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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玫瑰门-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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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旗没有想到这些,他的推荐里仿佛充满了对南屋这个只知低头干活儿的小
姑娘的心愿,圆满这心愿是因了他对她的观察。至于这观察始于何时,他不曾思
索。他只觉得她的能力不仅仅限于去完成处理宝妹的大便和司猗纹对她那所有的
吩咐,她一定还有能镇住这个院子的力量。他尤其愿意使自己的估价在父亲兄弟
面前得到验证。面对那个小姑娘他只觉得他们全家的分量很轻。

    大旗虽然不曾感觉这年春天的“特别玫瑰”,但在这特别玫瑰的春天里,他
却发现眉眉突然变成了一个像大人一样的大人。面对这大人一样的大人,他常常
觉得自己那身油污的工作服里需要套一件白衬衫,他开始考虑白底懒汉鞋顺眼还
是红底懒汉鞋时髦。
    第三个出门的总是竹西,她的位置永远是大旗的后头他人的前头,这三个人
在全院人前像首先站成了一个小小的纵队,后来的人虽然散漫地排开,但每人也
早有自然形成的位置,仿佛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规矩。

    竹西不跟大旗打招呼,她只是带着好的气色,带着精力充沛的身体,带着一
身整洁的服装和她那种年龄的女人身上特有的气息,站在他背后。大旗就凭着对
那气味的了解才知道竹西的存在,竹西的目光正对着他那粗壮的、生长着青春痘
的脖子。他一阵阵不自在。他觉得身后的竹西像一个膨胀着的热气团,那气团就
要把他包围把他吞噬。

    接下来出现的便是司猗纹、罗大妈、罗大爷了。这三个人谁也不比谁早,谁
也不比谁晚,像是在屋里就准备好了步伐一齐出门,一齐站在枣树下。庄坦稍晚
一步到达,他似乎故意把自己的次序排在了母亲之后。最后是二旗和三旗,他们
肆无忌惮地打着呵欠,肆无忌惮地衣衫不整着,使人看出他俩的到来是出于被迫
和无奈,是这仪式打扰了他们的早觉。

    晨风吹散着人的倦意,把昂扬着的灵魂吹得更昂扬,把一切愿望吹拂得更强
烈,把一切嗅觉和目光吹拂得更加灵敏和锐利。但种种心思还是在眉眉的第一声
“敬祝”中淡漠下来,第二次“敬祝”时人们已经意识到,他们是聚集在这里完
成着一个庄严时刻,那张高悬在枣树树干上的印铁领袖像便是证明。最初那像悬
在北屋廊下,后来不知谁把它移于这棵老树干:下面由两根铁钉托稳,上方用细
铅丝牵住,一个斜面正冲着院里的革命群众。

    日子一天天逝去着,仪式一天天完成着,人们真正做到了雷打不动。中断是
偶尔的,比如大风大雨,比如谁家着了大火,比如那张俯视革命群众的印铁爬上
了一只“洋拉子”。

    “洋拉子”就是寄生在枣树上的一种小毛毛虫,和枣树叶子颜色相仿。平时
它把自己隐藏在叶子下边和人类互不侵犯,但当它爬上人体,便能给人以出乎预
料的、难以承受的刺激,被它刺激过的那一小块皮肤,能使人疼痛欲绝。

    就在这仪式的高涨时刻,一只“洋拉子”爬上印铁停下来。它占据的位置立
刻引起所有人的重视,人们开始骚动不安。眉眉不得不停止朗读,为难地回头观
察身后。二旗举起一把扫帚,不管不顾地朝那张印铁扫去,罗大爷劈手夺过扫帚
说:“你……这也能扫?”二旗恍然大悟了,原来那虫子攀附的不是什么铁皮,
而是人们心中的红太阳。二旗缩起脖子,尽量表现出自己那过失的严重。罗大爷
依然脸冲二旗表现着应有的义愤和由制止政治事件而生发的豪迈。

    那虫子还在上面恣意爬行,恣意亵渎着领袖那端庄、慈祥的面容。人们开始
着急地在树下做各种手势和姿态,他们既不能制止它的爬行,也不能因了它的爬
行而自由散去。人们的手势和姿态很激烈,却缺乏必要的真实,直到竹西回南屋
搬出了一只杌凳。她登上杌凳,从容地、小心翼翼地伸出拇指和食指从铁皮上捏
住了那东西。人们惊叹她的英勇,惊叹她对付那东西的神奇,难道捏住那与人类
不共戴天的虫子的不是一只有血有肉的人手吗?

