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十辑)-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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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往往具有破坏性的巨声,如夜深人静一块完整的玻璃的破碎。
温碧云将双手垫在身后,靠在那辆客车上。一路的颠簸,反使她呈现出一种刚
刚出浴的疲惫的温柔。当方文透过车窗看她时,她对着方文白了一下眼珠,然后微
微地抬起下巴,仰着脸,将眼睛闭上了。
方文反觉到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笑了一
下。
当然,这是温碧云惯用的轻蔑方式。方文想。
车下的那些娘们儿说:你就是个大肉头,一点儿都没有虚说你。提前派来让你
打前站,不就是让你提前定旅社吗?你昨天一天,今天一天,整整两天你都在干啥
嘛?
张肉头嘟嘟囔囔,为自己辩解说:昨天一天不是跟你们今天一样坐了一天的车
吗?你们今天不是也刚到吗?这么热的天,总得叫人喘口气吧?
又有人说,那么旅社没有定下,王斌哪儿去了?
张肉头说,王斌到别处联系去了。
你闻闻你一身的酒气。咋把你没有喝死?你就根本没有把事情当个事情。
正骂着,王斌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说:都走都走,联系好了。就住车站宾馆。
人都走了。张肉头拉住王斌说,你跟他们怎么说的?
王斌甩开他的手。说,他妈的你还问跟他们怎么说?你要不硬扳住要那些回扣,
百分之五咱们早稳稳地拿到了。现在连百分之五都没有了,按原价住了。
张肉头用拳头打着车厢。说,他妈的!车上还有人没人?走了走了。
方文侧脸一看,早不见温碧云的影子了,就连温碧云刚才靠着的那辆客车都不
见了,仿佛那只是一个背景。人走了,背景也就撤了。
方文懒洋洋地下了车。
呼的一声,又一辆“宁D ”牌号的大客车喘着粗气泊在了T 市汽车站的广场上。
车门哗的一声打开,第一个奔下车来的人竟然是刘宁霞。
方文此刻的表情是灿若菊花。当他看到这辆客车的车牌号时,他知道这是固原
地区的车。在宁夏,车牌号是按四个地区分A 、B 、C 、D 来区分的。银川地区的
车牌号是“宁A ”打头,而固原地区则是“宁D ”打头。发生车祸,固原地区的司
机对银川地区的司机说,我们是“宁抵”,你们只能“宁挨”,我不碰你谁碰你?
方文正因此而发笑,刘宁霞就奔过来。说,哎,你,是方文吧?
刘宁霞说,嗨,十几年没有见了吧方文?我都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方文的意识已经不是很清楚,思维能力也在像水一样流走而不可抑制。整个事
情,T 市的旅游,正如他原来知道的那样,不可把握地向前发展了。
刘宁霞说,嘿。你说话呀。怎么,没有认出我吗?我是刘宁霞。
方文笑了。说,我正在想你说的话呢。十几年没见,差点认不出我了,你还一
下车就奔着我来了?你看,你们那车的人都在看你呢。
刘宁霞捋了一下头发。说,看让他们看吧。不是看我一个,是看咱们两个。说
说你,来T 市干什么来了?是旅游还是出差?这可真是老天照应,让咱们在这儿见
面了。
方文一脸的无奈。说,可老天并没有照应。我马上就要回固原了。是夜班车,
车票我都已经买好了。
刘宁霞说,哎呀,你……
别人喊:刘宁霞,走了走了,这儿没地方住,上车走了。
方文一把拉住刘宁霞的胳膊,说,宁霞,好好听着。刚才是跟你开玩笑。我跟
