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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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心里也有点愧意；到了年初五——我们称作小年，他一般就陪着二房了。这表示他心里确实有底的，并不会因为好恶而乱了伦理，就连他生病住院的时候，两家也是轮流侍候。
三爷从查出癌症到去世，不过半年时间，虽然被瞒了真相，他也模模糊糊能感觉到。每天躺在病床上，窗外能看见一角蓝天，满窗的梧桐绿意使他想到生死，不知为什么有时也会很平静。他并不惧死，放心不下的还是他的身后事，牵牵绊绊那么多的关系，他希望五个孩子能平安无事，至于两个女人……他看了一眼来医院探望的我的父母，说，多照顾她们。
三爷的声音是那么轻，我当时站在他身边都不太能听得清。他憔悴多了，眼镜也不戴了，双眼直往里凹，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能看见什么，反正他说话不太有力气了。他嘴唇又动了动，我母亲俯下身听了一会儿，一走出病房，她就捂脸流泪，因为三爷说的是，他觉得人活着没什么意思。
我们一家三口站在医院的一棵老槐树底下，发了一会儿呆。我那年十六岁，第一次知道人世竟如此麻烦牵扯，一下子都无从说起。大概三爷早就乏味疲惫，只是他很少提起，他这一生为两个女人所累，活着对他来说没太大的吸引力。
三爷死在那年冬天，在送火葬场之前，我们族人都希望两个女人能见上一面。就是说，在火化那天能一起出席葬礼。这个建议被黄姓三娘断然否决了，大概她以为，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只有她才是许昌盛明媒正娶的妻子。
温三娘既不能堂堂正正地参加丧礼，所以火化那天清晨，她五更不到就起了床，叫醒了两个孩子，带上事先备好的纸钱，披麻戴孝，几步一磕地就走出了家门。那天地上都结了冰，天上寒风呼呼吹，他们娘儿仨叫醒了火葬场的看门人，到停尸房守着三爷，一直到天亮才离开。是的，他们先举行了葬礼，虽然没有外人，却是一家人最后聚在了一起。
温三娘抱着丈夫的尸体只是流泪，她跟丈夫说，我是看在你的份上，才不跟她计较的，要不我今天非来哭场，看她能拿我怎么？她拉着丈夫的手，又抚了一下他的脸，静静地抬头看窗外，那眼睛里全是狠毒。
我们基本可以认定，两个女人在三爷死后的日子里，仍在发生着某种联系，她们一直不能将对方忘怀，并把这种惦念维系了一生，，
两个三娘都告诫过自己的孩子，不要跟仇人的孩子来往，然而亲情着实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平时倒也罢了，但凡遇上事，他们身上流淌着同一个男人的血液就使他们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尤其是几个小的，年岁都一般上下，又在同一所学校念书，平时遥相对望，早已心生好感好奇，彼此都有勾搭之意，只是碍着母嘱，不好下手。所以一旦逢着哥哥妹妹被人欺负了，那岂有站在一旁看热闹的理，早就急不可待地冲上前去，藉此表明自己的心迹，重叙兄弟手足之情。
就连黄姓三娘自己，有一次经过学校门口，看见温姓的小女儿被几个坏小子围着撕扯，她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过。温姓的女儿那年不过十岁左右，生得玲珑剔透，很得一些坏孩子觊觎，男孩对女孩表达爱意的方式不过是把她堵住，你一拳我一脚地打骂一通。起先，黄姓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幕，直到看见那女孩被打得缩在墙角，捂着头，她这才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扯住一个孩子的耳朵，把他按得跪在了地上，好歹给她仇人的女儿复了仇。
