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十辑)-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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啤杯在我的脑后飞溅了一地。
“谁喝了点猫尿就在这里撒野,是不是活得烦腻了!”我很清醒地翻身坐在舞
台坎儿上,脖子后面热乎乎的东西顺着背淌,伸手摸一把,血沾了满手,媚赶忙蹲
在我身后用手帕替我捂着。只见两个全副武装的巡警扭着那个发疯的男人直打他脖
子,那男人抱着头往下蹲,没有人上前劝阻。
“算了,都是误会!”老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拽住了一个巡警高高扬起的手。
“都是自家人,喝高兴了就把玩笑开过头了。”老板对着客人们笑呵呵的说。那挨
打的男人这才怯怯地直起腰,眼里充满了对巡警的畏惧和老板的感激,刚才的威风
一丝儿也没有了。
老板把两个巡警送出了门,回过来对客人们拱手说“继续跳吧!没事了。”又
向萨克斯手扬扬头,于是一曲狂劲的《今宵我醉了》的曲子就吹奏开了,舞池又活
跃起来。老板这才舒了口气走过来,说要送我去医院包扎,媚说她送我去,老板刚
要迟疑,媚丢下一句“今晚不跳了!”就去更衣室换衣服。
值班的医生让护士剪了我脑后的一绺头发,给我缝了两针然后包扎上,说只伤
了点皮,玻璃割破的流血就是多,不要紧。
“小俩口打仗,摔东西就往地上摔,别尽往头上去。”临走时医生打趣道。我
竟“扑嗤”一声笑了,谁跟谁呀!不知道为什么,媚没有笑,而是很妩媚很深情地
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使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初恋情人娇。
媚坚持要跟我去民治村,我硬是不同意,上次带她去,房东老太太就给我下了
最后通牒——再带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就卷铺盖走人!最后我还是屈服于媚的折衷意
见,打的去了她的公寓。
关上公寓门,媚就泪眼婆娑地扑进我的怀里,继而变成了号啕大哭,直哭得肩
膀如筛筛子一般地抖动。我并不讨厌女人哭哭啼啼,不会哭哪里还能算是女人,只
是我觉得媚哭的原因太复杂,我不知道该说哪一句话才能真正安慰她,只好手足无
措地傻站在那儿任她尽情发挥。等到她哭累了,我才扶她并肩坐在床沿上,媚仰起
被泪水冲刷得纵横错乱的脸,扳转我的头要瞧瞧我的伤口,我执拗地不让她看。
“痛吗?”她怯怯地问。
我无所谓地摇摇头。
“今晚多亏了你。”媚把唇偎在我的耳畔又啜泣起来。
我还是无所谓地摇摇头。今晚我并不是为了演一出英雄救美人的戏,我的行为
只是出于追求痛感的本能需求,在那人举起扎啤杯的瞬间,我的大脑可能就准确地
判断“机会来了!”呈抑制状态的身体终于如愿以偿地获得了淋漓痛快的新鲜感觉,
但血流得太少!
