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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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去走一走。
她寻找各种理由跑出院子跑出胡同,怀着一点儿激动,一点儿自满、一点儿
慌张和一点儿不光彩去走,她希望被人注意,她觉得她已经被人注意。当她希望
被人注意时便夸张地挺起她那刚能挺起的胸;当她自以为人们在注意她时便又松
懈起自己。她觉得她很坏,还有点造作。但她压抑不住这坏这造作,她造作是因
为她拿不准今后该用什么样子走路,在街上在院子里在房间里,她面对一个陌生
的自己感到无所适从。她坏,那是因为一面隐藏着自己又一面展现着。为了这无
所适从,这隐藏这展现,她一个人常常在屋里骚动不安地想发现新的什么。也许
那新奇正是她过去所视而不见的存在,比如眼前那本摆了好几年的《赤脚医生手
册》。她站在舅妈的书架前抽出这本绿皮黄字的厚书,她捧起它觉得面红耳赤于
是心就悬在喉头,因为她猜出了她想看的是什么。她为这种想看感到抬不起头,
但她又坚信那书的诞生并不是要使人抬不起头。她一面为自己找着理由一面拉严
窗帘,假定无目的地翻弄起来,结果她一下就翻到了男人和女人的那些部位。那
些部位向外放射着乱线,线的顶端标志着那部位的名称。那些纷乱的射线使她觉
得丑陋不堪使她目瞪口呆,使她怀着更深更新的愿望和更深更新的失望。那部位
们的名称如同来自遥远天际的响雷在她耳边一个个炸裂。她不忍心正视它们,她
不甘心正视它们。虽然它们在她耳边轰鸣着但是她没有听见它们,她没有记住它
们。她坚信这已经是犯罪了如同从前的报纸上说过,一个青年在友谊商店门口平
白无故就砍死了两个国际友人;如同有人在西单商场放了一颗定时炸弹。她把这
本手册扔在一边,她自愿把它扔在一边。
许多年之后,长大成人的苏眉一直无法弄清当时是什么原因便她拒绝正视那
些解剖图,到底是什么原因。是畸形的年代造就j 畸形的心理吗?是生就在那年
月的眉眉没有力量和勇气去接受原本应该人所共知的事实吗?或者你说不,那是
因为她看见了真的自己和真的人类。你又会说真的才是可怕的,这有点沾边儿但
义不完全,也许那是她应了灵魂的召唤和直觉的导引,它们为她开辟了另外的渠
道一个只适合于她的渠道。你说不清楚,人类是无法澄清自己的,任何时代也无
法使人类澄清自己。
敢于正视那些部位那些乱线对她来说是很晚很晚以后的事。在十二岁的春天
里她自愿地转移了视线她翻出了她敢于正视的新奇。那是有一次她在卖废书的路
上信手从废书中捡起的一本电影连环画。她无意地翻弄了一下看见一个男人和一
个女人正在拥抱。她把它收起来带回家去,迫不及待地从前往后翻动起来。那翻
动使她心跳得很狂,手心滚烫着就像第一次覆盖在那紊乱的晶莹的刺痒的毛线帽
上。但她的耳边没有了那炸雷眼前没有了那就要突亮的探照灯,没有了惊吓人心
的丑陋,只有一幅幅动人的画面。那是一本没有名字的连环画,是一些外国人和
他们的故事。一个威武的男人叫葛里高利,一个眼神顾盼的女人叫阿克西尼亚,
一个不幸的女人叫娜塔丽娅。娜塔丽娅因了婚姻的不幸去自杀,她没能死成却变
成了歪脖子。娜塔丽娅的歪脖子深深震动了眉眉,那是一个与《赤脚医生手册》
全然不同的境界。她不知为什么会被那陌生遥远的生活所打动,但是她被打动了。
她崇拜娜塔丽娅,她必得寻找一个女人来崇拜。