这事让黄三娘有那么点不舒服，它勾起了她心头的旧痛，这女孩长得越来越像她的父母，她脸上的神情哪一样不是那对狗男女的？她生气懊恼了好一阵子，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做了，若是还有第二次，她照样还会这样，那是她丈夫的女儿，她怎能看着这孩子受人欺侮而袖手不管？
两个三娘的再度相见，还要再等上一些年头，其实她们也谈不上相见，只是恍惚中觉得有那么一个人，还不及对方反应，她们就已经避开了。这次惊鸿一瞥给了两个女人太多的打击，她们看到对方老了，完全不是从前的那个人，若不是毛头堂哥做参照，她们撞在一起怕也未必能相认。我的毛头堂哥那年三十三岁，已下岗多年，生活的艰辛使他变得老态疲惫——他已经是一个中年人了。
那天，温三娘看见了这对母子，还不待自己回过神来，就本能地转过身，拐进了一条小巷，她是那么慌张，几乎逃窜一般，一路疾走，气喘吁吁，走到没路可走了，她才四下里看看，倚着一面土墙稍稍喘了口气。她站在土墙前估摸着总有几分钟，或是个把小时，脑子晕晕乎乎的不太能相信，这孩子才几年不见，怎么就变成这样，想当年许昌盛和他一般年岁时，却是嫩得能掐出水来——温三娘再也不敢把思绪放在她的仇人身上哪怕一丁点儿，她仇人全然一副老太太的模样，使她感到很伤心。
一路上，黄三娘都在问她的儿子，刚才恍惚闪过的人影可是“那女人”？她眼睛有点花，没怎么看真亮，只记得那妇人体态臃肿，和从前的那个俏丽模样完全对不上号来。
我们族人都说，两个女人大约就是从这一面起，互相有了同情，那是一种骨子里的对彼此的疼惜，就好像时间毁了她们的面容，也慢慢地消淡了她们的仇恨。我不太认同这种说法，我以为她们的关系可能更为复杂一些，她们的记恨从来不曾消失，她们的同情从开始就相伴而生，对了，我要说的其实是这两个女人的“同情”，在多年的战争中结下的、连她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谊；命运把她们绑在了一起，也不为什么，或许只是要测试一下她们的心理容量，测量一下她们阔大而狭窄的内心，到底能盛下人类的多少感情，现在你看到了，它几乎囊括了全部，那些千折百转、相克共生的感情，并不需要她们感知，就深深地种在了她们的心里。
据听说，两个女人后来都伤心得落了泪。温三娘为此大病了一场，她躺在家里足足一个星期，中途把女儿叫到床前，尽管作了很多铺垫，那一句话说出来还是让她羞愧：她仇人没闺女，她想让女儿将来给她仇人送终（我们那地方的风俗，有儿有女送终，一生才叫周全）。
温三娘说，她老了，没事你常去看看她，儿子媳妇哪有贴心的？她跟我也就这样了，对你她是不会计较的。
温三娘抱着女儿痛哭，她就是觉得屈恨。她和“那一个”所共同经历的痛苦屈辱，丧夫，仇恨，不幸的生活……她们早就不分彼此，合二为一！她们简直是白头偕老。我的温姓三娘再也不会知道，是怎样的一种东西使她们纠缠在了一起，她为此很感苦恼。那么后来，我的毛头堂哥到“温氏绸布店”帮工，再后来，他和大房的两个兄弟都成了这家店面的股东；我们不能藉此就以为，两个女人从此就没了芥蒂，事实上她们一直讳莫如深。毕竟，历史不应被忘记，这也是对自己的尊重。
温三娘为她这一义举找了很多理由，她逢人便解释，她心胸并不开阔，实在是看在许昌盛的份上——他儿子的事她哪能不管？
