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4期-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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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亚军楞了,他没有伸手去捂自己的脸,刚才还显得很绅士的他现在有些狼狈。他看着阿吉泰。
阿吉泰也看着他。
两人互相对视,有很长的时间谁也没有说话。突然,阿吉泰转身走向门口,她开了门,然后没有回头再看王亚军一下,就狠狠地关上了门,走出去了。
留下王亚军一人站在屋内,那时,咖啡色的饮料还在冒着热气,糖纸留在了桌子上。
在王亚军挨打的时候,只听到轻微的咔嚓一声,黄旭升竟然从树上掉了下去,她灵活地抓着了下边的一棵树枝,像猴子一样灵活地在我身下摇荡着。然后,她抓起了一棵树干,慢慢地滑了下去。我连忙跟着她一起跳下去,当我回头最后看着窗户里边的时候,我发现了王亚军显得很孤单。
他站在屋内的地板上,眼睛里充满了忧伤。那是一种与我父亲一样的表情,我当时还不明白,男人们为什么总是那么忧伤,是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女人吗?
第8章
我跳到树下时,看到黄旭升站在黑暗中,似乎是在等我。我走到了她跟前,借着月光看到了她的脸,却发现她已经是泪流满面。
我们就那样站着,刚才的情景还没有离我们而去,月亮已经升在了天空,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那时我闻到了黄旭升身上散发出的狗尿味,有点清新。
是一个少女的清新。
我回到了家,妈妈还没有回来,我拿出饭菜票,正打算自己去食堂,刚走到一楼,就听到黄旭升尖锐的哭声。黄妈妈的骂声从里边传来,我到了她家门口,正想听,突然,门开了。黄妈妈站在我的面前,说:我正想找你呢,能不能帮阿姨去把你们英语老师找到家里来?
我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说:你不是英语课代表吗?去吧。说着,她转身从里边拿出了一个大包子,是白面的,塞到了我的手里,说:去,就说黄旭升妈妈找他有事。
我拿着包子,咬了一口,发现是肉的。就感到了幸福,那时这样的包子是轻易吃不上的,这说明黄旭升家的地位已经提高了。能吃上肉包子了。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收买了,但还是说:我怕我妈骂我。
黄妈妈说:不会的,我给你妈妈也留一个大包子。
我飞快地跑到了学校,在过道里看见了正要出去的王亚军。
我说:黄旭升她妈妈让你上她们家去。她说有话对你说。
王亚军一楞,说:那她为什么不来呢?
我说:不知道。
王亚军想了一下,说:我当然也可以去。
这件事有些不合情理,作为家长要找老师,当然得亲自登门,可是,她却让王亚军来自己的家,这多少说明王亚军心中有鬼,否则他是应该生气的。
我与他走在过道里,灯光都开着,王亚军不说一句话。刚走到大门口的时候,阿吉泰迎面走来。
王亚军有些紧张,他竟然站在那儿不动了,他没有看阿吉泰,却看着我,就好像他正想起了一件遗忘了的事一样。
阿吉泰没有看他,只是看着我,然后笑起来。她轻松地从我们面前走过,从她身上留下了女人的一种特别的香气。这种香气在今天盖过了王亚军身上的香水气息。
我看着阿吉泰,心中涌起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因为她不理王亚军,而是对我笑。看起来她那天晚上打王亚军的那一嘴巴真是打得好,打得及时。它打掉了王亚军的威风,大涨了我这个倒霉孩子的志气。
王亚军没有回头看阿吉泰,他只是肩膀显得有些僵硬。
在我仍然看着阿吉泰的时候,他说:走。
我们来到了黄旭升家门口,门开着。我正想朝里走。王亚军拉住我,并站在开着的门前敲门。
有人走到了门前,是黄旭升,她先是看见了我,目光里有高兴的东西,接着,她看见了王亚军,黄旭升的眼中立刻就出现了难过,反感,失望,她开始关门。尽管我在用力把门推开,可是黄旭升却开始跟我叫劲。
门就这样地被推来推去。终于,响动声引起了黄妈妈的注意,她问:是谁?
说着,黄妈妈走了过来,她一眼就看见了王亚军,就说:是你?你还真的来了?
王亚军说:我能进去说话吗?
黄妈妈对黄旭升说:你进里屋。又看看王亚军,说:好。你进来吧。
黄旭升却仍然固执地用门关上的力量把王亚军朝外推。
黄妈妈有些奇怪,她看着自己的女儿,说:把手松开。
黄旭升不听,仍是把门用劲拉着。
黄妈妈说:松开,你听见了没有?
黄旭升仍在关门。
黄妈妈抬手给了自己的女儿脸上一掌,打得不轻。黄旭升脸上有了血印。
王亚军生气了,对黄妈妈说:你为什么打她?她没有犯什么错,你不能这样打她。
黄妈妈看着松开了手,跑进里屋的黄旭升,说:对孩子就像对待反动派一样,你不打,她就不倒,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当我们坐在黄旭升家的时候,王亚军说: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黄旭升为什么最近总是没有心思学习,她的病不是治好了吗?我觉得她最近的神情有问题,想来问问你。
黄妈妈仔细地盯着王亚军看着,说:我还正想问你呢,你说她为什么这样?
