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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玫瑰门-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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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北同志收”。收件者的地址被锯去了,寄件者的地址由于和地面接近的缘故,
也变得模糊了。只有“叶龙北”清晰。眉眉看见那只白鸡就正在这只窝里下蛋。
那鸡半蹲在里边把头使劲歪向一边正努力生产,脸涨得通红。眉眉把这张正在生
产的鸡脸和那些悠闲自在的鸡脸做着比较,她觉得叶龙北的分析观察果然正确。
但因为那鸡的脸是因为生产而红起来,刹那间眉眉觉得自己的脸也很红,她觉得
偷看一只鸡下蛋就像在偷看一个人的分娩。

    一只鸡蛋就在鸡和眉眉都涨红着脸的同时掉了下来。眉眉亲眼看见窝里那一
团白色亮光的诞生。但她不愿去想那团亮光到底是从鸡的哪一部分脱离而出的。

    白鸡欢叫着从窝里奔跑出来,在叶龙北面前报功似的高唱着鸡的“分娩歌”,
倒叫叶龙北一下子失却了对她的兴趣。

    “好啦好啦,知道了。这本身没什么了不起。正常的生产。”他说。

    果然,鸡不再高唱。

    “鸡有耳朵吗?”眉眉好奇地问。

    “当然有,为什么没有?我这就指给你看。”叶龙北说完抱起一只鸡,捋起
它眼睛旁边的短毛,一只豆大的小孔便显露出来。眉眉凑过来,清楚地看见了那
小孔。

    “记住,鸡的耳朵是隐蔽的。”叶龙北说,“可这不意味着它不灵敏。就像
导体和半导体,开始人们还以为半导体绝对赶不上导体的灵敏度呢。结果怎么样?
可我不是研究自然科学的,自然科学好玩不好看。也许有一天你一定要问我什么
才好看,可惜到目前连人类学也无法解释这个问题。很多很多。比如飞吧,飞就
很好看。”

    有几只麻雀被叶龙北信手从鸡群中轰了起来。

    “你看,”他指着空中,“你注意一下它们的翅膀,有多美,一种运动中的
高度平衡,因为那是飞翔。飞翔是很美,可鸟的翅膀本身的美并不亚于它的飞翔
呀。我还是要说飞翔是美的。”

    叶龙北的话对于眉眉实在就像一个谜团。这谜团近似于胡说,然而这谜团这
胡说使她不能平静,这和她每天对于那些语录的选择形成了对比。当她选择语录
时眼前的一切都清晰,世间的是非都规定在那个巴掌大的小本子里。小本子能明
确告诉你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什么时候要像“绣花”,什么时候要用“暴动”。
而叶龙北的胡言乱语却能顷刻打乱她心中的清晰。晚上只要她一闭眼便是黑鸡白
鸡和鸟的飞翔,她回忆着那一只只鸡的形象,对比着她们在不同时候的不同脸色,
还有她们的耳朵。她希望那只不下蛋的鸡能赶快为她的同类做出姿态,为什么她
不能下蛋?她一定会,那蛋就正在她肚子里形成。

    “对,一点不错,她的蛋就正在她肚子里形成。”

    有一天眉眉正在院里偷偷观察那只不下蛋的鸡,叶龙北突然在她身后说。眉
眉吓了一跳,因为叶龙北正说着她的心思。他那低沉的声音贴上她的耳朵,她镇
静住自己。

    “世界上没有一条直线。”叶龙北说。

    “您是说鸡不下蛋?”眉眉问。

    “一样,什么都一样。鸡下蛋是这样,一切自然现象也是这样。”叶龙北说。

    “那,砖缝不是很直吗?”眉眉指着方砖院子说。

    “你大错特错了,每条砖缝都有数不清的自然弯曲。”叶龙北说。

    “那尺子画出的线呢?”眉眉问。

    “问题就更大了。又有什么绝对的直造出一把绝对直的尺子来呢?”

    “最直最直的纸边呢?”

    “你可以拿到放大镜下去观察。”叶龙北做了一个果断、肯定的手势,“不,
直线只在观念里存在,比如你今天要去上海,比如你要飞上哪个星球,这才是观
念中的直线。你懂吗?”