    竹西沉稳地站在众人面前,用人体的生理知识为众人解释那道理:“洋拉子
蜇不疼手心,因为手心没有汗毛孔。”

    她捏着虫子把手举得很高,刹那间大旗注意到竹西的手背。在清晨太阳的照
耀下,大旗第一次发现竹西手背上有许多大于其他女人的毛孔,毛孔里生长着密
于其他女人的汗毛,看上去金光灿灿。那毛孔那汗毛仿佛使他受到了挑拨,他的
心一阵阵紧缩着,心的紧缩还使他觉得脸上一定涌起过分的血液。他怨恨自己为
什么单去注意一个女人手上的毛孔和汗毛,他觉得这刹那的注意很对不起站在他
前面的眉眉。然而他又分明地意识到,竹西伸手去捏那虫子并不是为了拯救那铁
皮,她分明是在向谁展览她那多毛的手背。

    竹西没再表现自己的英勇,也没有捏着那“洋拉子”专门向谁去展览她的手。
她把虫子扔在地上伸出一只脚踩死,平静地回了南屋。那背影似乎告诉人们:一
种小常识而已,体验一下也得拿出些勇气的。

    一只鸡飞跑过来啄走了那虫子。

    人们开始抱怨:

    “这枣树。”

    “这枣树。”

    “这枣树。”

    枣树和虫子或者虫子和枣树,终归不能令人满意。
西屋又住了人,院子里就有了鸡。几只黑鸡,几只白鸡。

    西屋的鸡比西屋的人要优越得多,它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院里咕咕叫着拉屎
散步;可以自由自在地甩着红冠子从北屋廊前飞上飞下;可以自由自在地于早晨
那个庄严时刻在人前啄食配对儿。北屋和南屋都对鸡滋生着难以容忍的敌意。他
们任意轰赶它们,指桑骂槐地用鸡来暗示、影射那鸡的主人,却无人能奈何它们,
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条关于怎样和鸡展开面对面斗争的指示。于是鸡的主人
带着他的鸡钻了人的空子,好像主人对这院子、这生存空间的一个小小的恶作剧。

    然而主人却是严肃的,他对鸡倾注了一份家禽难以获得的情谊。每当他在院
里弓肩驼背为鸡剁菜拌糠,每当他从鸡窝里托出由食物转换成的雪白的鸡蛋时,
那脸上的神色已经告诉人们,他的养鸡便是他生存的神圣所在。假如姑爸对猫是
一种溺爱一种相互依存的必需,那么他和鸡就如同在共同完成着一份正义的事业。
于是那鸡也借了主人对这世界的气度,挺胸腆肚地表现对主人应有的协同。

    除了对鸡,主人的其他活动是不为人知的,人们甚至没看清楚他是怎样带着
他的黑鸡白鸡突然出现在这院子里。

    每天,主人完成了对于鸡的一切,西屋就一片寂静。偶尔传出一些零星声音,
那声音也大都和人生正常的生计节奏有所不同——劈柴?捅火?切菜?刷锅……
都不是。像是木匠的锛凿,像是铁匠的敲击。有时一天都是静默的,这静默使人
好奇,使人揪心,使人非去了解个究竟不可,于是罗大妈的脸贴上了西屋的窗户。
经过一番机警、谨慎的侦破之后,她以按捺不住的兴致来到南屋,不顾司猗纹的
会见方便与否,把一张阔嘴贴近司猗纹的耳朵说:“我看清了,纳底子呢,是双
小孩鞋。”罗大妈伸手给司猗纹比了个长短,那是一个七八岁孩子的脚。多年的
做鞋经验使罗大妈对底子的尺寸感十分地在行。不久,罗大妈又会送来新的消息:
“哎,做板凳哪,一个小板凳。”罗大妈给司猗纹比了一个高度,那是一个比普
通板凳矮、却比小板凳高的一种不高不矮的板凳。