王亚军像是电影里的外国人那样耸耸肩,我看得出来,他这种动作激起了黄妈妈极大的反感。
王亚军在耸肩之后,说:我来就是想跟你探讨一下,这是为什么。
黄妈妈开始抽烟,她把烟直接无礼地朝王亚军的脸上喷去。
王亚军开始咳嗽。
我尽管觉得有些可笑,但是我不想走,想看看后边会怎么样。
黄妈妈又吐了几口烟之后,突然对王亚军说:
你是她们班主任吗?
王亚军摇头,说:不,不是,班主任是郭培清老师。
黄妈妈说:我知道你不是班主任。既然不是班主任,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王亚军说:我只是觉得她是个好学生,智力超过一般的学生,她如果好好学习,等今后正常了,她会有前途的。而且,她学英语,比一般的人学得好,她的发音准,她模仿力强,我是一个有经验的英语老师,我知道的。
黄妈妈说:问题就在这儿,你明明不是班主任,仅仅是个英语老师,你的关心过头了。
王亚军楞了,他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喜欢这个女生,我觉得她有问题。
喜欢这个词激怒了黄妈妈,她狠狠地看着王亚军,对他丧失了最后的耐心。
黄妈妈说:不要装糊涂了,今天即使你不来,我也要去找你。你来了,就说明你心中有鬼。人家都说你作风不好。你自己还装什么傻呀?
王亚军的脸红了,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黄妈妈说:今后不要再让黄旭升走进你的宿舍一步,你也最好不要让其它那些女生到你的宿舍去,什么补课呀,我可是知道你们这些作风不好的人是怎么想的。
王亚军喃喃道:怎么想的?
黄妈妈:歪门斜道。黄旭升学不学英语不要紧,只要她今后不再跟你来往,我就放心了。你走吧,不要让我呆会儿把你赶出去。我们以后不学英语照样为人民服务。
王亚军说:她学不学英语不要紧,我以后也可以不为她专门补课,你们说我作风不好也行,我今天来只是想问你,为什么她最近的情绪不稳定,你是不是需要带她看医生。我认识一个医生,他对神经方面和心理方面的问题很有研究,他也是被从上海罚到新疆来的,他叫吴承恩……
黄妈妈说:好了,别提你们这些上海人了,我真是看见你们这些上海人就够了。
王亚军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黄妈妈会这么无礼,就连我也想不通,在我们楼道里,黄妈妈平常不是这样的。
黄妈妈说:你走吧。刘爱可以留下。
王亚军说:我能直接问问黄旭升吗?
黄妈妈说:你要是再缠着她,我就对你不客气。我能告你。
王亚军说:你告我什么?
黄妈妈说:你是来装傻的吗?自己作的事,自己心里不知道?
王亚军叹了口气,说:我问心无愧,我为你女儿补课,可是我没有丝毫的恶意。你这样对我说话,我只能说你没有教养。
黄妈妈开始扫地,尘土瞬间里充满了房屋。
王亚军大声说:你是一个没有教养的女人。
他说完,正想走,突然,从里屋出来一个男人。
这是一个高个子的男人,他比王亚军几乎高了一个头,他穿着一身黄色的军装,没有领章帽徵,但是他显得异常有力量。
王亚军一看这个人,竟显出有几分害怕,他喃喃地叫道:
申总指挥。我不知道你在这儿。
高个子男人缓缓地到了王亚军跟前,他一把抓住我这位英语老师的脖领子,说:你以为她们是孤儿寡母就好欺负吗?
王亚军说:我没有这个意思,申总指挥。今天,是黄旭升她妈妈让我来的。
男人说:不,是我让你来的,我让她们叫你来,我的身份不太合适出现在你们学校。你说,你想对黄旭升干什么?