    眉眉摇摇头。

    “观念”对于眉眉的遥远使叶龙北暂时停止了这番论述,但是没过两天他就
又对她讲起关于曲线的一切了。

    叶龙北对眉眉的一切论述也许并不是为了她的听懂,他只是要她听。后来当
他发现眉眉的听也不是为了懂,只是为了听时,他放下心来。他觉得在这里他终
究又找到久违了的言论倾泻源泉。

    一切言论的产生都是以使人听懂运用为目的,但世间一切言论到底又有多少
人听懂呢?如果言论是大海,那“懂”不过是海中一粟。然而人们还是讲着听着,
讲与听都是为了自己灵魂的充盈,讲与听都是一种象征。

    叶龙北的讲也是一种象征,那实在是自己讲给自己的灵魂听。南屋那个手上
常常裂着小口子的正呼吸着宇宙的小女孩,仿佛就是他自己那肉眼可见的充盈着
骨血的灵魂。

    司猗纹每每听见叶龙北对眉眉的种种奇谈怪论,便想起他从她身上绕过去的
那股眼光。这时的司猗纹会更加气恼。她觉得叶龙北敢于开口大模大样地同眉眉
说话,实际是对司猗纹的不恭敬。对于不恭敬的他,司猗纹用不着筛选自己的言
辞就可泼给他任何言语。她可以用指桑骂槐、声东击西的办法,去回敬这个连早
请示都没资格参加的、只知道研究鸡屁股的瘦棍子一般的男人。于是在司猗纹眼
里鸡也成了人间的邪恶,如同蛇的毒汁、虎豹的利爪、鸡的——被叶龙北研究。

    “眉眉!”司猗纹在屋里高声呼唤,“还不回来,没听说正流行大脑炎哪!”

    有时司猗纹故意和罗大妈边走边说:“最高指示说得好,在拿枪的敌人消灭
后,这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

    有时司猗纹还会故意在指桑骂槐里加上一点市井气,她觉得这样更解恨:
“什么东西!”她冲着西屋窗户说,“老鼠咬茶壶——满嘴的瓷(词)儿。”

    叶龙北对司猗纹泼给他的言语却不加任何品评,他想,一种自卫吧,一种无
须还击的自卫。

    眉眉涨红着脸回到屋来,坐在床上不动。司猗纹明显地感到,眉眉的红脸并
不是心虚的羞怯,而是比司猗纹还要恼怒的恼怒。她预感到终有一天这恼怒将一
发而不可收拾。
每天,眉眉还是认真完成着对于语录的选择,认真完成着对于大旗的等待。
早晨,她站在枣树下尽量不看脚下鸡的追赶和啄食,不去思想那些直线和曲线,
一切都如同过去,她率领起众人。大旗在她身后一身油墨味儿,他不时带给她一
张“特大喜讯”。

    单是一张“特大喜讯”,可能不会引起司猗纹的注意。引人注意的是伴着那
“特大喜讯”,眉眉又不断接到大旗的其他馈赠了——如果那“喜讯”就是馈赠
了话。那也许是一张高举着红灯的李铁梅和李奶奶,也许是一张被射进山洞的阳
光照耀着的大春和喜儿。打虎上山的杨子荣,提壶倒茶的阿庆嫂……这些早已为
人熟知的形象并不珍奇,他们是全民的榜样,也是全民共用的装饰。在大旗和眉
眉之间,这馈赠的意义远在榜样和装饰之外。这是馈赠,却不能说普通。假如从
前那些书的收藏家们极注重孤本、善本,眉眉的获得便是这些孤本、善本了。

    大旗对她说:“这张,是我机器上下来的第一张。”“这张,你仔细看看,
几十令纸我单挑了这张。”“这张,红版轻点,我看颜色挺真。”……这又仿佛
国外那些名画收藏家了,他们就是把具备这些条件的印刷品算作最具价值的目标。
有些印刷品收藏家为了买到印刷机上第一张伦勃朗,不惜倾家荡产;而一张缺版
的鲁本斯据说可以换一幢中世纪别墅。在一家博物馆里一张套版有误的裸体玛哈
总是和戈雅的原作相提并论。虽然这些关于收藏的典故眉眉在许多年之后才听说,
然而现在当大旗把这头一张,把这红版的不准馈赠给她时,她已经本能地感觉到
它们那非比寻常的价值。既是第一张,又是仅仅一人的获得,它们的价值又何止
是连城呢?

