“你若方便,不妨请云歌进宫去看看皇后娘娘。”
  富裕立即反应过来,点头应好。
  云歌进椒房殿时,许平君在抹眼泪,刘夷被罚跪在墙角,想是已经跪了很久。小人儿的脸色发白,身子摇摇晃晃,可仍倔犟地抿着嘴,一句求饶的话都不肯和娘说。
  云歌坐到许平君身前:“你想罚他跪一晚上吗?”
  许平君眼泪流得更急:“其实该罚跪的是我,都是我没有教好他,见他所行不端,也就责骂几句,没有严厉管教。”
  云歌招手让刘夷过去:“虎儿,到姑姑这边来,姑姑有话和你说。”
  刘爽看向母亲,许平君瞪着他说:“怎么现在又知道听话了?早前干什么去了?”看着儿子苍白的小脸,终是不忍,冷着声音说,“过来吧!”
  刘夷想要站起来,双腿却早已酸麻,富裕忙弯身半抱半扶地将他带到云歌身边。云歌把他揽进怀里,一面帮他揉腿,一面笑着说:“其实姑姑小时候也捉鸟玩的。”
  刘夷斜斜看了母亲一眼,抱住了云歌的胳膊:“姑姑的娘可责罚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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