我还是被媚曲解成了英雄。媚替我脱去血糊糊的衬衫,用温水替我擦拭了全身
的每一寸皮肤,然后我们就一俯一仰地睡在她那张宽阔柔软的大床上,这种睡姿一
直保持了七天。
我的皮肤有惊人的愈合力,第七天就痊愈了。这七天我的腹胃和肌肤都享受着
“准丈夫”的待遇。川妹子真能干,媚不单做一手好饭菜,而且在床上也十分馋人。
我告诉媚我该回自己那住了,头上的伤已愈合,我完全失去了在这里呆下去的
理由,否则脱不了借机揩油,趁火打劫的嫌疑。媚一直默不作声,晚饭后她为我洗
了头,又坚持要在我的脑后扎起一个小辫儿,说这样既能盖住脑后的疤痕,又能让
我显出艺术家的潇洒气质来。
梳子的齿轻轻地从头皮划过,头发一绺儿一绺儿温顺地被媚拢在脑后,但是我
却浑身燥热起来,因为她的乳峰时不时地触及到我赤裸的脊梁,我最终无可忍耐地
突然一猫腰,一个“大背”把她从背后抛过了头顶,媚先是一声尖叫,然后蜷曲在
床上咯咯地笑,我堵住了她的嘴,又顺利地擒住了她的舌头,很快我们就成了两条
粘在一起垂死挣扎的鱼了。
我的身体如吸食了鸦片一样渴望着媚的爱抚,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自己竟然会
产生如此强烈的欲望,出于自尊,我不能原谅自己如此下作,我一遍一遍地提醒自
己:我和她不同,她只是个供人瞻玩的舞女,出卖色相的婊子。但是无济于事,我
怀疑这仅仅是一种生理的渴求,难道我会对这样的一个女人产生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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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从不拒绝我的要求,但她也从来没有主动向我提出过要求,这种被动的局面
总让我产生低三下四的感觉,媚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女人。我就像一个屡次失败的戒
烟者一样,每一次失败后都会变得加倍的贪婪,同时也变得更加自暴自弃。我不断
地下决心要了结和她的关系,但当她又在跳舞过程中倒进了我的怀里,我就不由地
低声告诉她“我又想了”,然后在酒吧打烊后爬上了媚那张宽大而柔软的席梦思床,
表现出癫狂而忘乎所以。当然毫无例外,在一朝欢娱之后,白天我又会龟缩进那农
家阁楼里苦闷懊恼,晚上弹琴的时候我就会显出沉郁苍凉的老态,对媚也寡言少语,
媚戏称这是我的“不应期”。
纵欲、失眠,再加上长期饮食没有规律,我一天一天地更见消瘦、更见萎靡了,
在床上越来越显出气短和力不从心,直到有一天媚不得不带我去看医生——我雄心
勃勃地来到媚的公寓,然而上床前淋浴的时候我却晕倒在卫生间中。我实在不愿和
媚并肩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但这次拗不过她,我开始怕她没完没了的哭泣了,这
让我心烦意乱。
清晨媚打扮得像个淑女,她穿着长裤,踏着平底鞋,如本地的少妇一样把长发
盘到了脑后,她甚至放弃了化妆。她为我梳头、刮脸,给我换上天蓝色的麻质衬衫,
系上印有鲜红的牡丹图案的南韩领带,套上米黄色小领休闲服,最后对我的脚也没
有放弃武装——一双“富贵鸟”软牛皮休闲鞋,一切都很合适,我完全没有了往日
拖沓懒散的气息。鬼知道她什么时候掖藏了这些东西。
仲秋季节,清晨的太阳醉醺醺地泛着红光,天空异常高远,空气明彻清爽,我
