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28-迷乱之年-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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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屈地申诉道:
“俞阿姨,这帮人自称是花叔叔老家的亲戚,赖着不走,还非要我给他们做饭吃……”
“谁赖着不走?”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站出来,挑衅道,“小丫头怎么说话的?这儿本来就是我哥的家,我爱住多久住多久!”
清川认出来了,这嚣张跋扈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花满城的弟弟,以务农为生的花满楼。此人游手好闲,早年因偷窃罪被判入狱两年,是花家的一员大将。土生土长的农村痞子。
“请坐,请坐……”清川虚弱地应付着。
“妈也来了。”花满楼告诉她。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应声而起。老太太刻意打扮过了,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穿一件崭新的碎花衬衣,连标签都没摘,吊在脖子后面,喜气洋洋地晃悠。
清川上前叫声妈,亲亲热热地搀扶着老太太,说您老人家气色不错,又说咱们都挺惦念您的。一脸虚情假意的欢喜。
“农民都喜欢成群结伙的。”屠秋莎在她耳旁嘀咕。
对着这群人,清川头痛欲裂。花家亲属没一盏省油的灯,从前一度跑来打秋风的亲朋好友,一拨接一拨,不光是直系亲属,连邻里街坊都大言不惭地号称是花家的人,就差把阿猫阿狗都领来城里观观光,过过洋荤。一来,个个都是大老爷们的派头,蹭吃蹭喝,游山玩水,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不提一个“走”字儿,颇有错把花家当自家的气势。
幸好不待清川忍无可忍地发作,满城先行撵了客。人事局的宿舍就那么三五幢房子,谁家来了客人,一下子全知道了。同事打趣满城,说你家是搞扶贫工程还是怎么的,长年有农民兄弟上门。
满城耿耿于怀,当天就把亲戚扫地出门。从此,花家人绝了迹。但在逢年过节,满城会和清川媚媚一道,坐火车回一趟老家,看望看望四邻,留下丰厚的压岁钱。
《迷乱之年》 Ⅲ《迷乱之年》 花 家 军(2)
满城生病住院的事,清川在电话里向他姐姐花满枝提过。隔着听筒,清川不知道花满枝的想法,只听见她唔唔应着,一句话都不说。清川心想,抑郁症是新近被医学界高度重视起来的一种疾病,置身农村,花满枝不见得有充足的认识。因此当下没太留意她的态度。
谁知道不出三天,以花老太为首的花家大军气势汹汹地赶了来。浩浩荡荡的队伍一共有十三名成员,包括花满城的堂兄表弟什么的,大多是身强力壮的汉子,眼露凶光。若是一人提上一根木棍,就是一支所向披靡的敢死队了。
“我这次来,主要是看我儿子。”花老太一板一眼地宣称。
这位18岁便嫁人生子的老太太,不是一般畏首畏尾的农村妇人。她可是一位剽悍厉害的人物,有过抡棒退贼的光辉记录。她守寡多年,单身一人,种高粱,喂家禽,拉扯大了三个儿女。
“满城身体不太好。”清川实言相告。
“身体不好?”花老太咄咄逼人,“你偷偷摸摸地搬了新家,连地址都不跟我们花家人讲一声,害得我们到处去问。你把你疯疯癫癫的娘接到家里,请了保姆,太上皇一样伺候着。你们姓俞的享受着豪华的大房子,想方设法把我儿子扔进疯人院,还说他身体不好?!”
