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十辑)-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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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有一节课,欧阳还是没有回来。在大学的时候,我和欧阳就不是一路人,毕业
后也没联系,六年后见面,除了陌生,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这样说我,我又
无法向他解释。像他这样的景况,边教书还要边种大白菜,我要是对他说我来这里
是为了找一个从没见过面的网上之友,他能相信吗?可是我心里还是有些事,似乎
没法不对欧阳讲点什么,我索性就坐在他办公室里等他。我在他办公桌上的一张纸
上画了个太阳,我画的太阳简陋而没有活力。我似乎看到欧阳的眼睛在困惑地望着
我,那双眼睛里还隐藏着嘲笑。我又重新画了一个太阳,怎么看都有点像葫芦,我
就把这个葫芦揉成团扔在了一个拐角。
下课铃响了,欧阳还是没有回来,直到放学都没见他的影子。我这样急于见欧
阳,是想继续和他交谈些什么,我发现我内心的焦虑只有在网上和春秋聊天时才可
以得到缓解,现在春秋从网上消失了,我又离开了电脑来到樱桃镇,我明知道和欧
阳是无法沟通的,连岚晶都和我隔着什么,何况欧阳。傍晚的时候,我照例出去散
步。我走到那个脱了皮的深绿色邮筒前时,站了很长时间,我想起了那个神秘的黑
衣女子。天边的晚霞燃烧得很激烈,欧阳骑着一辆破自行车从那激烈的红色里驶出
来,很快就到了我的面前。欧阳邀我和他一起去拜访一个人。我和他行走在樱桃镇
的夜幕里,秋风在我们周围环绕。这样温存的夜色,这样柔和的秋风,我该和那个
网上春秋并肩缓步而行,可是我却和欧阳迈着急速的步子像是要去参加一个什么重
大的宴会。欧阳说我们要去见的是一个风尘女人。欧阳班里的一位女学生小琶把那
女人的脸划了记号,小琶已关在樱桃镇的派出所。欧阳是去找那女人了解情况,最
好说服那女人放过小琶。欧阳跑了一个下午,都没找到那女人。我跟着欧阳老师穿
过几条小巷,在一栋两层洋楼面前停下来。楼里有飘渺的灯光,并伴有萎靡的流行
歌曲。
我们进去时那女人仰躺在宽大的红皮沙发上,前额裹着一层白纱布。欧阳说我
们是小琶的老师,那女人就一下弹了起来,光着脚在地板上跺了几下,她说,我要
告你们,我要告樱桃中学,你们教出来的学生都是杀人犯。欧阳皱皱眉,他示意我
先坐下,他也不客气地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欧阳说,你的伤不重吧?那女人说,破
相了,还不重,让我以后靠什么吃饭?欧阳说,我是来和你谈谈事情如何解决,闹
大了你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女人说,你威胁我?欧阳说,叶校长说了,学校可以出
钱让你去大医院整容,小琶仍回到学校念书。那女人说,你想拿叶校长吓唬我?欧
阳说,我吓唬你做什么?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你一个在暗处讨生活的人,能掰倒
一个头上戴满了光环的女校长吗?欧阳说完就拉我走,我看见那女人有点呆。我和
欧阳走出来,他吐了一口唾沫。我奇怪他的沉稳与口才,我以前还以为他是一个不
善言谈的人。我说,小琶是怎么和这女人冲突的?欧阳说,说来话长,等有时间我
和你细说。他好像一直在思考什么问题,我也不好再和他扯闲话,就默默地陪他走。
路很长也很短,走到那个脱了皮的深绿色邮筒前时,我站住了,欧阳却一直向前走
