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河边的错误-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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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还是出于与他们同样的兴奋,他总把篮子往人群里扔去。么四婆婆便一次一次地去将篮子
捡回来。疯子一次比一次扔得远。起先么四婆婆还装着若无其事,然而不久她也像他们一样
嬉嬉乱笑了。当初么四婆婆这一举止,让老邮政弄的人吃了一惊。因为在此之前他们一点没
有看出她照顾过疯子的种种迹象。所以当她在这一天突然牵着疯子的手出现时他们自然惊愕
不已。况且*嗄昀疵此钠牌鸥堑挠∠笫翘盅岷捅鹑死*往,甚至连说句话都很不愿意。尽
管如此,他们还是觉得她这不过是一时的异常举动。这种心血来潮的事在别人身上恐怕也会
发生。可是后来的事实却让他们百思不解。有那么一段时间里,他们甚至怀疑么四婆婆是不
是也疯了,直到一年之后,他们才渐渐习以为常。
此后,他们眼中的疯子已不再如从前一样邋遢,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干净了,而且他的脖
子上居然出现了红领巾。但是他早晨穿了干净的衣服而到了傍晚已经脏的不能不换。于是么
四婆婆屋前的晾衣杆上每天都挂满了疯子的衣服,像是一排尿布似地迎风飘扬。当吃饭的时
候来到时,老邮政弄的人便能常常听到她呼唤疯子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一个生气的母亲在呼
喊着贪玩不归的孩子。而且在每一个夏天的傍晚,疯子总像死人似地躺在竹榻里,么四婆婆
坐在一旁用扇子为他拍打蚊虫。
从那时起,么四婆婆不再那么讨厌和别人说话。尽管她很少说话,可她也开始和街坊邻
居一些老太太说些什么了。
她自然是说疯子。她说疯子的口气就像是在说自己的儿子。她常常抱怨疯子不体谅她,
早晨换了衣服傍晚又得换。
“他总有一天要把我累死的。”她总是愁眉苦脸地这么说。“他现在还不懂事,还不知
道我死后他就要苦了,所以他一点也不体谅我。”这话让那老太太十分高兴,于是她继续数
落:“我对他说吃饭时不要乱走,可我一转身他人就没影了。害得我到处去找他。早晚他要
把我累死。”说到这里,么四婆婆便叹息起来。
“你们不知道,他吃饭时多么难侍候。怎么教他也不用筷子,总是用手抓,我多说他几
句,他就把碗往我身上砸。他太淘气了,他还不懂事。”
她还说:“他这么大了,还要吃奶。我不愿意他就打我,后来没办法就让他吸几下,可
他把我的奶头咬了下来。”说起这些,她脸上居然没有痛苦之色。
在那些日子里,他们总是看到么四婆婆把疯子领到屋内,然后关严屋门,半天不出来。
他们非常好奇,便悄悄走到窗前。玻璃窗上糊着报纸,没法看进去。他们便蹲在窗下听里面
的声音。有声音,但很轻微。只能分辨出么四婆婆的低声唠叨和疯子的自言自语。有时也寂
然无声。当屋内疯子突然大喊大叫时,总要吓他们一跳。
慢慢地他们听到了一种奇特的声音。而且每当这种声音响起来时,又总能同时听到疯子
的喊叫声。而且还夹杂着人在屋内跑动的声音,还有人摔倒在地,绊倒椅子的声响。起先他
们还以为么四婆婆是在屋内与疯子玩捉迷藏,心里觉得十分滑稽。可是后来他们却听到了么
四婆婆呻吟的声音。尽管很轻,可却很清晰。于是他们才有些明白,疯子是在揍么四婆婆。
么四婆婆的呻吟声与日俱增,越来越响亮,甚至她哭泣求饶的声音也传了出来,而疯子打她
的声音也越来越剧烈。然而当他们实在忍不住,去敲她屋门时,却因为她紧闭房门不开而无
可奈何。后来么四婆婆告诉他们:“他打我时,与我那死去的丈夫一模一样,真狠毒呵。”
那时她脸上竟洋溢着幸福的神色。
小李用手一指,告诉马哲:“就是这个疯子。”
此刻那疯子正站在马路中间来回走着正步,脸上得意洋洋。马哲看到的正是昨天傍晚在
河边的那个疯子。
四
那女孩子坐在马哲的对面,脸色因为紧张而变得通红。
“……后来我就拼命地跑了起来。”她说。
马哲点点头。“而且你还摔了一跤。”
她蓦然怔住了,然后眼泪簌簌而下。“我知道你们会怀疑我的。”马哲没有答理,而是
问:“你为什么要去河边?”
她立刻止住眼泪,疑惑地望着马哲,想了很久才喃喃地说:“你刚才好像问过了。”马
哲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难道没有问过?”她既像是问马哲,又像是问自己。随后又自言自语起来:“好像是
没有问过。”
“你为什么去河边?”马哲这时又问。
“为什么?”她开始回想起来,很久后才答:“去找一支发夹。”“是吗?”马哲的口
气使她一呆,她怀疑地望着马哲,嘴里轻声说:“难道不是?”“你是什么时候丢失的?”