这崇拜致使眉眉开始模仿娜塔丽娅的歪脖子,她觉得这个歪脖子正是娜塔丽
娅全部的悲哀、全部的魅力和全部的光彩所在。她不自然地歪着脖子,她的崇拜
使通常被公认的缺陷变成了美丽。她的崇拜也使婆婆看出了不顺眼,婆婆以为她
睡觉时脖子“落枕”了,她狼狈地默认着,忍受着婆婆用烤热的擀面棍给她擀脖
子。她的脖子被擀得火烧爆燎她觉得婆婆正在脖子后头观察她。
她仿佛是挣脱了时代的大网按捺不住地由着性儿扩张自己,又仿佛是将自己
罗进了一面人眼所不见的小网焦灼而又胆战心惊地编织着自己。脖子的疼痛使她
放弃了模仿歪脖子的举动,但是“天主在这儿关住门,又在另一处开了窗”,当
你就要窥透她的形
迹时她又去迷恋其他了。也许那是一个人的一张嘴,一只耳朵,一个下巴,
一只粗糙的手,两条浓密得连接起来的眉毛;长的腿,短的腿,高耸的胸脯平坦
的双乳……也许她迷恋的已不再是人或者人的部位,那是一顶帽子,一只靴子,
一只袄袖,沙丘、乌云、草堆、向日葵。她渴望抓住什么倚住什么,她觉得她的
胸怀很宽大但是她不喜欢抱宝妹。这个四岁的神经衰弱的女孩叫她心烦她宁肯去
拥抱那些没有生命的物体。有时候她把她的身体倚在那架冰凉硬挺的黑色屏风上,
她伸手抚摸绷在屏风上的墨绿色软缎,屏风便有了生命那就是葛里高利的衣服。
后来当她长大成人得知那连环画名叫《静静的顿河》,当她捧起《静静的顿河》
的原著通读一遍时,从前她对屏风上绿色软缎的触摸和她也曾有过的歪脖子就活
生生地展现在眼前,使她感受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愉快。她遇到了一群老熟人。
她常在寂静的中午一个人跑到院子里站着,无人的院子使她大胆起来热烈起
来,她觉得她有所获得。她盯住那犹如大鹏展翅般的片片灰瓦屋顶,仰望那瓦垄
里滋生的东倒西歪的浅色干草;她仰头看天,天蓝得那么透明,透明得都要破了;
迎门那棵老枣树的枝丫原来是那么奋张,就仿佛在网络着切割着蓝天,就仿佛在
抚摸着覆盖着欲飞的屋顶。这是一棵枣树,她想。
在春天的那个中午她第一次肯定这是一棵枣树,她就像从来也没有见过它那
样惊奇。它正在发芽,她觉得世上没有比枣树的新芽更晶亮的新芽了,那不是人
们常说的青枝绿叶,那是一树灿烂的鹅黄一树欲滴的新雨。这鹅黄这新雨正是靠
了这粗壮的黑褐色树身沉稳地插人土地。根须在土地的深层错综,这种深深的错
综使它显得胸有成竹使它仿佛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从前她每天都和这黑褐色的
树身谋面,她并没有意识到它蓬勃着一树生命的成长,现在她才觉得那整整的一
树生命靠了它的蓬勃才成为一树生着的生命,连她的生命也被它蓬勃着。
也许它不是树它就是人,也许它不是人它就是一棵树它赢得了她的一切向往。
它给了她人类所不能给她的信赖感和安全感,它使她觉出生活是这样美好,一片
鹅黄,一树欲滴的新雨。
她熬着时光,从中午直遨到晚上。她在不为人见的春天的夜晚跑到那棵老枣
树下,张开两臂去拥抱它。它的腰身粗壮使她的手臂不能将它环绕,使她不能占
有它的全部。她把脸贴在它那龟缝的黑树皮上,一股太阳味儿混合着树的清苦味
儿渗进她的肺腑。她拼命闻着,拼命用着力气想使这怀里的树抱住她,或者她要
把它拔地而起。她觉得它伸进了她的身体,树液浸润了她的心怀。她仰头望去,
那奋张的枝丫就像为她而生的巨翅就像她生出的巨翅,她就要在树的怀抱里展翅
翱翔。然后她哭了。那不是伤心不是哀愁,那是一种对树的感动对日子的感动。