    眉眉接过这些馈赠,仔细着双手将它们捧回屋来。她并不声张,也不做张贴,
只把它们小心地折好、抚平,码人她的小床头柜,表面再遮盖些衣服。慢慢地,
她这小柜里已经有很厚的一沓“特大喜讯”和那些价值更高的馈赠。引起司猗纹
注意的正是这些使眉眉激动得不知如何安排的馈赠。

    最初司猗纹只是注意着,并没有想到她和眉眉之间会因此泛起波澜。谁知院
里又多了个叶龙北,多了叶龙北对她那一扫而过的眼光,多了叶龙北对眉眉的胡
言乱语。一切的一切使眉眉竟然把一张涨得很红的脸肆无忌惮地对着她。当她从
叶龙北的鸡群中把眉眉叫回屋之后,她才决定给眉眉些颜色。要给,就要新账老
账一起算。她决定对眉眉施行一次迂回战,让眉眉在她制造的迂回中认识自己。
若把这战术再做具体,那便是领袖说过的“诱敌深入”了。诱敌深入的迂回战,
在红宝书里都有定义。

    眉眉坐在床沿,脸虽然不那么红了,但脸上的冷峻却是司猗垃少见的。这又
有何妨?司猗纹想:人都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待我将你诱人包围圈再见分晓。那
句话是怎么说的:在朝廷面前我不相信有不下跪的王爷。

    “都几点钟了?”司猗纹问眉眉。

    眉眉却把脸对准自己的脚。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听不见大人的话?我问你几点钟了。”司猗纹将问话加
些砝码。

    眉眉抬眼扫了一下桌上的闹钟,那钟的小针刚过十一,大针正指着二。这是
十一点十分,眉眉想。

    “也不张罗开火门,也不张罗买菜,也不张罗宝妹。”司猗纹坚信眉眉看清
了那钟盘上时针分针的指向,坚信首先从时间上对眉眉提出要求是再合理不过的。

    眉眉从床沿站起来,低头就往外走。她想到的是开火门。每天火门总是要开
的。再说火苗上来还需时间,因此做饭前开火门照理说就像吃饭后刷锅洗碗一样
重要。再说现在只要开了火门,炉中火燃烧起来了,也许婆婆的胸中火自然就会
平息下去。至于买菜,那大多是婆婆的事。在菜店里婆婆思路敏捷可随机应变,
也许出门前准备买柿子椒,可当她发现今天的茄子从价钱到质量都优于柿子椒时,
就改变主意买回茄子。这种聪慧的家庭妇女所具备的随机应变是眉眉不具备的,
如果开火门、添火、倒炉灰、洗碗是粗活儿,那么采买便是细活儿了。婆婆干细
活儿,眉眉干粗活儿,这不成文的规定早就在她们之间形成、延续,这会儿婆婆
却将粗活儿细活儿一起摆给了眉眉。现在照眉眉的理解,婆婆责怪她不开火门之
后又提出买菜,是专门为了提示天到这般时候家中活计的堆积情况,真到做饭时
各人自有各人的任务。