马哲随便地问了一句。
“昨天。”她说。“昨天什么时候?”“六点半。’“那你是什么时候去找的?”“六
点半。”她脱口而出,随即她被自己的回答吓呆了。
“你是在同一个时间里既丢了发夹又在找。”马哲嘲笑地说,接着又补充道:“这可能
吗?”
她怔怔地望着马哲,然后眼泪又流了下来。“我知道你们会怀疑我的。”“你看到过别
的什么人吗?”
“看到过。”她似乎有些振奋。
“什么样子?”“是个男的。”“个子高吗?”“不高。”马哲轻轻笑了起来,说:
“可你刚才说是一个高个子。”
她刚刚变得振奋起来的脸立刻又痴呆了。“我刚才真是这样说吗?”她可怜巴巴地问马
哲。
“是的。”马哲坚定地说。
“我怎么会这么说呢?”她悲哀地望着马哲。
“你为什么到今天才来?”马哲又问。
“我害怕。”她颤抖着说。
“今天就不害怕了?”“今天?”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低下了头,然后抽泣起来。
“我知道你们会怀疑我的。因为我的发夹丢在那里了,你们肯定要怀疑我了。”马哲心想,
她不知道,使用这种发夹的女孩子非常多,根本无法查出是谁的,“所以你今天来说了。”
他说。
她边哭边点着头。“如果发夹不丢,你就不会来说这些了?”马哲说。
“是这样。”“你真的看到过别的人吗?”马哲突然严肃地问。
“没有。”她哭的更伤心了。
马哲将目光投向窗外,他觉得有点累了。他看到窗外有棵榆树,榆树上有灿烂的阳光在
跳跃。那女孩子还在伤心地哭着。马哲对她说:“你回去吧,把你的发夹也拿走。”
五
一个星期下来,案件的侦破毫无进展。作为凶器的柴刀,也没有下落。么四婆婆家中的
一把柴刀没有了,显而易见凶手很可能就是用这把柴刀的。据老邮政弄的人回忆,说是么四
婆婆遇害前一个月的时候曾找过柴刀,也就是说那柴刀在一个月前就遗失了,作为一桩抢劫
杀人案,看来凶手是早有准备的。马哲曾让人在河里寻找过柴刀,但是没有找到。
这天傍晚,马哲又独自来到河边。河边与他上次来时一样悄无声息。马哲心想:这地方
真不错。
然后他看到了在晚霞映照的河面上嬉闹的鹅群。么四婆婆遇害后,它们就再没回去过。
它们日日在此,它们一如从前那么无忧无虑。马哲走过去时,几只在岸上的鹅便迎着他奔
来,伸出长长的脖子包围了他。
这个时候,马哲又听到了那曾听到过的水声。于是他提起右脚轻轻踢开了鹅,往前走过
去。
他又看到了那个疯子蹲着的背影。疯子依旧在水中玩衣服。疯子背后十米远的地方就是
曾搁过么四婆婆头颅的地方。
在所有的人都不敢到这里来的时候,却有一个疯子经常来,马哲不禁哑然失笑。他觉得
疯子也许不知道么四婆婆已经死了,但他可能会发现已有几天没见到么四婆婆,么四婆婆生
前常赶着鹅群来河边,现在疯子也常到河边,莫不是疯子在寻找么四婆婆?马哲继续往前
走。此刻天色在渐渐地灰下来,刚才通红的晚霞现在似乎燃尽般暗下去。马哲听着自己脚步
的声音走到一座木桥上。他将身体靠在了栏杆上,栏杆摇晃起来发出“吱吱”的声响。栏杆
的声音消失后,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飘了上来。他看到那疯子这时已经站了起来,提着水淋
淋的衣服往回走了。疯子走路姿态像是正在操练的士兵。不一会疯子消失了,那一群鹅没有
消失。但大多爬到了岸上,在柳树间走来走去。在马哲的视线里时隐时现。他感到鹅的颜色
不再像刚才那么白得明亮,开始模糊了。
在他不远处有一幢五层的大楼,他转过身去时看到一些窗户里的灯光正接踵着闪亮了,
同时他听到从那些窗户里散出来的声音。声音传到他耳中时已经十分轻微,而且杂乱。但马
哲还是分辨出了笑声和歌声。
那是一家工厂的集体宿舍楼。马哲朝它看了很久,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便离开木桥
朝那里走去。
走到马路上,他看到不远处有个孩子正将耳朵贴在一根电线杆上。他从孩子身旁走过
去。
“喂!”那孩子叫了一声。
马哲回头望去,此刻孩子已经离开电线杆朝他跑来。马哲马上认出了他,便向他招了招
手。
“抓到了吗?”孩子跑到他跟前时这样问。
马哲摇摇头。孩子不禁失望地埋怨道:“你们真笨。”
马哲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听声音呀,那电线杆里有一种‘嗡嗡’的声音,听起来真不错。”“你不去河边玩
了?”于是孩子变得垂头丧气,他说:“是爸爸不让我去的。”
马哲像是明白似地点点头。然后拍拍孩子的脑袋,说:“你再去听吧。”
孩子仰起头问:“你不想听吗?”
