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门-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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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起硕大的饭粒。
眉眉对砖地的直视打乱了司猗纹的第二次进攻计划,使她不得不重新组织语
言,重新开始中断了的方案。
“你去干什么?”司猗纹问眉眉,声音缺乏些必要的底气。
“我去买菜。”眉眉说。
“你就这么走?”
“我去买菜,婆婆。”眉眉说,加上对司猗纹的称谓。
按照惯例,眉眉出门、进门、问话,对司猗纹都要加以称呼,这是司猗纹为
眉眉、为所有后代定下的规矩。如果广而究之,那并不是司猗纹的规矩,那是一
个北京的规矩,一个民族的规矩,有些地方有些人忽略了它,就像对一个民族的
忽略。司猗纹将眉眉招回,使她想起自己刚才的忽略,使她又把那忽略做了补充。
“你以为我嫌你没叫我?我指的不是这个,”司猗纹说,“叫不叫我那是你
的事,无妨。叫一声更好;不叫,新社会了,大人也不该挑你的理儿。”
地上又是什么?眉眉想。她发现几只新蚂蚁。
“你怎么也不问一声北屋的姥姥带东西不带?”北屋的罗大妈司猗纹让眉眉
称姥姥。
眉眉明白婆婆将她招回的理由了,但她又觉得那并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
理由是司猗纹将她的招回,她招回她才能实现这招回的愉悦。而眉眉此刻也需要
这种招回,这招回有可能使她不去完成那采买任务。而司猗纹却又给眉眉摆出一
个“北屋姥姥”。
眉眉不是司猗纹。司猗纹出门前可以站在枣树下和颜悦色地安主动要求包揽
罗主任家的那些采购,而眉眉从来没有这种打算和举动。几年前司猗纹就提醒过
眉眉,眉眉执拗地拒绝了司猗纹的提醒。如今的眉眉又怎么能去对北屋扮演一个
新鲜角色呢?眉眉知道这分明是婆婆在激她,激起她对于她的反抗。只有反抗着
她才能牢固地纹丝不动地站在司猗纹面前——司猗纹需要她就这么站下去。
“我不问。您知道我不会去问。”眉眉说。
“你不去?”司猗纹说。
“我不去!”眉眉答。
“真不去?”
“当然真不去。”
“为什么不去?”
“什么也不为。”
眉眉的“什么也不为”说得平静随便,脱口而出。她想起在小学和同学发生
争吵,别人再三追问她为什么时,她就是用“什么也不为”随便回答着她们。这
随便的回答像是专为“气人”而发出的,也许这并不是她的创造,同学们在气人
时都这么说:“什么也不为!”现在眉眉的这个“什么也不为”,显然使司猗纹
品味到其中那份成色、那份奥秘、那份足能把人气得肝儿疼肺痒痒的威力。此时,
眼前的眉眉和她已经不再是什么婆婆与外孙女、长者与少年,而是两个同样的
“跳房子”“抓羊拐”的小学生。面对“什么也不为”,司猗纹本来又组织了一
些新的语言新的劝人方法,诸如“礼貌待人”“尊老爱幼”“为人民做好事”
“见光荣就让、见困难就上”乃至雷锋王杰麦贤得,但她忽然觉得这些对于眉眉
已无济于事了。她必须掏出“干货”才能降伏矗立在眼前的这个刚改掉虽城腔不
久的、胸脯正在膨胀的、又接人家的“信物”又和西屋那个瘦男人观察黑鸡白鸡
的外孙女。
司猗纹忽然变得平静下来。
“来,坐下眉眉。”司猗纹碰碰眉眉的胳膊,随手关上屋门,然后倚上床边。
眉眉不坐,只往前走了一两步。她觉得婆婆重新调整过的语调里带着几分尖