    眉眉低头去了厨房,又低头回到南屋。那步态、神情显然也告诉婆婆:你以
为开火门有多难?火门,开了。就这么简单,这么快,你快看看吧。她又故意当
着婆婆坐了下来。

    “刚才我都说了些什么?我知道你打开了火门,甭冲我耀武扬威。”司猗纹
说着,在一个小学生的大练习本上写字,那是账本。

    眉眉这才有些明白了,明白婆婆刚才的罗列并不是目的,目的是要对她“闹”
出点什么。她想到北京人一句俗话叫“找茬儿”,“找茬儿”就是要闹出点什么
的第一步。

    “每天不是您买菜吗。”眉眉寻找着正当理由反驳婆婆的找茬儿。

    “那也得看情况。”司猗纹对眼前那个本子又加紧了些专注,就像在说:也
不看我正在干什么。这是账,是关系着全家开支的账。

    眉眉感到婆婆是不准备离开这桌子、这本子了。那么,买菜的任务也将要转
移给她。眼前的形势既然不可更改,那么,买吧,去吧,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再
艰难也不过是拎着网兜出门走出曲折的三百米,走进菜店然后指给售货员你要买
的品种、数量。售货员为你约好菜,你付给她钱,一个买卖的过程不就完成了吗?
几年前我那么小还会去“红卫”给你买“光荣”呢,何况现在。当然,要完成这
一切必然先做好请示,一个在早请万示之后的又一次关于菜的品种、数量的请示,
之后眉眉才能带着由请示得到的部署付诸行动。
    眉眉从门后拽下一只专为买菜而用的尼龙网兜,站在司猗纹跟前。

    “今天都买什么,您说吧。”她问司猗纹。

    司猗纹的眼和笔仍然不离本子,她正在做着计算,综合着支出项目栏内那条
红线前后的数字,她算得认真写得仔细。

    眉眉做了请示就不再向司猗纹发问了,她就那么站着等待司猗纹的回答。半
天,司猗纹的计算告一段落才腾出工夫回答眉眉。

    “这要看情况,我每次都看情况。”她说。

    “可您……”

    “我什么?”司猗纹放下笔,冲眉眉转过脸。

    “您是婆婆呀,您是大人!”

    “我是大人,可你还以为你是孩子吗?你的事哪点还像个孩子,”司猗纹终
于将她为眉眉设置的迂回圈开了一个口,她希望眉眉现在就顺着这个口子往里钻,
钻进去才是正式交锋的开始。

    眉眉却躲过了这口子。也许她觉出了那口子的存在和婆婆的“诱敌深入”才
故意装出一副糊涂相儿,也许她什么也没感觉,只想忍住婆婆的刁难去做一次菜
店的冒险,假如那冒险将换来婆婆更激烈更丰富多彩的“找茬儿”的继续,就不
如尽快去完成冒险,那时韭菜、茄子、西红柿、茴香早已不具意义。

    “给我钱。”她不加人称地向司猗纹伸过一只手。

    司猗纹掏出钱包,从里边挖出几张单角人民币递给眉眉。

    眉眉拽过钱,一个急转身出了屋门。司猗纹叫住了她。

    “你回来!”她喊。

    司猗纹不愿意这场精心设计的不宣而战就这么由于眉眉的急转身出门而告终。
她要把她招回,招回她才能使这场不宣而战的战斗继续下去。此刻她就像耳朵发
痒之时对于姑爸的需要那样,感到如此地需要眉眉。她需要她的脸涨得更红,她
需要她的目光对她更锐利,她需要她的后脖梗冲她更强硬。不,也许这都不是她
的需要,她需要她的目光像叶龙北那样从她身上掠过,然后停留或者不停留在她
身上。她更需要她指着她的鼻子指名道姓地大喊着:“司猗纹,你想干什么?”
那才是她真正的需要,那时她才能带着这需要之后的新鲜感和一种欲望的再次升
起,把眼前这个小人驳得体无完肤。那时她的一切证据才能成为证据,她那用眼
光从四面八方搜罗来的一切猎获才能成为真正的猎获,她那一切由感觉而来的感
觉才能成为有价值的感觉。

    眉眉听见呼喊在门口停住。

    “回来!”司猗纹说。

    眉眉转身迈过门槛,重新站在司猗纹的对立面。她的眼光没有从司猗纹身上
掠过,也不曾在她脸上停留,更没有伸出胳膊指向她的鼻子发出质问。她在看地,
她看见地上的砖很不平整,有几块砖一定是由于烧制时质地的疏松,已被人的脚
底磨去许多,明显地凹陷下去,形成一个个方形的坑洼。她还看见几只蚂蚁正背
着几粒比它们身体重大许多的饭粒朝着一个方向猛跑,摔倒了就爬起来,再次背
负起硕大的饭粒。

    眉眉对砖地的直视打乱了司猗纹的第二次进攻计划,使她不得不重新组织语
言,重新开始中断了的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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