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力士-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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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亚军的身体渐渐地朝上升着,他的脑袋已经越过了窗户,并且比肩膀高起来,我心中为他喝采。看来,他是一个有力量的男人。他的脑袋更高了,那几乎已经是能看见里边的好角度了,王亚军的眼睛睁得很大。我说:看见了吗?他喘着气没有说话。我又说朝左边看。他把身体朝上再次一拉的同时,蓦地,他把脸转了过来,气喘嘘嘘地对躺在地上的我说:我不想看了。我,我是一个他似乎没有气力把另一个字说完了,犹豫和用力让他的脸变了型,他几乎是绝望地对我说:我不能看,对吗?我 突然,有人高喊:抓流氓。抓流氓! 随着喊声,冲过来七八个值班民兵,他们走到跟前时,王亚军的手还抓着下窗沿,他缰了,楞了,像是一个机器人一样地扒在窗户沿的红砖上。 一个领头的值班民兵用力把他一拉,说:还不下来? 只听“嗵”的一声,王亚军像是麻袋一样瘫软地掉到了地上,他仰脸躺着,满面汗水,先是睁大眼睛看着天空,渐渐地,他闭上了沉重的眼睛。 那天爸爸带着我进了大楼内的一间办公室时,已经到了下午七点,斜阳从窗口射进来,照在王亚军的脸上,苦难似乎没有给他的面容留下痕迹,脸刮得很净,头发很讲究,又黑又亮并梳得很整齐,就连我发现的那仅有的一根白发也显得比平时顺滑。在他身后有两个看着他的人都背着枪,在他对面坐着保卫处的人。在我进门的刹那,王亚军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闪过一丝微笑,别人难以发现,但是,我知道,他见到我很高兴,他就是在笑。 校长忽然起身;看看王亚军;上前给了他一巴掌;他说:你怎么能带着孩子干这种事;你身为老师。 王亚军没有争辩,也没有看我,他像是罪犯一样的低下了头。 范主任就是那时走进来的,他对大家问好。 我们全都站了起来。 范主任扫了王亚军一眼,然后看看校长,又问保卫处的人说:他都交待了吗? 保卫处的人点头。 校长说:是英语老师的事情,与孩子没有关系。 父亲看着校长,眼睛里充满感激。 范主任说:恶性事件,十分恶劣,影响极坏。一定要严肃处理。然后,他看看王亚军,说:你还有什么说的吗?
第五部分第83节 法律的治裁
王亚军说:我,我作为一个老师,拉着学生作这种事,是犯罪行为,我接受法律的治裁。 犯主任说:法律?治裁?你以为你是谁?什么时候了?你还配用这么大的词? 我望着王亚军,内心无比惭愧,什么叫“我作为一个老师,拉着学生作这种事”?不对,王亚军是让我拉去的,我一次次地朝着澡堂跑,那是我们许多男孩子的恶习,我为了他那本英语词典,我为了讨好他,告诉了他这个秘密,明明是我拉他去的。那是我跟他作的一项交易:我想带着他去看阿吉泰,而换取对于那本词典的占有时间。为什么现在责任全在他的身上? 我的额头开始出汗,内心的压抑让我想哭,想说出这一切,是我造成的恶性事件,是我的品行恶劣,应该严肃处理我。我开始看王亚军,他不看我,脸上显得很平静。我又看看爸爸,他正极其严厉地盯着我。我的余光里,校长也显得紧张地扫了我一眼,他可能也意识到了我的不正常。 我猛地站起来,大声说:他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看见!!是我—— 我的话还没说出来,爸爸猛地冲过来,朝着我的身上狠狠踢了一脚。我当场就被踢倒在地。父亲喊叫着说:跟着这样的老师,作这种丢人的事,你平时不注意思想改造,自由散漫,学习资产阶级那一套,我打死你。说着,他开始掐我的脖子。 我当时被父亲吓懵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看着父亲的眼睛,里边很红,全是血丝,他那时也看着我。我盯着他的眼睛,内心渐渐变得迷惘起来,我发现在父亲的眼底深处,竟渗出了泪水,他的泪水让我在怀疑,恐惧,不安之中变得沉默了。 校长过来拉开父亲,说:老刘,你不能这样,孩子没有错,他们是一张白纸,可以画最美丽的图画,主要在我们大人,在我们老师。问题出在他的身上,根子却在你这儿。快把孩子带回家吧,以后要好好教育,我也会在学校专门安排对他的帮教。 爸爸忙说:谢谢你,校长。谢谢范主任。 校长把目光转向范主任说:让他们父子先走? 范主任当时正在打哈欠,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点头。 父亲走在前边,他拉着我的手,当我跟着他要走出这道门的刹那,我看了一眼王亚军,我是那么希望他能看看我,可是,他没有把头转过来。我站住了,盯着他,感到自己是那么地想抱着他哭一场,可是,父亲狠狠地拉了我一下,并回过头,把门谨慎而有力地关上了。 过道里一片黑暗,没有阳光,我昏昏沉沉地走着。 那几天是怎么过来的,我都不知道。只是记得像是得了一场大病,整日处于混沌之中。没有当着众人说出实话,这让我良心不安,即使是一个孩子,他也是会在内心里一次次地矛盾,甚至于忏悔的。我像是一个得了肺结核的人,半夜里常常被惊醒,全身上下出盗汗,内心不安,让我痛苦不已。
第五部分第84节 东风电影院