去,显然他没发现我已不在他身边。我只好高声说,欧阳,我先回学校了。他转过
头摆摆手,就骑着咯吱咯吱的自行车消失于夜色中。
我不知道欧阳去了哪里,他这样跑来跑去的,看上去很疲惫,也不知他家的白
菜种上了没。做老师本来都很辛苦,尤其是欧阳就更没得说了,他每天都和学生泡
在一起,收上来的作业又多,每晚都改作业改到半夜。可学生并不领情,老是想弄
出点事给老师找麻烦。那个小琶竟然在人家脸上留记号,小琶和那个女人有天大的
仇恨吗?我带着这疑问回到学校,学校里几个办公室还亮着灯,那灯光的热烈和校
园的宁静形成强烈的反差,我过去串了一下,谈起欧阳,大家都满脸的不屑,还说
了一些底毁欧阳的话。我不敢在这些是非窝里旋,就慌慌地退了出来。
来了不到一个星期,我收到了岚晶从省城发来的信。她说她很想我,想我的时
候她就想哭。我看岚晶信的时候,欧阳灰头土脸地进来,他没有力气洗脸,坐在办
公桌前就不动了。我说,那小琶保出来了吗?欧阳说,那女人不通融,她非告不可。
我看着一脸苦恼的欧阳,有些同情他。也许欧阳心里太苦,他有了想说的欲望。他
说小琶是想杀那个女人,两年前她父亲跟那个女人爱得死去活来时,小琶为了报夺
父之恨,就去杀那个女人。可两年后,小琶的父亲却被那女人抛弃了,为了那女人,
小琶的父亲连工作也丢掉了。小琶在街上碰到穷困落魄的父亲,她觉得她的父亲之
所以没有尊严,都是那女人害的。第一次她是为母亲报仇,第二次她是为父亲报仇,
她太要强,又太自卑,就出事了。欧阳说他昨天连夜去找了那个女人现在跟的一个
男人,那有钱的老头杀气腾腾,说小琶毁了他的爱情。欧阳说,狗屁,他那也算爱
情真是好笑。我说,叶校长知道吗?欧阳说,我还没给她说,她最近自己有麻烦事。
欧阳上课去了,我没有再看岚晶的信,我想小琶的事,我真的想帮帮欧阳,却又不
知如何帮。
下午放学后,欧阳说他要去派出所看看小琶,我忙跟着他去了。小琶是个美丽
的女孩,她看见欧阳时眼里有泪花闪现,随后就低下头。欧阳说,你别怕,学校会
保你出去的。小琶说,我不出去,我对不起您和叶校长,叶校长不会原谅我的。欧
阳说,叶校长忙,要不她早来看你了。小琶猛地抬起头,她泪流满面。我和欧阳走
出派出所大门时,碰上匆匆赶来的叶校长。她说,小琶怎么样?欧阳说,还好,她
已认识到自己错了。叶校长也是来看小琶的。叶校长进了派出所,我和欧阳在外面
等她。我说,欧阳,我不是来镀金的,我早把工作扔了,我还用得着镀金吗?欧阳
有点慌乱,你可别在意,我也是说说而已。我说,我是想换个活法。欧阳说,那你
还不如到乡上挂职,省上的作家不是都到下面当乡长吗?我哑口无言。好在这时叶
校长出来了,她说,欧阳老师,今天是星期六,你赶快回去种大白菜,别误了节期。
欧阳说,小琶这样,我哪有心思种白菜。叶校长说,你母亲的病还得靠那几亩大白
菜呢,你赶快回去,小琶的事我会管。欧阳说,可你的事……叶校长打断欧阳,我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回去吧。欧阳看见叶校长生气了,就磨磨蹭蹭走了。叶校长
说,这个欧阳,种白菜能等么。她看见我还站在原地,就说,刘老师,你若没事,
就和我去找那个女人。叶校长走路很快,我小跑着才能跟上她,不知为什么,我忽
然发现她的背影似曾相识,好像在哪见过,可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个风尘女人见叶校长来了,表现出百分之百的热情。那女人的沙发上还坐着
一个老头,也莫名其妙地讨好叶校长,他递给叶校长一支红塔山,殷勤地要给她点
烟。叶校长摆摆手,把烟放在茶几上。那女人和老头挤坐在一起,自个点起叶校长
扔下的那支烟抽起来,显得很风尘。叶校长盯着那女人头上裹的纱布,盯得那女人
有些不自在。那女人说,小琶那个臭丫头,这次要让她吃点苦头。叶校长说,你额
