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4期-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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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建平想反抗,不喝。冷静一想,得喝。因为喝与不喝的结果是一样的。喝了,难受,睡不好;不喝,她就得跟你没完没了地掰扯,还是睡不好。她还会因此不高兴;闹不好,还会吵着儿子。于是,喝,捏着鼻子屏息静气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了下去。结果那天夜里,中药汤加上鸡汤,宋建平起了两次夜。第二次起来后再就睡不着了,大睁着两眼躺在暗夜里——
熬。听着身边妻子均匀的鼻息,儿子那屋的悄无声息,暗暗自嘲:罢罢罢,苦了我一个,幸福一家人。
好不容易熬到天似乎是亮了,爬起来掀开窗帘的一角借光看表,刚刚过五点,再睡无论如何是不能睡了,便随便摸了本书,去了厨房。在从卧室到厨房几步的路里,他脑子里想的是,得赶紧买房了,再这样近距离地厮守下去,他真的是受不了了。
当天终于亮起来的时候,当林小枫起来张罗早点、张罗当当起床上学的时候,宋建平疲惫地看着蓬着头趿拉着鞋忙这忙那的妻子,心里头是一片无望无际的苍凉……
刘东北辗转难眠,于难眠的煎熬中想起了他哥宋建平。确切说,是想起了他的ED。看来这世上还真的是没有绝对的好与坏。ED好不好?不好。但是当一个男人有需要而无法满足的时候,ED就比不ED要好了。就好比,在没饭可吃的时候,食欲旺盛比没有食欲会痛苦得多。
娟子就在他的身边,已睡着了。她的鼻息,她的体香,她那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光滑洁白的面孔,对他无一不是一种撩拨,一种刺激,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要搁从前,他才不会管她睡没睡呢。不管她正在干什么,只要他想要,就一定要要。也能够要得到。有时娟子也会抵抗,但是只要他加大力度,她就会屈服。不是屈服于他的武力,而是屈服于他的意志。他要她的意志对她是一种撩拨,一种刺激,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事实上在这类女孩儿的意识深处有着一种她对外人绝不会承认的意识:她喜欢男性的强迫和征服。
但是现在,他不能动她。她怀孕了。从知道了她怀孕的那天起,他就没有动过她,至今,已然两月有余。实在熬不住时也曾经〃自慰〃,事过之后不仅没有满足感相反倒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这么做实在是对生活、对生命的浪费和亵渎!
娟子却一点都不体谅他。一如既往地要跟他一块儿睡。这个睡是睡觉的睡,指它的本意而不是那个被人借用了的喻意。她的妊娠反应很重,很难受,很委屈,正是需要丈夫关心呵护的时候,因而他一说要跟她分开睡她就生气,说他一点都不爱她,他爱的只是和她干那事。这逻辑完全没有道理却又让他无以反驳。这种认识上的差距实际上是性别的差异,性别的差异不可逆转。
娟子动了动,在睡梦中把一条腿搭在了他的身上,正好压住了他的小腹。他顿时全身一阵燥热,有一瞬甚至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干了再说。但是不行,不能。他爱她爱她肚子里的他的孩子,他不能因为自己的欲望就置她们的利害于不顾。曾试着抽出身来,怕惊醒她,没敢使劲,抽不出来。索性不动,直挺挺躺在那里,等待燥热过去。