在一个星期之后,东风电影院里召开对于王亚军的宣判大会。 当王亚军被绑着,押上舞台时,全场高呼口号,我们学校的男女学生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的,从坐位上站起来,边喊着:打倒流氓份子王亚军,边充满好奇地看他。场面热烈,试想一下如果今天姚明站在舞台上,那整个会场将会是如何喧闹。 对于王亚军的批判和揭发是漫长的。 终于,该轮到我揭发他了。校长亲自带着我上台,并拿出事先写好的稿子让我念。那是很厚的一摞白纸,里边全是王亚军如何教我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过程。 校长拍拍我,就下去了。舞台上似乎就只有我和王亚军两个人。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蓦地,一切都安静下来,像是在一个安静的宫殿里。我站在舞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心想自己曾多少次渴望站在这个舞台上,成为中心人物,大家都看着我,听我说话。今天终于来了,却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王亚军看看我。 我也看看他。 他的表情平静,就像是我们正在台上演戏。是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我是王子,他是老国王。 渐渐地,他的脸上出现了微笑,他示意我开始念,那时,所有的光线似乎都打在了他的身上,王亚军像是太阳一样地立在了台中央,好像他的身上能发出光芒。 我感到阵阵头晕,仿佛八家户田野上的天空突然出现在了我的头顶,雪山那边金灿灿的光亮不停地在我面前闪烁,李垃圾和黄旭升骑着马掠过我们的树旁,一声枪响把我从黑夜里强行地拉到了白天。 忽然,我把那一摞白纸朝舞台上的天空一扔,只见那白纸像雪片一样地四散开来。 所有的人,包括王亚军都惊呆了,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十七岁的孩子竟会如此冒失,有这样超常的举动。场内先是一片安静,接着就像是产生了爆炸,轰的一声就喧腾一片。 我在众人的叫喊之中,朝后台跑去,然后,又从那个小门冲出去,一直朝湖南坟园狂奔。 天很黑了,我又饿了,而且很饿很饿,我真是瞧不起自己,王亚军都那样了,我竟然还饿。人类真是一种不好的动物。我坐在那棵老榆树上,看着天上的星星,盼望着听到父母叫我声音,是他们求我回家,而不是自己愿意回的。 父母始终没有出来找我,他们比我沉得住气,他们吃饱了,于是他们就很有耐心地以这种方式惩罚自己的独生子,那时家里只有一个孩子的很少,都是一大群,像生了一窝猪一样,只有我们家是例外,没有兄弟姐妹的我从来就很孤独。 我坚持着,渴望着听到他们呼唤我的声音,结果是我无比失望。所以,永远不要相信父母对于孩子的爱是无限的,除非你没有像我一样在文化大革命中度过童年。真理是什么?是父母让孩子在孤独中忍受饥饿,因为他不懂政治而给父母带来了麻烦。 当我回到家时,我以为爸爸妈妈会打我。
第五部分第85节 爱的一种方式
他们谁也没有要打我的意思,甚至于都没有多问。 他们拿出了从食堂打回来的红烧肉和大米饭,说是专门给我留的。 我坐下来吃饭,他们两个人竟都坐在我的身边,看着我吃。我知道这是他们对我表达爱的一种方式,我是他们的儿子,我正在发育,就要长大成人了,我的力量甚至于超过了父亲。我让他们觉得永远有未来,永远有希望。 爸爸看我吃了一会儿,就开始抽烟,他点着一支烟后,抽了一口,稍稍显得轻松了一些,小声说:你还要在学校作检讨,要认真作,从灵魂深处反省自己。王亚军这个人,父亲说着摇摇头,今天最后宣判,他被判了十年。 我立即就感到不饿了,看着饭吃不下去。我沉默地坐着。好一会儿才抬头看着爸爸说: “我觉得我,挺,挺不要脸的。” 爸爸没有说话。 妈妈也没有说。 我想了想,又开始看着父亲,一直看着他,想等待着他也抬起头看我。可是,父亲始终也没有抬起头来,他只是皱着眉头,脸上有某种深刻的表情,他像是罗丹的思想者那样地,在进行严肃的思考,他真的像是一个思想家。 突然,我说: “我觉得你也挺不要脸的。” 父亲猛地就冲动起来,他起身,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 我也在瞬间就激动起来,抬起脚,就朝爸爸肚子上狠狠踢过去,竟把可怜的父亲当场踢倒了。在母亲的哭叫声中,我楞着站在那儿。 父亲顽强地站起来,不让母亲扶他。母亲看着他的脸色,很怕他会被踢坏。父亲显得比任何时候都亢奋,他扑到我的面前,吼叫着:反了,反了。不过了,不过了。 在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有种异样的感觉。因为此刻他的用词,以及腔调显得十分古典,如同旧式的财主,一点都不像是有过新式教养的知识分子。以后多少年我都在想:高兴的时候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或者格拉祖诺夫,气急财坏的时候就“反了,不过了”,这是一个区分东方知识分子和西方知识分子的试金石。 一九七八年秋天是我最背运的日子。 我没有考上大学,那是我一生的耻辱。 许多人都考上了,尤其是我们那个班,几乎有一半的人都进了大学。只有我,仍在大学外边冒充着绅士,而且,还是英国绅士。大院里的孩子和家长都在嘲笑我:像知识分子那样留着卷曲的分头,戴着眼镜(还是平光的),穿得笔挺,身上还有香水味,每天走在路上还夹本书,别人不学习的时候就他学,可是连个大学都没有考上。看来,这孩子的思想太复杂了。脑子里都被资产阶级腐朽糜烂的生活方式占满了,哪里还装得下真正的知识?