们像新婚不久的夫妇一样走出了媚的公寓。媚挽着我的臂膀,微微地低着头,我能
觉察出她掩饰不住的幸福,这不像是陪我去看病,倒像是带新女婿回娘家。我不愿
接受她的幸福感觉,但我也时不时地进入了角色。
媚每天临晨回到公寓后先安排我喝中药,喝完中药的当儿她已为我们准备好了
早点,用完早点就命令我躺下来开始一天中最长的一次睡眠,媚则匆匆去赶早市进
行采买。什么天上八珍,地上八珍还是水上八珍,只要有,她都会买回来。媚总是
在采买之后才悄悄地钻进床上的另一个被窝筒,又在我醒来之前做好了我们的午饭,
我们午饭的时候,往往是别人午休的时候。午饭后媚曾要求陪我去户外散步,但被
我拒绝了,我讨厌额外的运动,在我的生活中运动常被简化到了最经济的地步,再
者我也不愿过多地出现在别人的视线中而成为品评的对象。
9 副中药之后,我的脸色就开始现出了淡淡的红晕,呼吸顺畅而深沉,脚步变
得踏实有力,睡眠也格外香甜了。我慵懒地翻个身,睁开眼舒适地躺在那儿不动,
我隔着玻璃看见这个能干的四川女人正在忙忙碌碌而又有条不紊地操持着我们的饮
食,心里惬意的感觉就会一圈儿一圈儿地泛起来,最后浮现在脸上:“她会成为一
个好老婆的。”我在心中自言自语,但随即就感觉自己失口了,我懊恼地意识到我
开始喜欢并且依恋这个女人了。
“死懒,该起来吃饭了。”媚把头伸进卧室脆生生地吆喝了一嗓子,我的懊恼
立刻就烟消云散了,我就是这么一个没有血性的男人。
媚并不拒绝我的温存,而且她总能够主动地配合,但是她却坚决地拒绝了我最
后一步的进入,她把老中医的嘱咐当成不可动摇的“最高指示”了,这时候我会黯
然地钻回我的被窝,不愿再听她任何解释和开导,媚伤害了我的自尊心。自慰的技
术不独是我专利,我等待媚熟睡之后就满怀激情地进入了幻境,一阵兴奋过后,我
只感到一个空空的躯壳挣扎在漩涡之中,被溺进去,又浮出来。我大睁着空洞的双
眼,脆弱的神经又找到了活跃的机会,失眠在袭击着我!我厌恶我的身体和生命,
我厌恶我身边这个无动于衷的熟睡的女人,我觉得是这个女人使我成为了天下最不
幸的男人,我被一个婊子俘虏了,我对一个婊子产生了爱情!我绝望地展望着可能
出现的生活,最后还是得出了“走投无路”的结论。
逃吧,逃回家乡去,我就对父母、亲友说:“她是良家妇女!”他们的确毫无
理由不相信,但是我能相信吗?我能让自己相信“她清纯如玉”吗?操!她就是个
婊子嘛!在我的头脑中忽然产生了一个悖论:嫖不如偷,偷不如爱,爱还是不如嫖。
不是吗?偷情会比嫖娼更有激情,爱情却比偷情更有激情,但是爱太沉重了,还是
嫖来得轻松。如果现在我是一个付了钱的嫖客,躺在身边的媚还有理由拒绝我?我
还会有这么多的顾虑和烦恼吗?……
我的失眠被媚发现了,接着我的自慰行动也被媚发现了,媚先是惊讶,然后就
接纳了我,但是我还是又一天一天地消沉下去。这天午饭后进行“走走谈谈”的活
动的时候,我抛开我们以往怀旧思乡的话题,给媚讲了一个“笑话”。
从前有个从不说假话的书生,他在外娶了个美丽贤淑的女人。朋友们看到他的
女人后都很艳羡他,问他:“尊夫人从哪里来?”书生答:“来自尘世。”朋友们
又问:“以前干什么的?”书生答:“做买卖的。”再问:“做什么买卖?”书生
答:“卖肉的。”大家惊叹道:“这么纤细的身子居然能操刀卖肉,实在了不起。”
书生连忙辩解道:“她不是屠户,不卖吃的肉。”朋友们糊涂了:“那是卖什么肉
的?”书生答:“卖人肉。”朋友们敬畏起来,忙夸赞道:“了不起!原来是像孙
二娘一样卖人肉包子的!”书生又连忙辩解道:“过奖,过奖,她不卖人肉包子,
她只卖自己的肉。”朋友们一阵沉默,然后愤然大悟:“怎么不早说呢,原来是个
婊子!”