你一样是来旅游的。我们全都住在车站宾馆里。不管你住哪儿,晚上请过来找我。
我等你。
泪花在刘宁霞的眼眶里开放。她说,你,你这个坏蛋,你晚上等着。
方文转过身,温碧云和张梅快速地走进了车站宾馆的大门。
平静了下来。
坐了十个小时的车,在车站广场享受了一个小时T 市免费的暴烈阳光,又在宾
馆里为择房而居闹腾了半天,为房价的昂贵把张肉头的祖宗八代羞辱了一番,这才
像解除铠甲一样地褪去了在固原武装上身的衣服,洗了澡,化了妆,把包包蛋蛋打
开,让华丽而散发着芬芳的清洁衣裳凉爽而柔顺地贴在刚刚搓洗干净的皮肤上,精
神焕发、斗志昂扬地出发了。去领略T 市陌生的夜景,去品尝T 市有可能廉价但可
口也有可能价格不菲但难以下咽的风味小吃。
和方文同居一室的郭嘉贼眉鼠眼了一回。说,我走了。12点以前不可能回来。
你们放心地干吧。不过,我提醒你,可别太贪,明天还要爬山呢。
方文说:赶紧滚吧。你整个晚上不回来,我才算你够哥们。
郭嘉刚出了门,张梅就花枝招展地进了门。说,在416。等着呢。
头一缩,不见了。
方文心烦意乱地打着领带。416。等着呢。这么说,一路上的厌恶表情,车站上
的轻蔑神态,全都是装的。对的。没错。是装的。是用以欺骗众人的。但群众的眼
睛是雪亮的。群众的眼睛在对待婚外恋情这种事情上历来是雪亮的。如果群众的眼
睛不雪亮,温碧云的丈夫就不可能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的婚外恋情也就不可
能在三年前情断意绝。在这儿,群众的眼睛同样会是雪亮的。他们有可能对T 市的
风土人情、山川景物视若无睹,成为瞎子;会在旅游照片上呈现出疲惫不堪、木讷
呆痴的表情,但对待这个事情,他们是静如处子、动若脱兔的。
但现在很好,刘宁霞来T 市了。
张梅砰一声打开门。说,你这人真是没情没义。人家到现在连饭都没吃,一个
人坐着淌眼泪,我来给你通风报信,说了有十分钟了,你竟然无动于衷。我可给你
说,我再不管了。你想去了去,不想去了算了。我还要出去吃饭呢。
方文说,要不这样,我豁出去了。我今晚上请你吃饭,请你跳舞,陪你逛街。
我不怕让单位上的人看见,也不怕他们回去给你男人说三道四,我更不害怕回到固
原去让你男人叫上十个八个把我当街打个半死不活,怎么样?
张梅愣了一阵,叹了一口气。说,原来是这样。那好吧,随你怎么办吧。我走
了。
穿戴齐整,方文出了房间。从走廊直向东,有一个类似吧台的小卖部。他在那
儿买了一桶“康师傅”,去总台上安顿了,站着想了半天,转身又回了房间。
刘宁霞进来就嚷:亏你还有良心等着。你这个房间有没有卫生间?带没带洗澡
的?
方文说,全有。
刘宁霞扔了提包。说,太好了。我们住的那个旅社太糟糕了,连个淋浴都没有。
这一路上可没少受罪,我得赶紧洗个澡。早知这样,打死我我都不会来。
方文说,又说假话。你不来我们怎么能见面?
刘宁霞笑了。说,这倒也是。好,你先坐着,我洗澡。哎,你这儿另一个人呢?
方文说,放心洗你的吧。他出去了,不到12点是不会回来的。
卫生间里的水淅淅沥沥地响着,就像房子外面落着纷纷扬扬的细雨。方文不知
道温碧云是否还在416。是否还如张梅所说的那样,在黑暗里独自垂泪。过去的分分
秒秒,已逝的意乱情迷,铭心刻骨的爱恋缠绵,当众挨打的奇耻大辱,众人的幸灾
乐祸,在这一刻纷至沓来,将方文重重地击倒在沙发上,使他感到身重如铁。他现
在全然想不起来,他当初出于什么心理、什么动机答复张梅的询问。他明知道张梅
是个说客。是温碧云派来的说客。说服他来T 市旅游。他来了。他原本是坚决不来
的。但他最终来了。来了以后想干什么,他不清楚;或者,他只是希望某种事情的
发生,又希望不至于发生。但现在,该发生的都没有发生,不该发生的全都发生了。
嗨,嗨!你还在吗?怎么不说话?