    当某一天主人坐上那板凳在院里细心观察他的黑鸡白鸡时,司猗纹果真看到
了那板凳,那是由两根树杈支着的一块不规则厚木板。两根树杈不三不四地随意
栽到那个不三不四的凳面上,凳面与人的臀部接触部位却装饰着应时的朱红色人
造革饰面,饰面之下还包藏着可以使人的臀部得到充分休息的、刚问世不久的泡
沫塑料棉。司猗纹好像从主人那臀部底下闻见了那新人造革特有的气味,有点酸,
有点臭,还有点好闻。

    很晚院里人才知道他的姓名,他叫叶龙北。其实叶龙北搬进这四合院的那天,
有关单位就把叶龙北的姓名连同他的单位通知了罗大妈。也许因为叶龙北名字的
古怪,使罗大妈怎么也记不确切,她一时说他姓龙,一时说他姓北。至于他的单
位,罗大妈则更觉生疏。像是一什么研究所,但又不属于她常常听到的那种——
工业、农业或者无线电。至于叶龙北为什么非住进这个院不可,罗大妈倒觉得不
必费心去记忆。姑爸死了,房子空了,有人找房,这就是理由。就像当年她住进
北屋一样,运动的需要使北

    屋人搬进南屋了,北屋空了她搬来了,一样。所不同的是好人住好房,坏人
住坏房,不好不坏的人住不好不坏的房。她只觉得这三种类型在这四合院里体现
得尤为典型。

    新人住进院里,自然也要毫不例外地参加早请示。罗大妈发现来人对于枣树
下的仪式并不热心,便以主任身份主动去通知他。

    “这不合适。”叶龙北用他那高而瘦的身子竖在西屋门口说。

    “这是院里的规矩,你怎么说不合适?哪个院里不做?”罗大妈对于叶龙北
的回答感到极大的意外。她愤慨着,涨红着脸,看着脚下叶龙北那涨红着脸的鸡。

    司猗纹也听见了这听来新鲜的回答,早已站在罗大妈身后:“这不是合适不
合适的问题,不是这么个问题,是革命群众起码的觉悟。”

    叶龙北发现罗大妈身后又出现了新人,立刻目测出她们之间的区别,他猜出
司猗纹不属于罗大妈那个阶层。这个白净的、嘴唇鲜艳的老女人站在这个黑脸大
脚老女人身后助威,显然是以表现为目的。他决定把眼光绕过司猗纹,停留在罗
大妈身上。

    “这不合适。”叶龙北只重复着一句话。

    当司猗纹开始追问这不合适到底意味着什么时,叶龙北早已转身进屋,并且
关上了西屋那单扇旧风门。司猗纹又看见了门边拉手的周围因了手的磕碰出现的
凹陷,那凹陷处裸露着松木的纹理。她想到了姑爸那手那指甲,这使她更加觉出
叶龙北那眼光对她的藐视远远胜过了姑爸——姑爸对她有时也有藐视的眼光,可
那眼光从不绕过她,那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直视,人的眼光只要彼此直视,双方就
是平等的。

    后来罗大妈终于从侧面弄清了叶龙北那“不合适”的确切含义。原来种种历
史的现行的原因使他不便于参加早晨那仪式,可他又不属于人类那百分之五的圈
子之内。现时他属于暂时脱离牛棚、被单位一时忘却的那种人。目前运动越是复
杂化,被单位忘掉的人就越多。这些人可以到医院开个假证明养病,可以借故去
外地长期探亲,还可以觅个僻静的小院蜗居起来。

    叶龙北的蜗屋果然给自己带来些许优越,比如他可以不和人说话,只和鸡说
话和树说话,和门槛和天气说话。他可以节约着自己的眼光自己的心思,使它们
只为了一个极单纯的目的去观察去思想——针线活儿的针脚怎样才能一般大,鸡
糠、粗米应该去什么地方买,甚至晚上喝几杯水才能不起夜,这样可以免却和所
有人一样到胡同公共厕所去“倒盆”。在他看来端盆和人碰面这件事是人间最大
的难堪,它已经胜过了剃阴阳头、坐喷气式、挨批斗。