她哭得非常舒服,温暖的泪水从容不迫地跑过她的脸颊落在树干上。那树一定是
懂得她了。她的感动只有这树能够破译。
她有一种强烈的倾诉感虽然她还不知道她要说什么。那种感觉在她心口奔突
冲撞使她在人前反而有了比从前百倍的沉默。即使在她新结识的朋友马小思跟前,
她也多半是听马小思一个人说。
马小思比眉眉大两岁,是达先生的外孙女。在沉默的眉眉面前她越发显得机
灵活跃。她笑时总爱捂起嘴,一说话就打手势像个巫婆,她显得比眉眉优越。眉
眉觉得她所以优越就是因为比自己早来了“那个”,每月的那个时候她就特别愿
意和眉眉在一起让眉眉陪她上厕所。眉眉问她上哪个,她便使着眼色说“你知道”。
眉眉知道了。马小思是指她们后院那个厕所。她说那儿清静,她可以在那清静的
地方尽情磨蹭时间,尽情把那些手续表演给眉眉看。在那里她便是一个处理那事
务的“老手”,而眉眉在那时就显出了彻底的矮小和幼稚。
于是马小思在前故意紧夹起腿走路,走着在鼓鼓囊囊的衣兜里摸索着。她那
走路的姿势那鼓着的衣兜勾起眉眉无限的向往。她想女人只有“来了”才能称其
为女人,那是做女人多么重要的一道关口。即使你再疼爱再显示你那膨胀的胸脯
你还是缺少些女人的分量。她跟着马小思走进后院的夹道,她看见马小思的臀部
日益丰满起来。
她在马小思的表演面前沉默着,她无法表达自己,无法对人说清她的一切感
动。那是一片她自己的领地,那是一方她自己的空白,那是一个她自己的世界,
一个任何人无可打人的世界而她的渴望诉说就变成了终生的渴望。她不想打破这
种渴望,那不是因为她不想,那是一个来自遥远地方的暗示,犹如在迷茫的云层
中垂下的一根不可抗拒的手指,它指引着她的灵魂,她追随着它的指引。
她在发面的酸甜香味中迷醉着度过了十二岁的春天就好像从远天远地归来。
坐在对面的那个大人兴高采烈地正跟她说着什么,她费了半天劲儿才猜出那人是
她的婆婆。是的,婆婆,一个让她十分沮丧的名字,一个她无法拒绝的存在,一
个她不可逃脱的暗影。她拼命收拾起自己那七零八落的思路,她努力注视着婆婆
那张漂亮的嘴只听见婆婆说“早请示早请示”什么的。
举国上下都在早请示,这是一个新的一天开始的仪式。东方发红时《东方红》
的歌声也就遍及全国了。歌声过后是对那些新的、旧的、半新不旧的最高指示的
背诵。人们只有完成了这歌声、这背诵,才能带着心理的平衡和不平衡、充实和
不充实去开始新的一天。
在响勺胡同,这仪式自然也不例外。仪式须有人带领;起调唱歌、带头敬祝、
领诵最高指示。在司猗纹和罗大妈的四合院里,眉眉意外地成为这仪式的带领人,
这使眉眉和司猗纹都受宠若惊着。
司猗纹总也不明白其中的缘故,她把眉眉的突起看做她那一系列政治表现的
结果。政治表现也直接体现在她和罗大妈之间的一切一切比如学蒸窝头。她想,
凡事都有个开花结果的时候,花不开是时间不到。罗大妈站在枣树下吃枣时不是
说过“桃三杏四梨五年‘’么,树尚且如此,何况是革命的花,开起来更费时间。
现在花到底开了,花就开在她和外孙女的心窝窝——许多歌里都这么唱。
她在街道读着报,眉眉在院里领头做着早请示。
眉眉不这样想,她总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因了那个特别玫瑰的春天,那个玫
瑰的春天给了她愿望,这一切便是那愿望的实现。而这愿望和愿望的实现不单是
妈那顶毛线帽,那像是因了一个人的存在。这存在才使她常常激动得不能自制,
才使她不断去探索自我,去孤芳自赏,去……忍受着爆炸翻动《赤脚医生手册》,
然后又心跳着站在枣树下寻找出适当的声音领导全院朗诵着她那每天的选择。原