这话我们也就听着，总觉得不尽如此。因为这一对娘们的事，我们后来都烦了。两个冤家虽然一口一个昌盛，其实许昌盛未尝不是真正的第三者，她们的相识才是宿命，她们的恨堪称深仇大恨，她们的同情相知如海深，可是她们又从不承认。
生活以它不可逆转的方向滚滚向前，把她们像沙子一样想带到哪就带到哪里，她们于其中虽然挣扎扑腾，可是从不分离，她们是两粒抱在一起的沙子。
（选自《中国作家》2006年第1期）
越陷越深
刘 敏
【刘敏简介】
１。刘敏 ，女，天津市人 。自1981年开始在报刊上发表文章，共出版了长篇小说6部，中短篇小说集2部，纪实文学集2部。中短篇小说，散文，评论，随笔，纪实文学等约400万字。其中出国留学三部曲：《出国留学的少男少女》、《后殖民女人》、《一个海归女人的情爱日记》在社会上获得很大反响。荣获天津市鲁迅文艺奖，天津市新星优秀短篇小说奖，天津市文学新人佳作奖。2003年荣获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2004年荣获天津市第二届青年作家创作奖提名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职于天津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创作室专业作家。
2．出国留学三部曲代表作：
纪实文学：《出国留学的少男少女》18000册总销量
长篇小说：《后殖民女人》25000册总销量
长篇小说：《一个海归女人的情爱日记》小说月报长篇小说专号选发，销量10多万册。
林紫藤自从买了房子，她发现丈夫每天下班回来的时间变早了。原来他下了班，不是说今晚有事，就是说有应酬，很少按时下班。时间久了，弄得林紫藤都不知道丈夫的单位究竟是几点钟下班，如果丈夫每天能够在晚上十点以前回家，她就觉得像是过节一样甜蜜。
林紫藤觉得这日子过反了。
真正的日子是她和丈夫已经走到了离婚的边缘。夫妻只剩下两副空皮囊守在一起，这样名存实亡的婚姻，已经有很多年了。
偏偏有一天，林紫藤在报纸上看到了一个民意调查，说现在中国离婚又带着孩子的40岁中年女人，一旦离婚，很难再找到合适的男人。这个消息彻底打消了林紫藤想离婚的念头。因为她是一个五十一岁有孩子的中老年女人，她比民意调查上说的岁数整整大了十一岁。而她的丈夫比她小三岁。当年结婚的时候，她一点不觉得丈夫比她小有什么不好，她甚至常在丈夫面前撒娇。岁数大了，小丈夫开始让她玩不转了。她整天对丈夫疑神疑鬼，下了无数次的决心，还是没有把婚离掉。可是不离婚也不能就这样忍着，逆来顺受的日子她早就受够了，她不能这样一直耗着等待小丈夫变老。
那天夜里，她突然听见自家卫生间的一块墙皮吧嗒一声掉在了水泥地上，幸好里面没有人，才没发生人身危险。这间老掉牙的旧式单元房子，早就该换了。可是她一直觉得这个家让她没有安全感，所以两个人谁也不提买房子的事。
可是他们住的房子确实又老又旧早就该淘汰了。
那么买房子的钱由谁来出呢？
小丈夫并没有林紫藤挣钱多。她一直在一家合资公司做服装设计师，每个月的收入不斐。也许林紫藤难受就在于她有钱婚姻又痛苦。
事情总得有所改变，关键是他们这个老掉牙的家，无论从精神到物质确实无法再忍受下去了，即便是不离婚，她也要改变居住环境。
要么不买，想买就觉得这房子一天都让她忍受不下去了。
于是在一个冬日的下午，当林紫藤把手里的最后一张服装设计图传到外国公司的时候，她冲着电脑伸了个懒腰，然后走到窗前，看着自己这个住了20年的小区，虽然不断地在整修路面，粉刷外墙，但是仍然挡不住那小气的建筑和落伍的样式。
她早就看中了一家全国连锁的知名品牌商品房，这家房地产开发公司专门建精装修的房屋，而且小区在这个城市所处的地理位置也很不错，上风上水，离城市中心不远。这么好的房子，除了价格偏贵，没什么其它毛病。