“不听。”孩子万分惋惜地走开了,走了几步他突然转过身来说:“你要我帮你抓那家
伙吗?”
已经走起来的马哲,听了这话后便停下脚步,他问孩子:“你以前常去河边吗?”“常
去。”孩子点着头,很兴奋地朝他走了过去。
“你常看到过什么人吗?”马哲又问。
“看到过。”孩子立刻回答。
“是谁?”“是一个大人。”“是男的吗?”“是的,是一个很好的大人。”孩子此刻
开始得意起来。
“是吗?”马哲说。“有一次他朝我笑了一下。”孩子非常感动地告诉马哲。
马哲继续问:“你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吗?”
“当然知道。”孩子用手一指。“就在这幢楼里。”
这幢耸立在不远处的楼房,正是刚才引起马哲注意的楼房。“我们去找他吧。”马哲
说。
两人朝那幢大楼走去。那时天完全黑了,传达室的灯光十分昏暗,一个戴老花眼镜的老
头坐在那里。
“你们这幢楼里住了多少人?”马哲上前搭话。
那老头抬起头来看了一会马哲,然后问:“你找谁?”
“找那个常去河边的人。”孩子抢先回答。“去河边?”老头一愣。他问马哲:“你是
哪儿的?”
“他是公安局的。”孩子十分神气地告诉老头。
老头听明白了,他想了想后说:“我不知道谁经常去河边。你们自己去找吧。”马哲正
要转身走的时候,那孩子突然叫了起来。“公安局找你。”马哲看到一个刚从身旁擦身而过
的人猛地扭回头来,这人非常年轻,最多二十三岁。
“就是他。”孩子说。那人朝他俩看了一会,然后走了上去,走到马哲面前时,他几乎
是怒气冲冲地问:“你找我?”
马哲感到这声音里有些颤抖,马哲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孩子在一旁说:“他要问你
为什么常去河边。”孩子说完还问马哲:“是吗?”马哲依旧没有说话,那人却朝孩子逼近
一步,吼道:“我什么时候去河边了?”吓得孩子赶紧躲到马哲身后。孩子说:“你是去过
的。”
“胡说。”那人又吼一声。
“我没有胡说。”孩子可怜地申辩道。
“放你的屁。”那人此刻已经怒不可遏了。
这时马哲开口了,他十分平静地说:“你走吧。”
那人一愣,随后转身就走。马哲觉得他走路时的脚步有点乱。马哲回过头来问老头:
“他叫什么名字?”
老头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马哲走上一步。
老头又犹豫了起来,结果还是说:“我真不知道。”
马哲看了他一会,然后点点头就走了。孩子追上去,说:“我没有说慌。”“我知
道。”马哲亲切地拍拍他的脑袋。
回到住所,马哲对小李说:“你明天上午去农机厂调查一个年轻人,你就去找他们集体
宿舍楼的门卫,那是一个戴眼镜的老头,他会告诉你一切的。”
六
“那是一个很不错的老头。”小李说。“我刚介绍了自己,他马上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
了我。仿佛他事先准备过似的。不过他好像很害怕,只要一有人进来他马上就不说了。而且
还介绍说我住在不远。是来找他聊天的。但是这老头真不错。”
马哲听到这里不禁微微一笑。
小李继续说:“那人名叫王宏,今年二十二岁,是两年前进厂的。他这人有些孤僻,不
太与人交往。他喜欢晚饭后去那河边散步。除了下雨和下雪外,他几乎天天去河边。出事的
那天晚上,他是五点半多一点的时候出去,六点钟回来的,他一定去河边了。当八点多时,
宿舍里的人听说河边有颗人头都跑去看了,但他没去。门房那老头看到他站在二楼窗口,那
时老头还很奇怪他怎么没去。”
王宏在这天下午找上门来了。他一看到马哲就气势汹汹地责问:“你凭什么理由调查
我?”“谁告诉你的?”马哲问。
他听后一愣,然后嘟哝着:“反正你们调查我了。”
马哲说:“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他又是一愣,看着马哲有点不知所措。
“那天傍晚你去河边了?”
“是的。”他说。“我不怕你们怀疑我。”
马哲继续说:“你是五点半多一点出去六点钟才回来的,这时间里你在河边?”“我不
怕你们怀疑我。我告诉你,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你可以到厂里去打听打听。”“现在要你
回答我。”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先到街上去买了盒香烟,然后去了河边。”“在河
边看到了什么?”
他又迟疑了一下,说道:“看到那颗人头。”
“你昨天为何说没去过河边?”
“我讨厌你们。”他叫了起来。“我讨厌你们,你们谁都怀疑,我不想和你们打交
道。”
马哲又问:“你看到过什么人?”
“看到的。”他说着在椅子上坐下来。“我今天就是来告诉你们的,我看到的只是背
影,所以说不准。”他飞快地说出一个姓名和单位。“本来我不想告诉你们,要不说你们就
要怀疑我了。尽管我不怕,但我不想和你们打交道。”
马哲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他的意思,然后说:“你先回去吧,什么时候叫你,你再
来。”
七
据了解,王宏所说的那个人在案发的第二天就请了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