来一切都不是空洞无物,不是自作多情,一切都使她想到了一个人。每天,当她
最早把自己梳洗完毕手捧语录站在枣树下时,一个人很快就站在她身后了,那便
是大旗。“哎,眉眉,今天念哪段儿?”大旗问眉眉,显出无所谓,显出就是随
便问问。其实念哪段儿还不是念?只要眉眉开口念出第一句,人们不是就跟上来
了吗?从来没人提出过质疑。然而大旗还是要问问。
眉眉愿意回答大旗的问话,虽然回答与不回答也不重要。念哪段儿不是只等
我一开口你就知道了吗?然而眉眉还是愿意把她的选择告诉给大旗。那告诉里有
随随便便的无所谓,那告诉里也有难以觉察的郑重其事和郑重其事的商量。虽然
那时她还不懂商量本身便是人间一个美的构成的开始,但是她知道当新的一天开
始时,她最愿意完成的就是这种商量。
对于眉眉的选择,大旗从来都是满意的。
“行,我看这段儿行。”大旗说。不然就补充一句,“我们厂也净念这段儿,
这段儿对路。”
眉眉的选择偶尔也被大旗否定,那是遇到最新指示下达,眉眉还没有及时掌
握。这时大旗就把一张印有“特大喜讯”的传单从口袋里掏出来展开,用粗糙的
手指着,逐字给眉眉朗读,最后把它送给眉眉。眉眉喜出望外,接过来,将自己
原先的计划修订一下。那“特大喜讯”上印有昨晚刚广播出来的最新指示,昨晚
眉眉已经听见,但她还没有见到文字,只有见到文字才能一字不错地朗读、运用,
而那正式的文字,眉眉总要等到第二天邮递员送来当天的报纸时才能看到。
大旗见到那文字要及时得多。他在一家区办印刷厂当工人,那种印有“特大
喜讯”的号外传单,就是从他的机器里印刷出来的。他在厂里印字典纸的精装宝
书;印样板戏的宣传画,李铁梅、白毛女整天在眼前奔流;印“特大喜讯”——
那是他们加班的奉献。他整天穿着厂里发的直领蓝工作服,身上散发着油墨味在
院里进进出出,短而直的领子摩擦着他那生着青春痘的脖子。
眉眉开始等待大旗,最好每天都有特大喜讯。
眉眉不知什么时候把这仪式变作了对大旗的等待,但她又不相信那就是对他
的等待。那本是一天一度最庄严的仪式,在那个时刻她是全院的领导,那一句顶
一万句的语言是由她传达给全院的,她一呼百应,铿锵的语言将化作每个人的行
动。等待,那岂不成了对这个时刻的不敬重。然而每天的清晨,眉眉还是第一个
站在枣树下等待。枣子已经缀满枝头,青青的每一颗都沉重。她望着她拥抱过的
流过泪的这棵老树,有一种背叛了它的感觉。那满树新枣悬在她的头顶,就仿佛
要随时袭击她的这种背叛。
大旗来了,抚慰了眉眉的不安。
眉眉的突起并非司猗纹那种理解。眉眉的突起实际是靠了大旗向罗主任的竭
力推荐。开始这领导人本来是要落在大旗身上的,而大旗却在母亲跟前举荐了眉
眉。他跟罗大妈说:“您别给我添事儿了,每天都得准备段子,我哪有那工夫!”
他用没时间准备“段子‘’驳回了母亲。后来罗大妈问他谁合适,他想了想说:”
我看眉眉挺合适,文化水平也不比我低多少。安稳,能镇得住。“也许镇得住就
是眉眉在大旗心目中的分量吧。后来罗大妈少不了又找出几条眉眉不合适的理由,
被大旗再次做了驳斥。
罗大妈同意了大旗的推荐。经过试用,也许连她也觉出了大旗用人的合理与
合适。从政治角度来看,阶级斗争虽然要天天讲,可是还有一个“团结百分之九
十五以上”的问题。再说眉眉在试用期内那站在领袖面前的庄重神态,领诵时那
声音的甜美,都使罗大妈暗自称赞大旗的眼力。
大旗没有想到这些,他的推荐里仿佛充满了对南屋这个只知低头干活儿的小
姑娘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