林紫藤心想如果买坯房最后装修也是麻烦，还不如一步到位，买个现成的房子，搬进去就住。车子很快就到了小区门口，林紫藤直接到售楼处，一位热情的小姐马上迎了过来，售楼小姐问的第一句话是：“您是第一次来这里看房子吗？”林紫藤回答是。售楼小姐问需要什么样的房子？林紫藤说：“三室的现房。”售楼小姐在那个画满了红红绿绿图案的本子上找了半天，然后又到电脑上确认，最后告诉林紫藤：“现房只有一套三室的，150多平方米，比较大，您能够承受吗？”
“还有小一点的吗？”
“二期的没有了，明年三期开盘有小一点的。”
林紫藤心想今天就想买到手，我是一天都不能忍了，哪还能等到明年呢。
“首付多少？”
“三成就行，如果您想多付，贷款的压力就会小一点。”
林紫藤心想，干什么要多付，即使贷款也是压在丈夫的头上，这个家只有他才有公积金，林紫藤的私营企业是不能够享受公积金待遇的。
看过样板间之后，林紫藤就定下来买了。不管售楼小姐说的只有这一套三室的房子是真是假，很可能百分之百是假的。因为卖房子的人都会这样对客户说。无论人家怎么说，林紫藤都不想过了这个村，没有那个店。于是她给丈夫打电话说：“我买了一套房子，150平米的，你同意吗？”林紫藤故意说得很轻松，她心想即使首付的钱都让她自己掏腰包，她也会把房子买下来。她的这个脾气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近来很多事情她做起来都很急躁。有人说她这是更年期到了，更年期的女人什么事情都爱做出圈，甚至严重的还会患上精神病。她想自己的神经肯定没有问题，做事情急躁一点还是能够把握住深浅的。都到50多岁这把年纪，再不享受，说不定哪天就享受不上了。
“喂，你说什么呢？好好的怎么突然想起买房子？”丈夫一听就急了。
“嗯，已经看好了，首付百分之三十。”林紫藤坚定地回答。
“现在正是房价高的时候，你这不是有病吗？”丈夫没好气儿地说。
“你过来看看吗？”林紫藤一副吃了秤砣的口气。
“我不看，没时间，正在开会。你要是决定买房子，我可没钱，你自己掏首付吧。丈夫说完把电话撂了。”
林紫藤不想啰嗦，不想拖拖拉拉，更不想费事。别看她对待离婚的事情谨谨慎慎，前怕狼后怕虎的顾虑重重。可是她买这么大的房子，用掉自己大半生的积蓄，这样大的事情，竟然在半个多小时就搞定了。而且她一点都不犹豫，说买就买。因为她心里的底线是，如果丈夫极力反对，那首付的钱她一个人掏腰包肯定就没事了。有了这个底线，她还怕什么呢。丈夫肯定也想住好房子，儿子已经谈了女朋友，更想让家里住上好房子，这个家没有人会对住好房子有意见。
“要不您再回去和丈夫好好商量商量，我们这里出售的房子一律不退，你可要想好了。”售楼小姐战战兢兢地看着她说。
“我明天给你交首付，这套房子我肯定要了。”林紫藤越说越果断，售楼小姐如果每天都能遇上像林紫藤这样干脆的女人买房子，那就太让人爽了。
“如果您明天不来，我就不给您留了。”售楼小姐叮嘱她。
“好的，我会来的。”林紫藤因为兴奋，脸上汗津津的，她心想这叫先斩后奏，其实他们这个家，凡遇大事，都是由林紫藤做主。小丈夫在这个家里就跟没事儿人似的，他在大事情面前，从来都拗不过林紫藤。
晚上丈夫回到家，林紫藤把房型图拿给丈夫看，丈夫眯缝着小眼睛仔细看，儿子和他的女朋友看了已经开始欢呼雀跃了。他们抻着脖子听她对房子的描述，儿子说：“妈妈真棒。”
“明天交钱咱们全家都去看看。”林紫藤说完瞟了丈夫一眼。
“我已经看完了。”丈夫一脸恍惚的表情。
“你什么时间看的？”林紫藤吃惊地注视着丈夫。
“我下班自己过去看了，买房子这么大的事情，我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