随着花老太的慷慨陈词,花家姐弟一左一右地杵在了母亲旁边。见状,清川惟有保持缄默。既然老太太是来吵架的,那么她任何无心的话语,都可能成为被攻击的借口。她不想跟花家人翻脸,她没有精力迎接一场新的战争。
屠秋莎眼见来者不善,伶俐地闪身挡在他们中间,乖巧地问候,伯母,饿了吧?吃了饭再聊啊。她一迭连声地叫唤着小保姆,递给她几张百元大钞,让她立马到楼下的中餐厅叫一桌好酒好菜上来。
“伯母,我是清川的好朋友,您千里迢迢地来,这一餐,就算是我给您老人家接风!”屠秋莎满面笑容地抓住花老太的手,一盆火似的,赶着问她身体可好,庄稼可好,有几个孙儿孙女,云云。
老太婆给她一掇弄,暂时转移了注意力,花家姐弟也就不便发作了。屠秋莎的敷衍功夫是一等一的,没一会儿,花老太居然将她引为知己,泪眼婆娑地拉着她,向她诉起苦来:
“……我这一生可不容易……三个孩子,就是满城读书争气……满城才3岁,他爹就跳了井……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妈,爹是怎么死的?”清川在一旁听了,追问道。满城的父亲去世年深日久,花家人从来没有正面提到过他的死因。
“那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村里人都出去要饭了,他爹抹不开面子,又没别的法子。他那个人,一向有什么事都掖在心里,不跟我商量,就那么不吃不喝地憋着。我一领孩子出门借粮食,他后脚就跳了井……”花老太抽泣起来。
“性格内向?绝食?那不是抑郁症吗?”清川自言自语。
“有什么不妥吗?”屠秋莎问她。
“这病是有遗传的,”清川道,“满城进医院的时候,主治大夫就问过好几遍,他家里有没有抑郁症的病史,我当时不知情,还跟医生指天发誓说没有……”
“俞清川,你这女人也忒狠毒了!”满城的姐姐花满枝拍案而起,“你把我弟弟弄进疯人院不说,还赖着是我爹遗传了他。青天白日的,上有神魔,下有法律,我就不相信你还能杀人不见血?!”
“来来来,先吃饭,先吃饭,民以食为天……”屠秋莎适时打岔,率先把准备动粗的花满枝请到餐桌边。
小保姆已经领着餐厅的两名女服务生,端上来满桌的菜肴。那十来条汉子赶了远路,早就饥肠辘辘了,掐灭烟蒂,搭讪着挨近餐桌。
屠秋莎说声请,十几双筷子老实不客气地同时伸过来,发出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响。正中的一盘清蒸桂鱼,顷刻间只剩一具光秃秃的骨架。一伙人接着进攻叫花鸡,连肉带骨地撕一大块,徒手捏着,大口大口地吞吃,汁水滴得满桌满地。一匣权充饭后甜点的椰蓉蛋,更是被糟蹋得掺不忍睹,花老太边吃还边埋怨鸡蛋没煮熟。
“真真是暴殄天物。”屠秋莎低语道,她替清川心疼雪白的餐桌和餐厅雪白的瓷砖地面。
清川苦笑,她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忙着添了两碗饭,夹些菜,给躲在房间里不敢出来的母亲和媚媚送进去。母亲缩在书房的墙角,吓得战战兢兢的,直发抖。清川一来,她像见了救星,扑过来,拽住清川不放,哆哆嗦嗦地指着外面,向清川告状:
“坏人!他们是坏人!他们要打我……”
“他们恐吓外婆,要她交出我爸,否则就把她绑进疯人院。”媚媚在旁边解说。
“没办法,是他们无知,不懂得你爸爸的病情。”清川叹口气,蹲下身,用勺子给母亲喂饭。
“我奶奶也太不讲理了,带这么一大帮人,又不是出殡!”媚媚嘟起嘴。
“别瞎说!”清川制止她,“要给你奶奶听见,准定以为你咒你爸!”
“我刚才听到你们讲话了,我爷爷是自杀身亡的,”媚媚闷闷不乐,“我在网上查过了,抑郁症的遗传性是很强的,保不定哪天传到我身上……”
“大小姐,我求求你,别给我添乱了。”清川闭闭眼睛,作晕厥状。
“到时候,你们谁都别拦我,也千万甭把我送进精神病医院,就让我自生自灭吧!”媚媚一脸的视死如归。
“行!”清川不怒反笑,“你记得通知我一声儿,咱娘俩儿一块儿抹脖子上吊去!”
