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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玫瑰门-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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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今天赶快成为昨天——那残忍和那意外的收获。

    姑爸在口渴,一天一夜她只在屋里吃大黄,大黄终于被她吃光了。她吃着大
黄研究着自己:度过了人生大半的她到底属于正常人,还是属于不正常人。后来
她对自己做出结论:她正常。她用对大黄的吞食证实了她的正常。她将它融进了
她的肠胃,她用自己的残缺换来了大黄的完整。因此她在吃他时惟恐丢掉一点什
么,哪怕是大黄的心肝、肠肚,大黄的眼珠尾巴尖,大黄的膀胱、睾丸……连脑
子她都掏得干干净净。她不愿意让它们留在世上,有一点儿留在世上都是大黄的
不完整。

    大黄被她吃了——大黄完整了。她正常。

    后来当她吞食他的毛皮时才觉出难以下咽,那毛沾上喉咙塞满牙齿,使她的
嘴再也无法嚅动。这时假如她有一碗水她就能吃掉所有的毛皮。但眼前没水。她
想喊竹西想喊眉眉(她惟独没有想到司猗纹),猫毛噎着嗓子使她什么也喊不出。
她想下床自己去找水,两条腿却不听支使。她就这么噎着,渴着,躺着。

    然而她还是感觉到大黄的完整。大黄的灵魂已融在他的血肉里,皮毛仅是个
陪衬吧。

    现在她想要完成在大黄完整之后她对自己的完整,那么她得吃掉她自己。只
有自己亲口将自己吃掉,才能换来自己那彻底的完整,大黄才有可能是个完整的
永远。她的肠胃挟带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挟带着她的肠胃……那么还需一种连
她的身体和她那被她吃掉的肠胃共同再被吃掉的办法。于是她看见了一扇能够容
纳她的门,一扇红彤彤的厚重的门。那门用铜钉铁皮造就,想必任何利器都不能
戳破,那门正是她母亲的肚子。门就是肚子,肚子就是子宫,那子宫四周都有铜
钉铁皮环绕这就好了,她可以把自己缩成一个胎儿蜷曲进去。她向着那门开始了
自己的跑和飞,她终于跑着飞着进了那门……

    庄坦叫来一辆汽车,一辆白色救护车。却原来他也能急中生智:当他四处找
车不见时忽然运用自己的智慧给竹西的医院打了个电话,于是一辆印有“救死扶
伤”的救护车总算跑到他眼前。庄坦指路,将车引进响勺胡同。他喊出竹西,一
家人跑进西屋。

    竹西开灯。

    姑爸死了。

    她嘴里塞满猫毛,手中还攥着一团猫皮。

    在后来的日子里,司猗纹一想到姑爸的死,心中便升起一丝歉意。她觉得是
自己引来了罗主任一家,她那交家具、交房子的机敏,她那振振有词的讲演,常
常使她的灵魂不能安生。

    然而姑爸的死也使她的灵魂显出了几分豁亮。在她看来世上最了解她的莫过
于姑爸,只有姑爸能使她的灵魂赤裸起来使她不得安宁。她为什么非要去姑息一
个使自己灵魂不能安宁的人呢?难道姑爸只看见了司猗纹那煞有介事的讲演么?
使司猗纹赤裸起来的并非这些,使司猗纹赤裸的还有从前庄家那只有姑爸一个人
所知的一点不大不小的往事。诚然,姑爸从未以此对她行施威胁,可姑爸存在的
本身就使司猗纹总是自己威胁着自己,自己使自己心惊肉跳。姑爸的死也许会减
轻她的心惊肉跳,再跳也是跳给自己看了。

    司猗纹想到姑爸,她那不常出现的眼泪还是会夺眶而出。她常常暗自呜咽,
那呜咽在深夜有时能把眉眉惊醒。她为姑爸的可怜而呜咽,为自己同情过这个可
怜人而呜咽。她们就像在庄家共过患难的战友,她曾经为她去砸鞋帮糊纸盒,那
由她积存下的金戒镏就是证明。司猗纹付出了自己的劳动,姑爸省下了这一把金
戒镏。