我在呢,但我不习惯跟一个正在洗澡的女人说话。你说吧,说什么?
说说你的工作。你没有调动工作吧?
没有。还干咱们的老本行。你呢?
跟你一样。你孩子多大了?男孩女孩?
男孩。你呢?
跟你不一样,女孩。上初中了。
再没有话可说了。十几年的时光可以使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长得跟树一样高,
喉咙突起,鼻音加重,发音浑浊;也可以使两个原本无话不说的同学无话可说。而
仅仅三年的时间,就使原来的山盟海誓变得脆如玻璃,轻如纸张。时间,只有时间,
是永远不死的老者,用一根看不见的绳索,抽干你的热血,抽尽你的激情,抽完你
的囊肉,剩一把骨头给你,好作你的棺材瓤子。
哎,方文,我想让你进来给我搓搓背。你说你敢吗?
卫生间的门一推就开了。
还说什么敢不敢。我进来了。转过身去。
喷头上的水哗哗地洒下来。刘宁霞仰着头,闭着眼,她把双臂深深地交叉着紧
紧地抱在胸前,浑身像感冒发着高烧一样轻微地颤抖着。样子无助而又可怜;漆黑
而湿润的长发紧贴在她的脖颈和肩膀上,如同披着被雨淋湿的黑纱;那些水珠,似
一个个精灵,顺着她的脸庞、脖子和肩膀,滚动着汇集于她高高耸起的两乳之间,
在手臂的交叉处形成了一座小小的水坝,她柔软而纤细的腰肢那儿,形成了一片淡
淡的阴影,似乎隐藏着无数的秘密。方文用手轻抚着刘宁霞白皙而光洁的后背。多
么奇怪。他一下一下轻轻地揉搓着,就像是在搓洗一件高纯度的丝绸衣衫。他并没
有看到更多的东西和内容。他看到的只是一片脊背。白皙而光洁的脊背。白皙而光
洁如中秋明月的脊背。
方文冲出卫生间。他把刘宁霞的提包提进去。说,穿吧。
这时候,郭嘉破门而入,喜笑颜开地说,哈哈,方文,你没有出去你后悔去吧。
你没见咱们单位的人,包了一个中厅,连唱带跳,简直跟疯了一样。你别看一天在
单位上都人模狗样的,这一阵全都原形毕露了。搂的抱的。哈哈哈。我给你说,温
碧云也去了。你没去你后悔去吧。你现在去也晚了,她跟张梅两个已经走了。
方文说,那你不搂着抱着,跑回来干什么?
郭嘉说,我硬是五音不全不会唱,腿脚不灵不会跳,在那儿干着急没办法。要
不然,我非要让她女人跳出矿泉水,把我跳出三条腿……这是谁?
铅华落尽,芙蓉出水。刘宁霞一身明艳站在卫生间的门口。
方文对郭嘉说,我现在要出去,不到12点是不会回来的。咱们走吧。
等两个人出了门,郭嘉自言自语:他妈的,动作好快,连澡都洗过了。说着,
吸了吸鼻子,啊——嚏!很响地打了一个喷嚏。
白天的暑热退去,晚风徐徐穿街。树叶沙沙,传递着一种人所不知的奇妙语言。
树下的阴影里,一对对的人勾肩搭背,窃窃私语。跑了近千里路,来到这样一个陌
生而又熟悉的城市,在华灯初放的夜晚,跟一个十几年没有见面的女人并肩而行,
这是方文所没有想到的。说陌生,那仅仅只是对人而言。在这个坐落于山坳和河谷
中的城市里,除了同来的单位上的人,再没有人会认出他是方文;说熟悉,是因为
任何的一个西北小市,与固原是没有多大区别的。一样坚硬而冷漠的水泥街道,横
冲直撞的出租车,震耳欲聋的街边音响,甚至连街边的小吃摊、冷饮店,跟固原的
如出一辙,都撑着色彩斑斓、形状可疑的遮阳大伞。只有人是不同的。方文曾经设
想过在这个晚上,如果事情按他的某一种预计发展,那么身边的女人应该是温碧云
才对。
他现在不是。
刘宁霞说,我听你们单位的那个人说起什么温碧云去跳舞了,你没有去要后悔。
我真是对不起,来打搅你。也许坏了你的好事呢。
开玩笑的,何必当真。同事之间经常这样的。方文口气散淡地说。
也许我应该回旅社里去,你应该去舞厅。现在才9 点,还不晚。
也许,你跟我在T 市相逢本身就是个错误。但已经有了一个错误的开始,我倒
是愿意看到这个错误的开头会有个怎样的结局。
走出车站宾馆已经很远了。两个人都坐了一天车,显出疲惫来。
方文说,我们在冷饮摊上坐会儿吧。
刘宁霞没有反对。
刘宁霞问:你们明天也上山吗?
