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4-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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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主席王荀。
邱山来文学院四年了。他来之前,班上那几个最能写些理论文字的尖子学生,总有人会选她指导毕业论文,这两届开始,尖子们都改选邱山和另外一位副教授了,这也使她不平衡,大家都是硕士,邱山还没有到北大进修过。她不知道邱山究竟做了什么手脚。她开始对学生从大一起就重视感情联络,星期六星期天常有几个学生在她家打牙祭,在学院里碰见也是对她特别亲热。她一向以和学生“关系好”而闻名。每逢老师多或有领导的场合,她总是似乎漫不经心地说起哪个学生失恋了,到她这里来倾诉;说星期天这些馋猫又上她家包饺子了;或者,看见学生经过,就大声非常热络地问:“我们小帅哥(靓女)又忙什么哪?”全学院别的老师谁有此等人缘呢?
前年省厅办了一个《艺术教育信息》内刊,莫副处长兼主编,这给了她一个绝好的机会。她早在莫副处长那里埋下了伏笔,甚至先假后真地让莫副做了她女儿的干爹,渐渐又发展到以“亲家”相称。莫副将理论版的编辑发稿权交给了她。于是她不断把她学生的稿件在《艺术教育信息》上发表出来,并且每发表一篇都向教学副院长郑重做了汇报。教学副院长并不知认干爹之内情,大会小会当学院教学成果宣传多次。但是去年评优秀论文,她报的三篇优秀论文倒有两篇的作者不肯到学院答辩,说是爷爷病了,说是要下广州面试找工作。第三篇呢,又让邱山和另外两个老师评为“一堆材料,不见观点”,不同意向学校报优,在学院论文评审委员会上,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她坚持这篇论文已经发表了,不能拿下。而另一位女老师却说,《艺术教育信息》不过是一个内刊,内刊文章历来不能算“发表”。而邱山竟说,就算是正式刊物,发表了的也并不一定就是优秀,没发表的也并不一定不优秀。教学副院长只好指派另外两名委员鉴定,最后给了85分。这个回合由她败阵收梢。
现在学生论文质量问题不是什么秘密。既然都不怎么样,那就应该大家利益均沾,得优的名额平均分配。后来她曾跟教学副院长私下发牢骚说,凭什么邱山、谭真的学生老得那么高的分,优秀毕业论文指导奖老是他们拿?副院长说:“那也没办法,导师是学生自己选,你看看选他的都是什么学生吧!”
今年这个许力今还是跑到邱山那儿去了。当然她从一年级起经常请吃饭和当众表扬的几个学生也还是选的她,但是那些人论文质量究竟只有二流,许力今这样的尖子最终“佳人已归沙吒利”。她一直不太喜欢许力今,这个学生对她跟别的几个不一样,和她谈话时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一年级期终考,还居然拿了卷子跟她辩论过,说她的标准答案有片面性!其他几个同学也反映说许力今乖僻孤傲,连党申小组活动也敢缺席。
可惜优秀毕业论文评审不考虑党申小组的意见。
快到家门口,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她马上下车接听。是“亲家”来的,说是下个星期二省电视台高校青年主持人选拔赛,他已经推荐了胡教授,主办单位的名单也拟定了。这个单位主办,到时候肯定有车接,有盛大晚宴,有高酬金。
上午的不快现在陡然被冲淡了,胡俏眉心里轻松下来。