头的伤不要紧吧?谈不上毁容,你何必要把事情搞大?那女人说,小琶是杀人未遂。
叶校长说,我看你的伤已好了,何不把那纱布拿下来?那女人说,我有医院验伤的
证明。叶校长说,你自己都毁了,干吗再毁小琶?记得你以前并不风尘呀。那女人
有点呆愣,嘴角浮起一丝苍白的微笑。叶校长说,想想小琶的父亲,小琶的父亲也
许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得到的唯一真情,他除了穷,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就不能
放过他的女儿?那女人似乎被叶校长的话打动了,她的脸显得寂寞而死板。但她被
老头推了一把,猛地惊醒了。她显得眉飞色舞,她说叶校长不必多费口舌,除非叶
校长答应说服王总把县城东道口那五间营业房低价卖给她,她就放过小琶那个臭丫
头。叶校长凌厉的目光射向那个老头,老头缩了一下身子。叶校长看看那女人说,
你被一个老头操纵,你太可怜了。那女人说,他给我买了小楼。叶校长笑了笑,招
呼我走。那女人要送,被老头拉住了。
樱桃镇的月亮不怎么圆,却是相当亮,牛奶色的月光营造着夜的神秘和宁静。
我和校长从那个风尘女人的小楼里出来后,就融进了这美妙的夜色里。叶校长显然
很忙,她走路很快,看得出她仍在思考着什么。后来她就让我先回学校休息,她向
另外一个方向走了。我注视着樱桃镇并不圆的月亮,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人家欧
阳和叶校长都忙得有滋有味,我却无聊得连给岚晶写信这样的事都不愿做。我不知
不觉又走到了那个脱了皮的深绿色邮筒前,我在那个地方站了很长时间,想了些什
么,连我自己都说不清,也许是懒得说清。
欧阳种白菜回来后,小琶也回到了学校,不知道叶校长用什么办法治住了那女
人。欧阳轻松多了,话也多了,他似乎和原来有些不一样。他问我叶校长是怎么摆
平这件事的。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就给他复述了一遍我和叶校长去那个女人家里的
经过。欧阳说,他们真让她去找王总?我说,是呀,王总是何方神圣?欧阳说,王
总是叶校长的丈夫,这几天正谈离婚的事。我说,叶校长要离婚?欧阳说叶校长有
个女儿,叫冰冰,一直跟着王总在县城生活,不知怎么染上了毒瘾。她去县城把女
儿弄回来戒毒,着手和王总办离婚。听着欧阳讲叶校长的事,我的思绪飘呀飘,不
知飘到了何方。叶校长这样有名的教育专家,却摊上了一个吸毒的女儿,世事真是
难料。
我忽然想起了那个黑衣女子说叶校长的话,我有些好奇,我想知道这个神秘的
黑衣女子的情况,我想向欧阳老师打听一下,可不知名不知姓的人是不好打问的。
昨天给岚晶发了一份报平安的信,总共只有四句话,干巴巴的,挤不出一丝感情。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真的要放弃岚晶吗?我来这里是为了追寻那个网上春秋,
可是我到哪里去追寻?她像一颗流星遁入夜色,就再也不出现了。不知为什么我竟
然很固执,我认为她的出现就是我生命里的奇迹,虽然渺茫,披着一层面纱,但却
远远地诱惑着我,使我的生活不至于太平庸和暗淡。
秋天很快过去,冬天的雪飘落在樱桃镇的大地上。岚晶又来信了,她说她认识
了一个外资企业的老板,那老板和她一见如故,她劝我快点回去到那个外企应聘当
高级主管,年薪两万。这封信写得躲躲闪闪,像有不可告人的隐私,有些难以捉摸。
也许岚晶与那个外企老板发生了点故事,也许还有点别的什么东西。我懒得去分析,
我一个穷文人去给资本家打工,能支撑下来吗?那需要冒随时被炒掉的风险,还得
具有体力和精神都达到极限的耐力,我有胆量迎接这样的挑战吗?撰稿是我的专业,