    叶龙北坐着自己的朱面板凳,把两条瘦长腿别个“麻花”在院里和鸡说话。

    “哎哎,我说你,怎么回事?”他在指责一只黑母鸡。那黑母鸡显然对吃喝
有些霸道,独自贪婪地吞着盘中餐,还蛮横地阻挡着别“人”。“你不听是吧?
好,你等着。”叶龙北显出些激动,仿佛就要对那黑鸡采取措施,但他只是坐着
不动。
    “你也不要退缩嘛。”他又在指责被挤出饭盆的那只白鸡了,“也要勇敢一
些嘛。坐等是要倒霉的。似不似?”他把“是不是”说成“似不似”。他用问的
口气去鼓动那只怯懦的白鸡,白鸡受了鼓动,果然伺准时机迈开大步冲向了那饭
盆。它吃起来,吃得很勇猛。

    “这就对了嘛,似不似?”叶龙北说。

    眉眉真正地注意叶龙北,不是那天她从姨婆家回来冲进院时与他的首次见面,
也不是因了南屋和北屋对叶龙北的观察品评。她注意他是因为他和鸡的种种交流。
她觉得世上有人,有树,有房子有烟头,就应该有这种交流。这交流不知为什么
能使她想起童年,想起远在异地的爸妈,虽然她的童年她的爸妈谁也没有养过鸡。
这种交流还使她突然觉得她的十三岁完成得太单调——她十三岁了。就好像大家
总在说着“行”“是”,却没有一个人说“不行”“不是”。她猜想着有一天当
你说“是”时有人却说“不是”,当你说“可以”时有人却说“不可以”时世界
该是什么样子。现在叶龙北和他那鸡的融洽,就是对这院子的一种不融洽,就是
他们共同对这院子整日发表着“不是”“不行”的声明。

    眉眉对这瘦高个子的男人一面生出些惧怕,一面又觉得她和他就像有着一种
无法抹去的内在联系。有时她忽然觉得这感觉近乎一种放肆,她应该为这种放肆
感到惭愧。为了这惭愧,早请示时她应该面对那张印铁去请罪,从她率领的这个
仪式中求得一份饶恕。她真地这样做了,但当那仪式结束,枣树下又成了那男人
和他的黑鸡白鸡的世界时,仪式上的一切便淡漠下去。于是,当叶龙北开始了和
鸡的对话,眉眉终于出没在他的眼前。那出没的理由常常使她自己也感到荒唐:
不该添煤时她偏要进一趟厨房;为了在树下晾晒点什么,昨天刚洗过的手绢她也
要再把它弄湿晾起来。

    “哎哎,你又不像话了,怎么能这样?”叶龙北对鸡说。

    眉眉看见一只黑鸡正在奔啄一只白鸡,它追赶着它,一定要把它驱逐出鸡群。
白鸡逃窜着惊叫着。

    “你看,她一定要欺负她。”叶龙北对眉眉说。他第一次同面前这位女孩说
话。

    眉眉没有丝毫的准备,她惊异着,却认真注意起脚下这鸡和鸡的追赶。

    “她们所以这样对待她,是因为她从来也不下蛋。”叶龙北说着,注视着眉
眉,“难道这能怪她吗?这怎么能怪她?她并没有忽略自己这个暂时的弱点呀,
她才不愿意和她们一样去争吃食物。别人下蛋时她每次都怕羞似的涨红着脸。你
见过鸡是怎样红脸吗?”叶龙北问眉眉。

    “我没见过。”眉眉终于做了回答。这是她对叶龙北的第一次回答。

    “鸡也要红脸的。你别以为她们的脸都是红的,那红的程度可有所不同。她
们下蛋、害羞、激动都要红脸。你看那只正在下蛋的鸡。”叶龙北把一只正钻在
窝里下蛋的鸡指给眉眉看。窝是用旧木板钉成的。

    这种用旧包装箱板钉成的窝一共有三个,它们一字排开,排在西屋的屋檐下,
从前姑爸在那里码煤。鸡窝上边是窗台,那把藏匿金戒镏的掸子就在那里戳过。
一只鸡窝上还有叶龙北的名字,好像是邮寄什么东西用过的木箱,上边写着“叶
龙北同志收”。收件者的地址被锯去了,寄件者的地址由于和地面接近的缘故,
也变得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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