方文心不在焉:原来的计划是这样。
那你肯定是要去了?
我是不打算去的。人挤人,人看人,有什么意思。
不打算去?刘宁霞说,跑了几百上千里的路,不上山干嘛来T 市?还是去吧?
我们明天也上山。我是要去的。我希望你也去。
刘宁霞的语言神态,与十几年前在学校读书时没有丝毫的改变。或许,由于时
间的隔膜和锤炼,反使她的性格比在学校时更甚吧。方文说,你还是老样子。本应
该是一句命令,但说出来的全成了乞求,让人不好拒绝。你那时候要上东岳山,往
往就是如此。
刘宁霞惊呼起来:哎哎。你说说看,东岳山上的杏树都还在吗?没有被砍伐吧?
方文说,没有。哪里会砍伐呢?西部大开发,退耕还林草,种还来不及呢,哪
里会砍伐?现在山上打了机井,种了许多松树、柳树、榆树,还有许多乱七八糟叫
不上名字的风景树,路也修了,陡坡也做成了台阶,庙宇也修了,简直成了公园。
刘宁霞遗憾起来。说,你说的这些树都不好,应该全部种成杏树,秋天一到,
满山红遍,那才叫好看。你记得咱们念书的那几年,每星期都登一回山,看城,看
河,看人家,看庄稼,看红叶,哎呀,学生时代太让人怀念了。
方文嘿嘿笑出声来。
刘宁霞说,你笑什么?笑我的幼稚和怀旧吗?
方文说,我不是笑你。我笑我自己的幼稚和怀旧。笑班主任在班会上骂我和罗
君吉,说一个班长,一个体育委员,两个班干部,低级下流,在熄灯后争着抢着要
你的上半身和下半身。
刘宁霞笑得直不起腰来。她擦着喷到身上的饮料点。说,我一直没搞清楚,你
当时跟罗君吉两个,是谁要我的上半身,谁要我的下半身呢?
方文替刘宁霞拂去手臂上的饮料滴。说,我当然是要的上半身。灯一关,都一
般,不一般的是脸蛋。所以我要的上半身。
刘宁霞说,你这个思想,比罗君吉更低级下流。
我想是的。班主任在班会上一批评,你就再也不理我了。肯定是嫌我下流。幸
亏很快就毕业了。你连告别都不告别,就跑回你们县去了。十几年了,连个音讯都
没有。
刘宁霞说,哪里是你说的这样。我也不是不想联系,而是没地方联系。我印象
中你毕业前挺先进的,报名去了东山里,现在不也逃回固原地区的首都了吗?
是的,当了逃兵。年轻的时候耍二呢,现在……
刘宁霞握起方文的手,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神情含糊而朦胧。说,现在,现
在咋变得这么……老实了呢?
方文把手叠上去,抚摸着。说,现在,心比身先老,人自然就老实了。
刘宁霞说,别拒绝我。明天上山。
方文点了点头。
旁边的冷饮摊上有个女人说,老板,结帐。
方文坐着没有动。
接着,温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