晚餐后,舟车劳顿的花家部队呈现出溃散状,汉子们呵欠连天、东倒西歪,如残兵败将一般。清川征询花老太的意见,建议大家到附近的旅店住下来。花老太手一挥,眼一横,说,咱就住这儿!这是我儿子的家,我倒要瞅瞅,谁有本事把我撵出去?!
话已至此,清川只好安排一干人挤在家里。幸而是夏季,被褥尽数取出来,铺垫在床上、沙发上、地板上,勉强能够安营扎寨。
清川紧急召来弟弟西夏,让他无论如何把母亲和小保姆接去暂住,凑合几天。西夏嗫嚅,说老婆刚生了孩子,岳母又糖尿病发作。
“俞西夏,你还认不认你的母亲?!”清川怒喝。
“好吧,我在宾馆包间房,先把妈安顿下来。”西夏不情不愿地打了的士,好说歹说,把母亲哄了去。媚媚呢,清川叫她收拾一只小皮箱,跟着屠秋莎走。清川把屠秋莎和媚媚一路送到街口。
“简直像搞白色恐怖,”媚媚在楼道里不满地嘀咕,“敌人一到,地下党就得赶紧疏散。”
屠秋莎噗嗤一声笑了。
“别那么多废话,避避风头再回来,”清川叮嘱,“好好听屠阿姨的话,早睡早起,按时写作业,把英语老师指定的那几本课外书读完。”
“还有,不许熬夜上网,开学就高三了,你也快17岁了,虽然学校减负,不组织暑假辅导班,但你自个儿得有危机意识,我就不相信我女儿的理想是成为公共汽车驾驶员、电脑打字员或者商场售货员!”清川委婉地教育媚媚。
“瞧瞧,瞧瞧,你这不是鄙视广大劳动人民是什么?!”媚媚贫嘴。
送走了女儿,清川反身进屋。
《迷乱之年》 Ⅲ《迷乱之年》 花 家 军(3)
花家军
花家军已全体就寝,电灯熄灭了,漆黑一片。清川小心翼翼跨过客厅里的几张地铺,回到自己的卧室。
推开门,她一惊,黑暗中鼾声如雷,一股汗酸味迎面扑来。原来花老太和花满枝嫌弃客卧的床太小,母女俩自作主张睡到主卧室的大床上来了。
清川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眼明手快地从花满枝下巴底下抢救出自己的真丝睡衣。不幸的是,睡衣已经沾满了唾沫星子。他妈的,花满枝把它当成围嘴儿了!
清川暗自呻吟一声,退到客卧去。谁知道客卧更惨,弥漫着男人的大脚丫子臭。两个大老爷们,光着身子,一个睡床上,一个睡地上。清川赶紧掩上门。
细一察看,花家军竟然反客为主,侵占了全部的房间,根本没给清川留下苟延残喘之地。清川无处安身,只好拖一只软和的大抱枕,躺在露台的摇椅中,摇晃着,以身殉蚊子。
在潮热的夏夜里,清川自嘲地想着,这时候最该死的人,不是愚昧的花家军,而是她。她应该学习旧社会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小媳妇,遭受了冤屈欺压,悲悲怆怆地哭一回,往横梁挂条结实的绳子,站到凳子上,脑袋伸进绳套里去,脚一蹬,两眼翻白,一命呜呼。
OK了。
想着想着,她迷糊过去。蒙眬间,客厅的电话轰响不止。她惊跳起来,光脚跑去接听。迷迷瞪瞪中,她以为是满城在医院出了什么事故。那还了得!花家人还不得生吞活剥地吃了她!