王亚军显得更加慌乱,他说:我,我,我只是觉得黄旭升最近情绪不对,想帮帮她……
高个子男人突然大声说:你这个流氓成性的家伙。下次不要让我再听说这件事,当心你的狗命。他说着,几乎是把王亚军提起来,拎着,从家里扔到了过道的地上。
我眼看着王亚军摔倒在地上,就像是一个没有骨头的人一样,不知道是被吓的,还是真的被像块石头一样地扔在了地上的。
门重重的关上了,我再次听到了黄旭升的哭声。开始,我一直以为黄旭升的哭声是因为恨,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渐渐地明白了,那是因为爱。
王亚军这个习惯真不好,招人恨。许多男老师都喜欢单独给女生补课,可是在目前这种情况,就是大人们经常处于紧张的情况下,男老师们都有所收敛,只有王亚军,他就好像是从天外来的,就好像他们这些来自上海的人,跟别的地方的人都不一样。这是不是因为上海过早地成为了美国人的地方,而美国人又培养了上海人的某种与众不同的习惯呢?王亚军从不解释,微笑没有离开过他那总是被剃须刀刮得发青却又能显出红润的脸上。而他的忧伤总是在眼睛后边很深的地方。
再也听不见女孩子们的笑声从王亚军的宿舍里传出来。白央,周晏,高原们都不去了,而黄旭升她只要是看见了王亚军就会躲着走。在放学的路上,我觉得黄旭升似乎有话对我说。我问黄旭升:你咋了?她说:李垃圾给我写条子了。我说:写的什么。
她不说话。我说:他是不是写的喜欢你。黄旭升摇头,说:他是用英语写的,只有一个字,爱。LOVE。我一时说不出话,李垃圾从来不好好学英语,却能用这个单词造句。我说:那你怎么想?她突然站住了,对我说:我要利用李垃圾。
李垃圾是我童年里最有诗意的一个人,他因为穷,天天捡垃圾,当时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李垃圾的确早当家。他放学之后,总是这样的,先捡垃圾,再到锅炉房后去捡煤渣,他的脸经常是黑的,可是,我并不知道他内心却深藏着爱情。
我现在之所以要说说他,是因为他作的一件事,与王亚军,我和黄旭升都有关。
那是在一个晚上,母亲又是很晚都没有回来。
我一个人在外边实在没有意思,就又来到了学校后边的那棵树下,快走近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声音,是黄旭升在对李垃圾说话。黄旭升说:找着老鼠药了吗?李垃圾说:我从我爸爸管的库房里拿了一包。黄旭升说:那你什么时候放?李垃圾说:我知道他们总是在上午刚上课的时候上你们家去,你明天早上把钥匙给我就行了。黄旭升说:光把那个男的毒死就行了,不要毒死我妈,让她活下来。李垃圾说: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干。你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黄旭升笑了,说:你说,天上的月亮这个词该怎么说?李垃圾说:王亚军没有教。黄旭升说:怎么没有教?MOON。李垃圾学着,说:母呢。黄旭升笑起来,说:你长大想干什么?李垃圾说:重上井冈山。
第二天头一节课就是英语。当王亚军在黑板上书写新单词的时候,李垃圾平静地走进教室,没有人注意他。黄旭升的脸上紧张起来,她看着李垃圾。我的内心也是充满恐惧。当放学了,我一直有些紧张,我对坐在那儿拼命抄英文单词的黄旭升说:你不回家?黄旭升像是被吓了一跳,说:你先走。我看看坐在那儿不动的李垃圾,知道他们有话说,就自己先离开了教室。刚走到了我家的楼门口,就听到了黄旭升她母亲高亢的哭声。我知道,楼里又死人了。过道里有保卫科的人,他们在拍照现场。可是,他们无论拍了多少张照片,最后都没有查出来是谁给黄妈妈和高个子的男人下了毒,赫赫有名的申总指挥死了,从此不可能再来黄妈妈这儿偷情。据说,最后连乌鲁木齐公安局都来人了,他们想破案,因为我说过,那个高个子男人当时很有地位,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们怀疑是王亚军干的,但是王亚军正在上课,有不在场的证据。他们也怀疑过是黄旭升,可是,他们谁也想不到这是李垃圾干的,而且,是因为他对于黄旭升的爱情。
少男少女的爱情,一个很完整的中学生早恋的故事。
黄旭升被多次审问,她反复说:我不知道。
长大以后,黄旭升曾对我说:她觉得自己当时就跟江姐和刘胡兰一模一样。
然而,当时黄旭升显得并没有她说的那么勇敢,她就是哭。
当大人们因为审讯而不让她睡觉,问她为什么那段时间,她的情绪很不正常。他们问的问题实际上是跟王亚军完全一样的,只是目的不同。前者是为了破案,后者仅仅是一个老师想让他的学生情绪稳定,能学好英语。
黄旭升最后为了睡觉,就违心地说了一句话。
当大人们启发她,是不是王亚军在给她单独补课时对她动手动脚时,她说:
他对我动手动脚。
第9章
也就在那天晚上,黄旭升的母亲,突然敲开了我家的门。
她泪流满面地求我妈妈,想跟我们家换房子住。她说:她克男人,是不是与住在太靠西边的房子有关?如果换了房子就会好的。
我妈妈有些吃惊她的这种想法。
黄妈妈充满忏悔地说:为什么男人跟我在一起一个,就死一个,不管他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
妈妈也楞了,说自己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
黄妈妈突然说:你相信有神吗?
清华大学毕业的母亲笑了,说:我是一个无神论者。
黄妈妈又说:你相信有鬼吗?
妈妈笑得更厉害了,说:既然你已经这样了,那咱们两家就换房子吧。
上课铃打了半天,没有见王亚军进来。
我们都奇怪,守时的王亚军总是比钟表还准,就是他偶尔生病,也不愿意误课,而是挣扎着继续以他那林格风的腔调对我们说着英语。
我对黄旭升说:为什么他今天到现在没来。
黄旭升不吭气。
当我反复问她,她就烦了,说:我咋知道,我又不是他的小老婆。
一会儿,校长与郭培清进来了。
校长板着脸,说:从今天开始,你们不再学英语了。
大家一楞。
有很多人欢呼起来。他们高兴得说,太好了。
只有我心中充满难过。
校长说:因为王亚军犯了严重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