    女人大多是一面表现着仗义,一面滋生着委屈;一面委屈着又非滋生些仗义
不可。

    司猗纹想姑爸想得令自己呜咽,还在于怀念那个两人都能产生欲望的时刻,
她们配合之默契。那时她那举着耳挖勺的手像带着仙气,而她的耳道对于她就像
是一条走惯了的胡同;她的耳挖勺对于她就像是一个使惯了的有灵性的活物件。
非此莫可。

    姑爸对人的耳朵从来都是挑剔的,但惟独不挑剔她,虽然她自信自己的耳朵
也并不完美。

    如今每当司猗纹的一种欲望来临,只好歪倒在床上打呵欠伸胳膊。她希望眉
眉来做这种替代,她多次叫眉眉去模仿姑爸,眉眉都摇头作着推托。这使司猗纹
更把眉眉看做一个永远不能同她配合默契的遗憾。如果用裂痕来形容这没有默契
的遗憾,那裂痕的真正开始也许就是从这儿。

    汽车载走姑爸的第二天早晨,北屋传来一些零星的声响:砰!好像谁摔了一
只碗;啪!谁把脸盆扔在地上;嘭!这次比刚才要惊天动地些,谁摔了暖壶。

    一些零星的声响之后,大旗气冲冲地推门出来。罗大妈紧随其后,她在当院
就揪住了大旗的衣服。大旗在前老牛拉车似的扑着身子往前钻;罗大妈在后鞘着
身子朝后拉。罗大妈身子重,大旗怎么也挣脱不了罗大妈的手。

    罗大爷站在廊上一边跺脚一边冲他们喊:“都给我回来!”

    大旗和罗大妈都不听,只在院里僵持。

    “回来不回来!抽什么疯,你们!”罗大爷又喊。

    大旗就要挣脱罗大妈的手了,罗大妈却就势跪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腿:“我今
天非死在当院不可!”她说。

    “反正我得去,东西在我手里我就得去交!”大旗说。

    “你交?我不死你就别想出门!”罗大妈已经满身扑在地上。

    二旗、三旗跑过来,绕到大旗面前。

    “哥,你他妈就交给妈吧,有你什么事。”二旗说。

    “不能给她,给她我不放心。”大旗说。

    “那你给我,是我满院子捡的。”二旗向大旗伸出手。

    “你我也不给。”大旗说。

    “给我!谁也不用你们,我去。”罗大爷绕过来,挺着身子阻拦着全家。

    大旗紧捂着上衣口袋。

    “你给不给我?”罗大爷向他伸出了手。

    大旗把口袋捂得更紧。

    罗大爷却捏住了大旗的脖子。

    “我叫你不给,我叫你不给!”罗大爷使劲拧大旗,大旗趔趄着。死抱着大
旗的罗大妈也摔倒在地。

    罗大爷终于把大旗扭回了屋,罗大妈也扑了上去。

    罗大爷在屋里用什么东西抽打大旗,大旗只是嚷:“这东西就得交,早知道
你们是什么意思!”

    “交也不能让你去,就得让你妈去。”罗大爷说。

    后来是一些小声的酝酿。

    上午,罗大爷和他的儿子们走了,罗大妈出了屋。她手攥一个手绢小包,却
来到南屋。她把个小包拿到司猗纹眼前说:“这就是那东西。我怕孩子们办事不
牢靠,我得亲自去交,也算是姑爸为革命做了贡献。”

    罗大妈的手只在司猗纹眼前晃了一下就缩了回去。司猗纹有一种明显的感觉,
她觉得那个小包比应有的分量要轻得多。对黄金的分量司猗纹不外行,她想:虚
幌!寸金,寸金,一寸见方就是一斤。她想着“寸斤”却微笑着对罗大妈说:
“交东西就得大人去。”

    罗大妈觉得司猗纹笑得很怪。
胡同里都知道没了姑爸,她的大黄也跟她一起走了。可谁也不去打听姑爸的
死因,谁都知道在罗大妈面前深究死因的不合时宜。

    一群街道妇女跟罗大妈进院清理姑爸的遗物。有人清,有人看,挺热闹。那
个又矮又胖的大立柜,那两只飞毛妉翅的白皮箱,那变了形的槟榔木梳妆台,以
及四个以猫为主题的苏绣条屏都被抬到院里。它们显得寒酸,倒也一目了然。