她的眼前出现了自己在千万家电视屏幕上亮分的特写镜头,主持人会对着全省观众请专家点评,镜头再转向她之际,所有人都将清楚地看到艳红或者金黄的吹塑纸席位牌上印着“胡俏眉教授”。
学生们当然会想,如果胡老师不是最棒的,为什么电视台单请她呢?事实胜于雄辩嘛。
在传媒时代,频频出镜必然衍生出资本,衍生出知名度,衍生出科研项目,科研成果,产生一个人只凭自身能力本来得不到的效益。
上楼梯时,她考虑的已经是穿哪套裙装,抹哪支口红出镜这些细节问题了。
八
下午第一个答辩的学生是朱悦。
按照商量好的处理方式,邱山的提问不涉及抄袭,只提有关那篇原文的一些理论性问题和三十年代有关海派作家作品的一些史料问题。
朱悦却几乎是一问三不知!然而如果这些作品没有读过,理论不娴熟,史料完全不掌握,结论和精辟的描述又是无法产生的。
因为答辩失利,女孩子只得再三强调因为到N大考研面试,准备不够充分,那个样子在窘迫中又有些忸怩,肯定对原文已经暴露出一无所知。邱山很快就停止问话。钟先生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正把邱山在朱悦论文上所作的标记一点一点画在自己手中的论文上。
继续答辩三个学生之后,是胡副教授推出的优秀论文《论张艺谋电影的巅峰之作〈英雄〉》。作者站起来做自我介绍,谈到自己曾任学生会副主席,在《艺术教育信息》上发表过五千字论文等业绩。
钟皑先提出十一个文史知识或文法、文字的常识性问题,比如“日出而作,日入而耕”、“港台武侠言情片在大陆滥觞”、“辛苦够劳”这样的词语使用的错误。之后提出一个历史观问题:全世界统一为一个国家就能实现和平吗?
邱山也接着这个问题提问:
即使天下应该一统,还有个怎样统一、往哪里统一的问题,谁的实力强,就把天下给谁,其他的人应为了统一心甘情愿放弃小国利益和民族怨仇,屈从强国的统治,世界历史上是否有过这种“和平”的先例?将来是否会有?
另外问题有两个:
判断一个艺术家的巅峰之作包括哪些标准?请把《英雄》与张艺谋以前的优秀作品比如《菊豆》《一个也不能少》等作个比较。所列举的称《英雄》为巅峰之作的依据,有哪些真正是导演本人首创的?
在一篇论文中,内容叙述与观点阐述应该怎样结合?
对于那些明显的词语知识的错误,这位帅哥副主席举出一些以讹传讹、约定俗成的例子来反驳,说词语在流动和变化,拘泥不变反是“胶柱鼓瑟”。
钟先生的惊讶正如港人所说的“大跌眼镜”,他有些火了:“你作出《英雄》蕴涵浓重中国文化色彩的评价,而你自己的中国文化底蕴却这样浅薄,你的评价如何能令人信服?滥觞是‘泛滥’的意思吗?的确有人这样用,但是难道滥用的人反而是‘发展词语’的有功之臣?白字先生们听了你的见解,恐怕都要集体为你请功了。‘劬劳’,念‘qú 劳’,写成‘够劳’,‘床笫之欢’念‘床zǐ’,写成‘床第之欢’,明明是写了错字,根本讲不通了,一个以讹传讹就了结了?日出而作,农夫一大早晨去干活,日入应该歇息才是,怎么日入还要‘耕’,黑天又怎么耕?就算是奴隶社会也不可能啊!‘日入而息’,就是‘日入而息’!不是‘胶柱鼓瑟’!凡成活的以讹传讹,必须也在意思上能够讲得通,比如‘每下愈况’,讹为‘每况愈下’,是因为在中国人的习惯中,‘下’表示状态结果一般都是放在词语后面的,而‘况’讲为‘更加明显’,这个意思太不普及。好比你叫王荀,大家偏不肯‘胶柱鼓瑟’,偏要‘以讹传讹’,叫你王苟,你答不答应?”
学生们一片哄笑。
学生会副主席王荀同学显然很有经验对付这个场面。他没接钟先生的话茬,径直以演讲的姿态跳到回答问题:“下面我先回答邱老师的第二个问题,本人认为,判断一个艺术家峰巅之作,主要应综合在国际上的知名度,和国家授予的奖励,还有票房。虽然《英雄》没有最终拿下奥斯卡小金人,但是连央视都派最好的摄影记者去准备采访老谋子获奥斯卡奖嘛,这个规格是从来没有过的!票房价值也是空前的,这是无法否认的成就!”