第五部分第86节 代表人物
父母对我失望极了。他们出自于清华,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乌鲁木齐市少有的几个清华学生之一。父亲还留过苏,更是我们乌鲁木齐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可是,他们的独生子一点也不愿意为他们争气,打扮得怪模怪样,却考不上大学。即考不上理工科大学,也考不上文科大学。 他们的儿子却想:为什么想上大学还需要考呢?他想上就让他上嘛。又不是想去杀人放火,又不是想偷鸡摸狗,又不是想当四人帮,他不过就是想进一个叫大学的地方学习嘛,为什么考不上就不让上?任何人都不能剥夺一个孩子想上学的权力。 当儿子把这个想法告诉父母时,他们吃惊地看着儿子,深深地感到了种的退化。那是人类生存的危机。文化革命真是把一切都搞乱了。这个孩子应该到医院去看医生。 我真的到医院里去看病,却没有检查出来。就在我从那条通往太平间的小路上经过,要出北门的时候,黄旭升朝我走来,她身上竟然别着一枚校徵!我吃惊不已,没有听说她考上大学呀。黄旭升也看见了我,她笑起来,显得很灿烂。我说不出话来,眼看着太平间里有人进进出出。她说:老是想去找你,老是没有时间。我点头,又看看校徵。她说:要把失去的时间都补回来。我说:你是什么时候考上大学的?她说:第一批呀。我说:你的病好了?她说:你才有病呢。 这时,她母亲从后边赶上来,看见我,脸上立即充满警惕,说:快走,要迟到了。 黄旭升竟然没有跟我多说什么,就朝医院走了。 我说:我能给你写信吗? 她说:用英语写吧,我正好练练自己的英语水平。 天山仍然陪伴着我,博格达峰像我的影子一样,我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了苍穹这个词,它是蓝得让你眼前阵阵发灰的天空。我渴望去北京上海,却没有考上大学,我知道自己此生只能永远呆在乌鲁木齐。我的委屈在哪里?他们说得真对:别人不学的时候就我学。 我眼谁学? 王亚军。 孤独的时候总想念王亚军。他那时被关在监狱里边已经一年多了,我从来没有去看过他。是因为路途遥远,还是因为我们之间隔着沙漠?我曾经在地图上仔细地看过他劳改的地方,当时就吃了一惊,在我们之间有两大世界著名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土尔班通古特沙漠。 王亚军是不是被晒干了?成了南疆的一块木乃伊?
第五部分第87节 细密的绉纹
母亲有些老了,原来是细密的绉纹在眼角,现在却已经是像榆树皮一样粗的纹路爬在了她的脸上。但是,她仍是那么有风度,她可以在阳光下自由的呼吸。她的出身,她的学历,她从清华出来的身份,特别是她是爸爸的妻子,都使她有种春风得意的感觉。 早晨,当阳光照在停车场的时候,老是看着她穿着紧身的衣服,手里拿着一个安全帽,她作为技术处的处长,要随总局的领导们下基层去检查工地。 车就停在那个地方,司机的态度良好,他们对她很客气,就像是对待宋美玲一样,因为一个有风度的女人站在你的身边,她是有地位的。 她的风度很好,没有人能像她这样,温和,大度,落落大方,她的个子挺高身材挺拔,像是一个经历过风雨又重新走到了阳光下的白杨。 她现在真的不再怕别人说她是技术权威了。 父亲是技术权威,而现在连她也是技术权威。 母亲怎么会是技术权威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她最重要的设计是那个乌鲁木齐人直到现在都还记得的防空洞,它是地标性建筑,也差一点成了我的坟墓。 可是,母亲就是技术权威。 她与父亲有时拿出留声机,听一会儿格拉祖诺夫,她们总是把声音开得很大,让小提声从窗户飘出去,充满院落。全乌鲁木齐的人在那时都听见了这种乐曲。因为这种乐曲,她们就更像是知识分子,他们在众人眼里,就更加神秘。 刘承宗,秦萱琪夫妇真是神秘,他们和一般的人就是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那是一个周末,爸爸去了美国据说还要去欧洲。他临走时兴奋而神秘地说:乌鲁木齐将有大工程。 母亲独自在屋里浇花,她是爱花的人,这可能来源于她出生的那个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