忽然间就想起了陈华。陈华是他初中时期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既是班主任又是主课老师的老师,本身就具有了双重的权威性,加上那陈华本人又厉害,全方位的厉害:教学水平厉害,脾气厉害,乒乓球、羽毛球、篮球、足球无一不厉害,用今天孩子们的词说就是,〃罩得住〃。班里同学、尤其男同学,对他无不惧怕。背后一口一个陈华的叫,牛气哄哄;当面,恨不能一口叫出俩老师来,一个赛一个的乖。没办法,不服不行啊,谁叫人家比咱厉害呢?那时他们正在青春期,有着青春期的典型心理特征。服谁,口服心服;不服谁,心不服口也不服。曾有一个既没能耐又装腔作势的化学老师,就是生生被他们给挤走的。
青春期的发育当然不光是心理。那时他们常常会为生理上的发育好奇,苦恼,具体说,性发育。常常相互交流切磋,也为最后最关键的那一瞬究竟应该怎么做而焦虑。曾问过娟子,她们女孩儿当年是不是也是这样。娟子会说根本就不,她们那时很少或说根本就不谈性,说女生根本就不会像男生那样下流。
曾经刘东北不信,但又想都这个年龄这种关系了,她又何必要为十几年前的另一个女孩儿装纯洁呢?就是说娟子说的是真的。一度这巨大差异很令刘东北迷惑,直到有一天方猛然悟出了个中原委:在性的问题上,造物主将〃主动〃的责任——抑或说,将人类繁衍的重任——交给了男性。主动光有欲望不行,还要有——权且说是——技术。女性既是被动一方,只需被动接受即可,这就难怪那些女孩儿不苦恼不焦虑了,还好意思沉着个脸指责他们下流,根本就是没有责任心嘛,站着说话不腰痛,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混淆是非颠倒黑白拿着愚昧当光荣。
苦恼的不光是心理,还有生理。那部位常常会控制不住地就突然〃起来〃了。在某些情况下,比如正在听课或者正在吃饭,它起来也就起来了,它总有累的时候,有恢复常态的时候。但是在某些情况下,它不合时宜地〃起来〃就会给它主人带来很大痛苦。比如说,正上体育课,正跑一千米,它〃起来〃的一个直接恶果就是,要与相对变瘦了的短裤正面摩擦,那时恰恰又是它最娇嫩的时候,而体育老师如一头威猛无情的德国牧羊犬在一旁虎视眈眈,你还不能不跑,一跑一擦一跑一擦——真的是很疼的。
《中国式离婚》第十一章(4)
相互说起来,都有过次数不同的这种痛苦经历,又都对〃它〃无可奈何,后来,不知是谁,不知什么时候,他们中间流传开了这样一种说法:〃它〃起来的时候,就想陈华。只要想陈华,保证〃它〃想起也起不来了。
有一次,他路过一个中学,隔着铁艺围栏,看到一帮穿着清一色校服的孩子在长跑,他不由得站住了,久久地看,面带微笑,心想,不知他们有没有一个〃陈华〃。中学时期,十四
五岁的男孩子若有一个能罩得住他们的〃陈华〃,是幸运的事。想到这里,刘东北不禁又微笑了。燥热消退了,身心平静了。
他感到了睡意。轻轻将身体从娟子腿下一点点挪出,起身,抱上枕头被子,预备向客厅去,去长沙发上睡。谁料这时,娟子习惯地伸出了一条胳膊去摸索他,他赶紧归位——她只要摸不到他就会一下子醒来——娟子摸到了他,满意地叹息一声,睡意蒙胧地要求〃搂着我〃。刘东北按她的要求做了。她不满意。〃搂紧一点〃,她又说。他叹了口气,知道这个样子下去他会根本睡不成觉。于是,小声用商量的口吻说:
〃娟儿,娟儿?我还是去客厅沙发上睡吧。……这样子在一起,我受不了。〃
〃嗯……不,我不想一个人睡,就要跟你一起……〃
〃娟儿,你得讲讲道理。你看咱俩,男的年轻,女的美丽,睡在一张床上,又不能在一起,这不是活受罪嘛!〃
娟子不应。她已抱着他沉沉睡去……
这天是周六。刘东北在厨房炖棒骨汤,都说棒骨汤补钙,孕妇和胎儿都需补钙。娟子歪在床上翻看一本杂志。小时工在收拾屋子里的卫生。不大的家里洋溢着骨头汤的浓浓的香味,洋溢着家的安详、温馨。忽然娟子大叫一声:〃我要吐!〃