    谁发现了那个花荷包,用棍子挑着在院里吓唬人:“哎,越花越有,越花越
有!”那东西扫着谁,谁都连声尖叫绕着院子跑。罗主任处理完屋里来到当院,
人们才停住这没深没浅的玩笑。她们安生下来,围绕着罗主任开始往外搬东西。

    东西很快就搬完了,归到它们应该归属的地方。院里只剩下姑爸的一些零星
破烂儿:两只翘着头的大皮鞋,一只不分男女的骆驼鞍儿黑绒靴子,一件三个兜
儿海昌蓝学生服,一个被枕得油亮的绣着拉丁字母的荷叶边枕头,一本残缺的张
恨水小说《北京小姐》,还有基督教石印宣传画。这张画保存完好,画面由天堂、
人间、地狱三个部分组成,天堂的辉煌、人间的平淡和地狱的苦难无边被合理地
安排在一起。

    罗主任没有跟着东西出门,现在她拄着一把竹扫帚像是要清扫。但她不扫,
却止不住地自言自语着:“自个儿走了,还得让大伙擦屁股,还得搭出工夫。”

    司猗纹听见罗大妈的自言自语,知道这并非自言自语,这是号召,是对司猗
纹的单独号召,号召她去接她的扫帚。其实她愿意响应罗大妈的号召,刚才她就
恨不得奔出去和街道一起热闹。但她缺少必要的勇气和准备,她不知站在那里应
该表现得若无其事、活活泼泼,还是应该表现出些应有的悲伤和矜持。也许悲伤、
矜持、活泼和若无其事都不是她的应有表现,她是一个特殊人物,一个左右动弹
不得的特殊人物,这就不如待在屋里表示默。现在人们走了,罗大妈站在院里向
她单独发出了号召,一时机才摆在了她眼前:她总要去表现一些什么才对,才过
得去。妇女们走了,统帅她们的罗大妈还在;东西走了,姑爸的破烂儿还在,罗
大妈的扫帚还戳着。

    司猗纹来到院里。

    “刚才,我以为是街道上组织的。”司猗纹说着去接罗大妈扫帚。

    “咳,组织不组织的,谁都愿意干眼前的活儿,一窝蜂似的。你看扔下这,
这扫帚不到……”罗大妈指了指院子。

    扫帚不到,姑爸的破烂儿就得这么摆着。

    现在扫帚要到,扫帚当然应该由司猗纹接过来。司猗纹接过罗大妈的扫帚,
由西屋门口开始,把姑爸的破烂儿朝一边用力推动。她推动得彻底、带相儿。司
猗纹对笤帚、扫帚、铁锨、簸箕的使用并不外行,那些年庄家的粗活儿她没少干,
连做饭、升火用的大砟,在没有男人的情况下,都是司猗纹愚公移山似的将那些
盆大的、碗大的大砟归到煤屋。有一次庄晨的同学还误认为司猗纹是她家的老妈
子。后来庄晨就开玩笑似的给司猗纹起了个外号叫“司大力”。

    司猗纹一边挥着扫帚推动着姑爸的破烂儿,一边不失时机地和罗大妈搭话儿:
“破四旧的那些天,我不是没提醒过她。您瞧,都什么时候了还保存这个。”司
猗纹风卷残云似的扫着那宣传画,那《北京小姐》,那《新旧约全书》。

    “这是什么?”罗大妈信手从地上捡起《新旧约全书》。

    “咳,都是南堂里的东西。”司猗纹对那东西作出些反感,作出些不屑一顾。

    “南堂?”罗大妈问。

    “宣外,路北。”

    罗大妈有些明白:一片灰砖建筑,两个尖儿。

    姑爸其实并不信教,她愿意了解宗教故事。她觉得《圣经》里的故事比人间
的故事要真切,离人近。

    司猗纹很快就把姑爸的破烂儿堆成堆儿,又撮进簸箕,把它们一趟趟地送出
门,送到附近的垃圾堆。

    罗大妈找出姑爸的锁,锁住姑爸的门。

    司猗纹用完笤帚和簸箕,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升上心头,她像是完成了对
罗大妈的一次正式试探。如果交家具讲演仅仅是她的一次亮相儿,懂得京剧表演
程式的司猗纹,更懂得亮相后你还要一步一步地朝台前走,观众才能彻底看清你
的脸。司猗纹常想,新社会就像个大戏台,你要不时亮相,要不时地一步步朝台
前走。有时你就要走到台前了,不知谁又把你截了回去;你还得再亮相,再一步
步地往前走。有时没人截你可戏台忽然塌了,旧台塌了你眼前又有了新戏台,你
还得亮相,还得走。