媚并没有像我期待的那样和我大干一仗,她居然伏在窗台上哈哈狂笑起来,直
笑得我汗毛倒竖。
“我这儿也有个笑话,说给你听听。”媚抱起双臂,止住了笑。
有个诚实的妓女想从良,她对第一个男人说我曾是个妓女,现在想从良,男人
骂她是烂婊子,扭头就走了;她对第二个男人说我曾跟别的男人睡过觉,这个男人
骂她是破鞋,也扭头走了;她对第三个男人说我还是处女,这个男人便娶了她。结
婚后,这个从良的妓女并不快乐,因为她总觉得她骗了丈夫,也骗了自己,最后她
还是离开丈夫当了妓女,她觉得这样反倒更轻松些,谁也不用骗。这个妓女最后得
出了一个结论:婊子不如破鞋,破鞋不如淑女,做淑女还是不如当婊子。
媚讲完这个“笑话”,收回目光转过头来面对着我,我不敢正视她的眼,但我
看见她的嘴角分明挂着恶毒的微笑。
我想哭……
我和媚生活在悖论之中,然而我们的临时“家庭”竟然还在正常运转着,而且
我们在饮食之后往往会毫无节制地粘合在一起,情不自禁地呻唤着,然后戛然而止,
退潮似地分开,最后睁着死鱼样的眼睛并排躺在床上。
这天我在癫狂时刻到来的时候声嘶力竭地呐喊起来:“我操你!操你!操……”
在这一刻媚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继而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身推我一把,我湿
淋淋地跌倒在床下。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媚跪在床沿上俯视着我,我看见了她的脸因愤
怒而扭曲了。
“我说我操你!操你!”我跌坐在床下毫不示弱地仰视着她。
“你他妈的斯文劲儿哪儿去了,你觉得你现在跟个下流嫖客有什么两样?”媚
脸涨得通红,赤裸的身体不停地颤抖。
“你以为你是谁?你要没做过婊子怎么会知道我像个嫖客?”我终于有了直抒
胸臆的机会,说出了早已想说而被压抑着不能说的话,我兴奋得发抖,我的肋骨不
断地凸凹着,我简直痛快无比,我知道我可以解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了。
“滚你妈的,你不撒泡尿照照,‘幺鸡’似的还想当嫖客!”
虽然我刚才被从离山顶一步之遥的地方掀翻了下来,虽然我被戳到了痛处,但
是我现在还是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我能以轻松的心态承受她的羞辱。
“白眼狼!我早看出你的心思了,我并没想粘住你不放,可你也不必这么糟蹋
人啊!你他妈的下三烂,你以为姑奶奶就那么下贱,你愿搞姑奶奶就张开腿?姑奶
奶要是早夹着,你也甭想搞进来。”媚扑倒在床上……
5
我就这样离开了媚,离开了“白天鹅”,我又回到了明治村的农家小阁楼,我
厌弃这个世界,我知道我得不到这个世界里的任何东西,我也不配得到任何东西,
我的任何欲望都被阉割了。
楼下粥铺里常有骇人听闻的消息传出,今天谈论的气氛格外紧张而热烈:一个
男人一个晚上强奸了八个打工妹。我看着男男女女们乐呵呵地吃粥,乐呵呵地探讨,
乐呵呵地发泄着皮肉包裹不住的欲望,我突然感到分外地超脱,在人类过度的繁殖
中,多余的并非只我一个,我何必自怨自艾自找不开心呢?
在“白天鹅”挣的钱终于只剩下几个硬币了,我突发灵感进了一家房地产公司,
做售楼先生。打扮得衣冠楚楚,站在人流密集的地方,派发售楼广告,只要客人稍
为停顿一下,我就会流利地飞出一大串广告说明,更多的时候,我刚一开腔,话如
泄闸而出的洪水无法止住,但面前的客人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还在那里念念有
词,念完自己也觉滑稽,不禁哈哈大笑,高楼大厦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我感到自己
的鼻子开始发酸,街上许多的性感背影霎时都变成了媚的,我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她
们,期望着她们的回首。如果媚看见电线杆一样竖立在街上人流中的我,会不会放
纵地大笑呢?
媚是不可能看见我的,因为她是属于黑夜的。但是我却看见了一个令我想起媚
的人——“白天鹅”的老板。他一手牵着一个美丽的少妇,一手牵着一个约五岁的
小女孩,一看就是幸福的一家子,虽说我没看见过老板吃窝边草的行为,但做那行
的,哪有不湿脚的时候?好在他背后有一个幸福的家,他也不会离谱到哪去,我突
然好想结婚。
没有人会愿意嫁给我,我相信女人如泥鳅,该溜时比谁都溜得快。
我装作没看见他,但是老板好眼力,他站定在我面前,我预感到,有什么重大
的事情发生了。可是这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只能说老板太瞧得起我了。
“没看报纸吧?媚被人奸杀了!”老板扔下一颗炸弹便开始毫不掩饰地观察我
的反应。
我接连三次想把叼在嘴唇上的香烟点着,都失败了,我的手和我的唇都在颤抖,
我气急败坏地从嘴唇上夺下香烟,把它狠狠地折成两截,攥在手心里,然后反反复
复把它揉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