刘东北闻声冲了过来,情急之下找不到合适的家什,两手伸了过去去接娟子的呕吐物,接完一捧甩到地上,再去接。正在收拾卫生的小时工看着,在心里撇嘴。
小时工来自河南农村,粗手大脚,三四十岁。她怀孩子生孩子的时候,不仅没让男人照顾;相反,一天都没歇过,直到生孩子的那天上午,还在地里干活。男人在外面打工,孩子出生那天回来的,男人远道进家,她就是刚生过孩子,也得给他做饭。给男人做了他最爱吃的手擀面。女人怀个孩子哪里就这么娇气了?她很想跟刘东北说,你越娇她,她就越娇,叫她起来干点活,就什么毛病都没有了。当然,她没说。人家两口子,愿打愿挨的事,用不着你去掺和。
小时工收拾刘东北甩到地上的呕吐物。由于那里面有早晨喝下去的牛奶,气味格外难闻,酸臭腥膻,凭小时工那么泼辣能吃苦的人,都得憋着气才敢往跟前靠。那男的却是一点都不嫌乎。小时工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爱女人的男的,不由在心里暗暗称奇。小时工不会知道,这时候这个男人的心里除了爱,还有歉意,还有感激。
娟子从没结婚时就宣布,她不要孩子,她不想怀孕。不想从青春少女一下子变成中年妇女。当时刘东北同意了,说好好好。他以为她不过是一时的想法,随着时间推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变了。
比如他就是。原本对孩子毫无感觉,毫无兴趣,他婚都不想结怎么可能还会想要孩子?为这个他爸妈没少骂他——他们家是五代单传——没用,也就绝望了,不管他了。但是突然的,他就想要孩子了。不知为什么,也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从看到那些长跑的中学生们开始的,还是跟老宋的孩子当当一块玩儿的时候开始的?那孩子太好玩了,有一次,甚至一本正经跟他讨论婚恋生育这样的深奥问题,告诉他,不一定非得恋爱才能生孩子。比如蟑螂,自己就可以生孩子。还用了一个非常专业的名词:单性繁殖。
如果仅是为了〃传后〃要孩子,刘东北没有兴趣。他是一个典型的现实主义者,也绝不指望靠孩子养老。指不上。他自己不就是个例子?独子,但是,一旦长大了,就要离开父母去过自己的生活,完成自己的人生。至今,他在北京,父母在哈尔滨。他用他的工资,老两口用老两口的工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一生。养孩子不是生活的需要,是生命的需要,是在你生命的某个阶段时,对你生命的充实和补充。
但是娟子初衷不改。在这里,被刘东北忽略了的一个重大问题就是,如果要孩子,就得由娟子生不是他生。而娟子不想要孩子的最大原因就是,不想生,或者说,不想怀孕。不想把腰腹撑得像水桶,乳房弄得像布袋,搞得不好再落下一脸的妊娠斑——总之吧,不想从青春少女一下子变成中年妇女。
刘东北试图说服她,说服不了。指责她,指责她的自私,她反唇相讥:他要孩子不也是一种自私?让他无话可说。她的指责是一语中的。后来就不说。一说就吵,还说什么说?只是一想起这事,就闷闷不乐。
记得那天夜里,那一次,她格外有激情。是在事后,事后的事后了,她才告诉他,她在哪本书上看过,激情中受孕的孩子,会聪明漂亮;那书还说,这就是为什么私生子聪明漂亮的概率比一般婚生孩子要高的原因:激情不到一定程度不会偷情;反过来,偷情对激情的上扬也是一种有效刺激。那一次娟子没有采取措施,当确定受孕了后,才把这一切告诉了刘东北。说着说着她忽然就伤心地哭了起来,哭着,她说:东北,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一个又老又丑的中年妇女,你还会爱我吗?她要孩子纯粹是为了他,为他宁肯与她的美丽青春诀别——他感动得一把把她搂在了怀里,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We