无论如何我不能扔了它,我这辈子只能靠它吃饭了。欧阳很讨厌这种下雪的天气,
他说天气太冷了,他媳妇受不了,他家里只架一个火炉,他母亲就得不停地抱开水
瓶取暖。我和欧阳相反,我特别喜欢下雪的天气,一世界白茫茫的,让我联想到冰
雕的地球。我不怕冷,我有南极棉北极棉护身,和雪拥抱在一起,可以激发我的创
作灵感。来樱桃镇后,我唯一的创作灵感就是那个有点神秘的黑衣女子,我已写了
几篇关于她的随笔,全都上了省城的晚报。我把那女子写得竟然有点诡异,倾注了
我的全部温情。岚晶信上问,你笔下的黑衣女子是你网上的春秋吗?你是真在樱桃
镇找到了春秋还是梦中的狂想?岚晶的信让我呆傻了。假如黑衣女子和网上的春秋
是同一人,那我不是太幸运就是生活太有灵性了。我穿好衣服要出门时,欧阳说,
屋里多暖和。我说,外面更有魅力。欧阳说,你像是有心事,老是慌慌的。我说,
我是这样吗?也许是这样。我冥冥中盼望那个黑衣女子就是我要找的春秋,我梦想
着奇迹发生。我顾不得敷衍欧阳,就跑了出去。
傍晚雪就停了,地上没有污浊的地方,全是一片纯白,干净得令人想躺在上面
打滚。这样的夜晚竟然还有月光,月色落在雪地上,反射出一片光芒来。我走在这
片光芒中,有一种迷迷蒙蒙的感觉,似有一种模糊的薄雾罩着我,我的意识仿佛都
悬浮起来。天和地都有了灵性,包裹着我,我觉得我自身也有了某种灵性,好像自
己快要成为先知了,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事。
在这样的雪夜中,我竟然又看到了那个黑衣女子,她从那个脱了皮的深绿色邮
筒面前经过,她依然穿那件印进我脑海的黑色风衣,看上去有点单薄,却没有冷的
感觉。这次她没有戴墨镜,肤色白了许多,也许是雪地的反射作用。我和她相遇了,
她有点迷迷糊糊,对我的惊喜毫无反应,她忘了我,让我多少有点失落。我走过去
站在她的面前,她还是感觉到了我陌生,对我没有任何表示。一阵激烈的冲动涌上
我的心头,我需要这样的激情,这种来自她身上的黑色激情似乎可以改变我碌碌无
为的现状。黑衣女子有些毫无准备地望望我,她似乎有点儿惊骇,有点儿害怕。她
不认识我,只知道我是来找她的。很快,她就恢复了平静,那双眼睛冷漠地直逼着
我,等待着我想干什么。我意识到她站在那儿,不可预测,似乎有点不真实了。我
怕她消失,在自身模模糊糊的崩溃中,我说,几个月前,我曾在这里和你相遇,我
们还一块儿散过步。她说,你是打听樱桃中学的那个教师?我说,你是告诉我女校
长是老处女的那个黑色精灵。她说,我是黑色精灵,我真的是黑色精灵?她兴奋起
来,忽悠一下飘过来,用一只手挽住我的一只胳膊。她说,我骂了叶校长,你没反
驳我。我说,因为那时我不了解叶校长。她说,你现在可以给她翻案了。我说,这
并不重要。她笑了,露着一嘴雪白的玉米牙。一切都漂浮在空中,轻松愉快,充满
了新鲜与喜乐。我与她在雪地上散步,浸在一种忘却中,浸在一片丰饶的白雪之中。
我不明白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好长时间我什么都听不到,后来我听到了脚在
雪地上沙沙的声音,好像是刚刚响起似的。可是我以为我已经跟她在雪地上走了几
个小时。长时间沉默后,我说,你为什么说叶校长是老处女?她说,她和老处女有
啥两样?她一无所有。我说,她什么都有,只是没有了婚姻而已。她真爱她的学生,
她这次又救了小琶。她说,为了出名,什么干不出来。为救那个小琶,她竟然把那
个王总留给她女儿冰冰的营业房低价卖给了那一对狗男女。冰冰是不可能原谅她的,
冰冰盼她让车压死。我说,哪有这样歹毒的女儿?叶校长也不易,那位冰冰染上了
毒瘾,叶校长心里肯定受煎熬。她说,那是她自找的,为了出名,她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