邱山老师以人们在伊战中熟悉的鲍威尔的沉重目光看着王荀,显然王荀真就是这样认为的,质量不是知名度的原因,而是知名度的结果。从“规格”一词,他想起分管学生的党委副书记曾经私下同他说:现在的学生干部,把官场排座次的那些章程操练得是弓马娴熟!学校团代会章法完全克隆全国团代会程序,红天鹅绒台子,吹塑纸席标,一把手在哪里就座,二把手在一把手左边还是右边,新闻镜头由哪边往哪边扫,不能叫谁挡了谁,门儿清!到了工作,好了,正职谦让给副职,副职谦让给小组长一级,小组长谦让给小沙弥。小沙弥们没地可推,只好抬水大家喝。
“至于历史观问题,我认为一作品的历史观完全可以自由选择。过去非得现实主义,唯物史观,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甚至这已经是过气的了。戏说已经成为影视娱乐界的共识,戏说戏能占领黄金时段就是证明。每个戏完全可以有自己的主题,诠释权在作者。比如《英雄》,就是对‘剑’的精神的一种自己的诠释。其他别人引申的意思,作者不必承担。”
吕多和水桶都注意到胡老师微微一笑,微微颔首。邱山与胡俏眉同一朝向,互相没有看到。
“那么,欧洲影评家认为《英雄》逢迎霸权主义,向强权献媚,你个人是否同意?”
“我不同意这个评价。”
“是否读过接受美学的理论著作?”
“接受美学的主要观点,无非是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正好说明,人们对一部作品的认识是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而不必与其他人统一的。”
“这不全面,接受美学的观点认为,文学艺术作品的最终完成,是在读者的解读中。这恰恰不给作者全部的解释权。换句话说,它从另一个角度强调了作品不为作者控制的特性,剥夺了作者的部分解释权。”
“这个意思的接受美学我还没有读到。”
“这个意思课本上就有。”
水桶捅捅吕多,让他注意胡老师的脸色有些恼怒了。其实在整个答辩过程中吕多一直在注意胡、邱两位老师。在大一时他也曾这样学习过理论。后来才理会到理论是多方面的,是一头大象,不是一只象耳、一根象尾。人的一种新的观念的形成,如果只依赖一句话,几乎一定是对那个理论的曲解。
答辩记录员老蛙在飞快地记录着。大一时,他跟王荀经常为理论的问题争执。后来在老师们指点下读了些原著译本,他反而不跟王荀争执了。因为跟王荀你有理说不清!王荀的战法,不是从理论本身出发,他也没有兴趣真的去读理论书,他读书的办法就是记只言片语,当做言谈中的“补花”,把它们四处乱缝一气,拼凑成随意的“发挥”“戏说”,前后矛盾全不理会。其实杂志上很多争论也是这样,连他一个本科生都看出那是“使用术语的贫嘴”。就连胡老师的批评文章,他在网上查到过,也往往不是从作品本身分析,而是贴西方理论“补花”,只不过她的“补花”比王荀的多一些,炫目一些。文艺理论教授秦里先生的口头禅是:“人脑是个长满了褶皱的地方,每个褶皱里都藏着千万个心思!这么个地方的产物,几句话永远说不清楚的!”他暗自想,暑假期间最重要的是念英文,读研以后一定要开始读原版。在翻译过程中,还会有很多讹误、大量丢失;而且对西方理论的理解和应用,必须求“确切”,切不能靠“补花”,凭自己的希望和想象乱贴一气,一定要跟实际的作品对应,中国文学是在中国的田里长出来的植物,一定要找到它属于黄土地的习性……
“而且,作品的意义永远具有作者无法掩饰的客观性,否则一部作品不会一代人有一代人很不相同的理解。”邱山再向王荀发问,“请你解释,无名放弃刺秦王走出王宫,秦王令从背后以乱箭射死。一个满口以统一求和平的大英雄,何必要射死已经屈服并放下武器的无名呢?”