are getting there together……
《中国式离婚》第十一章(5)
决心是下了,孕也怀了,但娟子还是会为了一点小事就受刺激。比如今天早晨起来,早晨起来一般是她身体相对舒服的时候,胃空了一夜,就不觉着那么恶心那么难受了,身体一舒服就有了兴致,就想出去玩。出去玩就得穿出去玩的衣服,结果,试衣服时,兴致一下子给破坏了。几乎所有像点样子的衣服都不能穿了,原来肥得能伸进一只手去的裙子,现在扣子都系不上了,娟子当时就哭了,也不出去了,吃过早饭就蔫蔫地歪在床上翻书,一直歪到现在。刘东北就一直不离左右地陪着她,只在小时工到后,抽空出去买了一趟棒骨。
小时工收拾完了地上的呕吐物,顺便拿了个盆来给娟子放在床头。刚刚吐过的娟子对着盆又是一阵猛吐。食物早就吐完了,吐胃液,胃液也吐完了,吐胆汁,胆汁也吐完了的时候,就〃哇哇〃地干呕。这时刘东北在卫生间洗手,娟子的干呕声听得他又难受又担心,周围再无他人,只好向小时工请教:〃她没事吧?〃
书上说三个月过后妊娠反应就会减轻,但是照这么个吐法,等不到三个月过去人就该不行了。
〃没事没事,〃小时工总算有了开口的机会,立刻趁机阐述观点,〃你用不着太娇她,越娇越娇,不就是怀个孩子吗?女人哪有不怀孩子的,自要怀了孩子,都这样!〃
刘东北替娟子辩护: 〃不,她还是重。我们一同事怀孕,从开始到最后,没事儿人似的。〃
〃女孩儿,那就是因为她怀的是个女孩儿。女孩儿就重。女孩儿头发多,在娘肚子里毛毛扎扎的,就容易恶心,就容易吐。〃
刘东北这才哭笑不得地闭了嘴。
小时工兴犹未尽,边干活边就刘东北给她的这个说话机会,说了许多,不停地说,手不停嘴不停,直说到走。
家里总算安静了下来。
娟子看着刘东北,无可奈何地摇着头笑: 〃以后咱们这个家可就热闹了,保姆,孩子,奶瓶,尿布……〃
〃娟儿,这就是人生。我们不可能永远年轻。〃
娟子便不再说,只把头靠在了刘东北的肩上,静静地看着某处,若有所思……
三个月过去了,娟子的妊娠反应却没有过去,不仅没有过去,还出现了先兆流产的症状,偏偏这时刘东北公司里的事情特别多,娟子妈妈得知了这个情况后,火速赶到北京,把女儿接回了青岛家中。
刘东北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了那个女孩儿。在一个酒吧里认识的。长得不如娟子漂亮,或者说,长得比较一般。以刘东北的条件,想找到比这女孩儿漂亮的非常容易,但是要想找到比她明事理、比她聪明包容的,就不那么容易。当然那也许不是她的聪明包容,只不过是客观条件限制之下的一种不得已而为之——她从不对刘东北提任何要求。物质上、感情上的,一概没有。倘若她提,如是物质上,刘东北可以给予一定范围的满足;如是感情上,刘东北会掉头就走。
在娟子走的这段时间里,他们时而幽会,没有规律,通常是,谁有需要了,谁就跟谁联系。他们在一起也比较谐调,幽会地点通常都是在刘东北的家里。
这天,娟子要回来了。回来前好几天,就打电话通知了刘东北。刘东北利用这段时间做了充分准备:让小时工一连来了三个晚上,把屋子彻底打扫了一遍,被罩床单枕套包括沙发罩,全部撤下洗了,完后自己又在各处细细检查一遍,直到确认不会有什么问题。
百密一疏,娟子到家后没多久,就在床上发现了一根头发,长长的,细而软的棕黄色头发。
娟子自怀孕后就剪成了短发。怕对胎儿不好,也再没有给头发挶过彩油。她的头发是黑色的,粗而且硬。那头发显然是别人的。娟子的脸色变了……
《中国式离婚》第十二章(1)
如同当年肖莉家情景的再现:那根长发被摆在茶几上,不同的只是,这次谈判的双方是刘东北和娟子。再有所不同的,是刘东北和肖莉前夫的态度。
刘东北的态度平静温和,看娟子的眼神如一个宽宏大量的哥哥,〃发够了吧?哭够了吧?那好,现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