那头却是西夏。西夏长嘘短叹地向她求援,说是母亲一踏进宾馆,就嚷嚷着要找清川。老太太力大无比,把拦阻她的小保姆推了一跟头,磕伤了下颌。西夏托保安把小保姆送进医院,整整缝了七针。
“直闹了大半夜了,吵得左右不安,还没有消停的意思……”西夏故意把话筒靠近母亲,清川立即听见老太太连哭带骂的嘟囔,间杂着摔杯子摔椅子的声响。
“姐,这屋里能摔的东西,一样不剩,都给老祖宗扔墙上碰坏了。她这会儿抓在手里的,是宾馆的咖啡壶,搪瓷的,还能对付着蹦跶几下。”西夏哀叹。
清川揉揉疼痛的太阳穴,恨不得立时三刻气绝身亡,自此远离这个牵丝攀藤的世界。但她不能不强撑着,出门打车赶到宾馆,抚慰神志不清的老太太。
老太太一见清川,马上破涕为笑,把头放在清川的膝盖上,沉沉睡去。清川怕吵醒她,不敢动弹,僵直地坐着,与西夏大眼瞪小眼,挨过了幽凉的后半夜。
到了早晨,老太太浑然忘却夜里的行径,没事人似的,哼哼着黄梅小调,拖来笤帚,清扫地毯上的玻璃残渣。一边扫着,一边斥责道,谁家的孩子,这么蛮横?瞧这一地,多可惜啊!清川和西夏相视一笑。两人的眼圈都是青黑的。
小保姆受了伤,委屈得不行,辞工不干了。清川替她结清工钱,把她送到火车站,帮她买了回乡的车票,又匆匆忙忙赶往劳务市场。
劳务市场一开门,清川手忙脚乱地挑了一个面相老实的小姑娘,谈妥工钱条件,办好手续,一路领去宾馆。西夏请了半天假,寸步不离地在宾馆看护母亲。保姆一到,他如蒙大赦,腾出手来,拭了拭满脑门的汗水。
“我妈太淘了,”他声音嘶哑,两眼发红,惊魂未定地说,“一转身,她老人家就爬到窗台外的护栏上去了,吓得我!”
“妈再淘,能有你小时候淘?”清川斜斜瞥他一眼。
“姐,你甭寒碜我!”西夏正色道,“我知道妈宠我,为了我,吃了不少苦头。这不,就为了她老人家,我把坐月子的老婆丢家里,把生病的老岳母甩医院里,难道我还对不住妈?”
“新鲜了!还真有理了,你!”清川冷笑一声,掉头急急往家赶。
不出她所料,家里已经闹翻天了。那帮农民弟兄睡得早,起得早,起床发现主人不见了,以为是畏罪潜逃,炸开了锅,一片沸腾。清川提着一大袋豆浆油条小笼包进门时,花满枝正在义愤填膺地挥手高叫:
“走,咱报派出所去!我不信这城里就没天理、没王法了!还能跑了她臭娘们儿不成?!”
《迷乱之年》 Ⅲ《迷乱之年》 花 家 军(4)
舒舒坦坦吃饱了清川买回来的早餐,花家军神清气爽地抹抹嘴,打几个响嗝,趾高气扬地命令清川,要她领他们去疯人院看望满城。
一行人声势壮猛地登上公交车,舌尖嘴利地议论起关于疯人院的各种道听途说的传言。那儿的医生要打人的,用电棍打。满城的堂兄诡秘地说着。花老太一听就急了,当众号哭起来。
“俞清川,你欺负我们花家是弱势群体,把我儿子送进疯人院……俞清川,你、你、你不是人!”
花老太挺时髦的,居然学会了一个新名词,弱势群体。全车的人轰然发笑,随着老太太的指指戳戳,把目光齐刷刷对准清川。
清川羞得无地自容,拼命低头,使劲盯住自己的鞋尖,恨不得将脸蒙住,再用一张白纸遮着,上书几个大字:我——不——是——俞——清——川。
到了精神病医院住院区,门卫拦着,不让进,说是这么多人一块儿来探视,必须有医生的特殊批准。花满枝遂提出见见主治大夫。萧坚白那天不当班,他的助手出来接见花家大部队。萧坚白的助手资历不浅,是萧坚白培养的博士研究生,主攻方向就是抑郁症。
“你们这是什么黑店?!清清爽爽的人,凭什么把人家当疯子关起来?”花满楼劈头盖脸一通指责。
“这位是——”萧坚白的助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们是花满城的亲属!”花满枝站了出来,气焰嚣张地自报家门。
“大夫,我儿子没疯,他真的没疯。求求你高抬贵手,放他出来,我求求你了!”花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