王荀有些口干,他感到辩论的兴奋,更体会到“答辩”与法庭询问的相同之处。他喝一大口水,同时脑子转得飞快。如果说这是揭露秦始皇的虚伪,就有利于主问方,则下步必会对他论文中“秦始皇是英雄”的论点质疑;如果说无名毕竟是统一大业的不安定因素,除掉无名是为完成英雄业绩的“大谋”,那又有利于“逢迎霸权论”,于是他说:
“那应当是出于艺术的考虑,制造情节的跌宕,为在结尾创造万箭排空的宏大电影画面提供依据。”
钟皑眉头一皱,也来发问道:“也就是说,一部优秀的叙事作品,其中关键性的细节,可以不考虑主要人物塑造和主题的完成,而只照顾营建画面氛围的需要了?”
“这有什么不对吗?”
王荀觉得一开口就是“人物”“主题”,非常陈旧。
但是他看见胡老师把脸沉了下来。答辩前胡老师嘱咐过他,要防着邱山提怪题偏题,胡老师一定没想到钟老师和邱山一个鼻孔出气,不发火才怪!
王荀有点慌,马马虎虎答了邱山的后两个问题。自己都觉得词不达意。邱山也好像心不在焉,只说:“没有什么问题了。”
其实邱山也很感慨。在这个简简单单的本科论文答辩会上,你同样能看见文坛的那种浮躁作风的深重影响。忙着抢话筒的人,往往来不及好好想说什么,而抢到话筒的人,又被当权威崇拜,他们匆匆忙忙所说的话,竟被学子当成永恒真理抄在笔记本上,作为今后的论据。而过不多久,抢到话筒的人又在别处反思上次演讲的论点是多么肤浅多么简陋,拐了一个所谓“胳膊肘弯”,可惜第一次听他发言的学子却没有听到他后来的忏悔,就算听到了,再跟着现在的他也来个“脑筋急转弯”,又有什么意思?谁知道下次话筒传到他手里,风景又会怎么变?当然不能要求一个人思想凝固,但是流速这么快,拐弯这么大,说是传播文明,人们连文明的模样都看不准,怎么传播?
这么一想,他也就没有心思追问一个本科生了。他还料到胡俏眉已经火冒三丈了,当然冒三十丈,他也会坚持自己的看法。王荀这篇论文,凭它本身的质量,不能得优。
九
刘莎莎的论文,其实也是一篇抄袭论文。只不过她不是从全国重点学术期刊网上抄袭的,而是从两位学者的专著上抄袭的,因而期刊网上查不到。这个聪明姑娘又采取了剪碎不同段落的方法,邱山不搞女性文学研究,手头没有这两种书,查起来就困难。但是因为刘莎莎不可能吃透原作,又不敢完整地克隆,只挑内容相通、言辞漂亮的地方拼接,在段落中或段落间就留有明显的逻辑问题。而且就语言质量说,能造出这样的论述句的学生,就无法解释在本科期间为什么没有发表过论文。邱山看到刘莎莎答辩前发白的脸色,他更确定了这个判断。
结果邱山只挑了两处有明显逻辑问题的地方问,比方针对“女性文学反叛男性中心社会,采用了自己独特的形式:意象化叙事、断裂跳脱……的语言”的说法发问:福克纳等人早使用这样的语言,这种语言形式与女性文学的反叛何干?
他没有再多发问,倒并不尽因学生脸色发白,而实有些“忌器”之忧。在答辩朱悦时,老先生已经对公然抄袭有些气愤,似乎不能再加码了。
余下的几个学生也都通过了。
老师们投票打分后,外面等候的同学都进来了。由钟教授宣读投票结果,论文最后的成绩是三位老师打分的平均值。如果推优的还要经过学院大会答辩。
三个优秀:许力今92分,刘莎莎90分,写《文学中的女性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