    现在她到底向台前走了一步。她的脸离作为观众的罗大妈又近了一步。她和
她对一个共同的问题发表着共同的见解,这还是第一次。

    直到罗大妈把自家扫帚归到廊上,拍打着自己回屋后,司猗纹才把自己的簸
箕归进厨房,拍打着自己回屋。

    这天司猗纹情绪很好,她把自己很梳洗了一番,上街买菜回来还做了红烧带
鱼。

    晚上,眉眉又做起了那个红眼睛白指甲的老太太的梦。当她那张灰鹦鹉脸贴
近眉眉又开始哕唣她时,眉眉又止不住大笑起米。她拼命笑拼命叫拼命想醒,却
怎么也醒不过来。婆婆叫醒了她,问她怎么了,她说她在做梦。婆婆说什么梦值
当得又哭又笑?她不愿把那梦告诉婆婆。
    不久婆婆又打起了呼噜。

    不久眉眉很想撒尿。

    眉眉在黑暗里伸脚找到自己的鞋,趿拉着、试探着往前走,去找她和婆婆共
用的那个搪瓷尿盆。

    眉眉晚上一向不用盆。她越是不用它,这时就越觉得自己不光明,好像在偷
别人的东西。她格外谨慎格外小心,越小心越像小偷小摸。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盆
盖,小心翼翼地把盖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选择个姿势,小心翼翼地不让盆里的
声音嘹亮起来,她终于做到了这一切。只是当她完成了这“小偷小摸”盖盖子时,
手下还是出现了闪失:盆盖狠狠撞了盆边,那声音终于碰醒了司猗纹。

    司猗纹没说话,只翻了一个身。

    眉眉摸回自己的床上躺下,但她不敢再睡着,便大睁着眼想梦里的一切。当
她想到那老太太对她的哕唣时,两肋立刻又是一阵搔痒,于是一阵要下床的急迫
感立刻又在一个地方汹涌起来。这次她想憋住自己不再下床,但憋了一阵之后终
于憋不住了,她又一次用自己的脚找到自己的鞋,又一次摸黑走到她和婆婆共用
的盆边又一次重复刚才的动作。谁知这次刚一掀盖,盖子便碰了盆,声音清脆嘹
亮。司猗纹终于被彻底惊醒了。眉眉刚坐上盆司猗纹便拽开了灯,眉眉立刻被照
耀在刺眼的灯光下了。

    司猗纹这突然的举动使眉眉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忽然间成了一个展览晶。
她正在供人参观,参观她的还不仅婆婆一人,四周仿佛都有眼睛。她不知婆婆为
什么非用开灯的办法来证实她的行为,她不敢站起,她在盆上向下鞘着身子就像
要把自己韌到盆里去。

    “你今天怎么了?‘’婆婆用胳膊肘支着身子问她。

    “我……我也不知道。”眉眉说。

    “平时你没这个毛病,是哪儿不舒服?”婆婆又问。

    “不,没有。”眉眉说。

    “这一趟趟的。”婆婆不满着。

    眉眉弯着腰从盆上站起来,又弯着腰跑回床上,连忙用被子盖起自己闭上眼。

    司猗纹却睡不着了,开始抽烟。

    灯光很亮,眉眉闭着眼,觉得眼前很红,红得她的眼皮止不住地跳。她想睡
睡不着,想起爸说过一种能使人尽快人睡的办法。那办法说,你轻轻闭上眼,假
定眼前有一群羊,羊正从圈里往外走,栅栏门里每次只能跳出一只羊。这时你就
假想着那羊的模样,看它们是怎么跳出羊圈的,每跳出一只你就数一个数。你观
察得越具体越好——黑羊、白羊、公羊、母羊;你数得越仔细越好——一只、两
只、三只……你就能睡着。

    过去眉眉总想用爸的办法做试验,她闭上眼真的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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