酸的热乎劲儿,带着一种玩味对方的热望。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眉眉。
“你多大了?”司猗纹问眉眉。
眉眉那种将要被玩味的感觉更加强烈起来,像是将要被卖掉,或者刚刚被买
来。
“十三岁。您知道。”她说。
“我说哪。”司猗纹向眉眉挑动着一条并不明显的眉毛。
眉眉感到她正在被人扒衣服。
“也是个岁数了。”司猗纹语气里带着感叹。
眉眉感到身上的衣服已被扒去大部。
“那天的事不怪你。这我知道。”司猗纹沉默片刻之后说。
“哪天?”眉眉问,喉头正被什么东西钳紧。
“那天,晚上,有马小思作证。”
眉眉听清了司猗纹的所指。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宝妹急需甘油栓,婆婆吩咐眉
眉到西单药店去买,眉眉叫了马小思。买完药回来的路上,在盘错的胡同里,在
路灯昏暗的一个死角她们碰见一个向她们问路的男人。她们明白地告诉了他,而
他却假说这胡同太古怪怕走不出去,非要她俩给他带路不可。她们毫不犹豫地答
应了,怀着很好的心情带领那男人向前走。当她们又走过一个死角时那男人却站
住不走了。她们问他为什么不走了他说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当她们互相看看又
一同把眼光投向那男人时,那男人就在昏黄的路灯照耀下,把自己身体上那足以
使她们受到惊吓的部位暴露了出来。最初她们没弄清眼前发生了什么,当她们终
于明白这便是人间的最大残忍和最大丑恶时,便拼命模糊着刚才模糊着自己一口
气跑回各自的家。眉眉当着全家一头倒在床上大哭起来说碰见了坏人。后来她先
把一切告诉竹西,竹西又告诉了司猗纹。
无论那模糊而又清晰的晚上在眉眉心灵上种下了什么,它毕竟是个遥远的意
外。眉眉不曾想到司猗纹就运用这遥远的意外作为对她玩味的开端。她不知婆婆
为什么重提这人间的残忍——既然“不怪你‘’既然又有”马小思作证“。这重
提使她头脑发胀,太阳穴怦怦跳着,一身的热血就要从那里迸射出来。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又提这件事。”她问。
“我是说天下有坏人。”司猗纹说。
“那是我吗?”眉眉太阳穴跳得更厉害了。
“坏人不是你,可你也不能净背着我做事。”
“怎么背着您?你说!”眉眉质问司猗纹,声音明显地沙哑起来,她不自觉
地把“您”变成了“你”。
“你嚷什么?”
“就嚷!”
“不用。”
“怎么不用?”眉眉语无伦次着。
“我问你,近来你还写日记吗?”
“你管不着!”
“怎么管不着?”司猗纹从床上坐直身体。
“就管不着!”
“好,这咱们以后再说。”司猗纹说,“你不写了还有那份政治热情?”
“不写了怎么着吧?”
“我再问你,你那小柜里放的是什么?”
司猗纹到底亮出了“干货”,这“干货”也确把眉眉打了一闷棍,不知为什
么,只有当婆婆提到她的小柜时她才哑口无言了。同时她也明白那一向自认为是
秘密的小柜,早已是向婆婆敞开的一个展览馆。纵然你每天每天都锁得牢牢靠靠,
也挡不住别人有一把同样的钥匙。现在她恨不得扑上去把婆婆咬一口,最好把她
的血管咬断让鲜血流个遍地,让这房子这床上出现一番伊万雷帝杀子那样的恐怖
情景让那情景骇得所有人四处逃散。但她迈不开步抬不起胳膊张不开嘴。
司猗纹望着眼前这孩子的狼狈这狼狈的孩子,总算得了一种彻底的轻松——
应该是解脱。她斜过身子从床头柜上够过一支烟,故意显出舒心地抽起来。她那
举着烟的手很美,举得很高。
“你不用害怕。”司猗纹轻轻吐着烟雾,“我是你的婆婆,知道就知道了。
我是说,在你这个年龄不要学得那么复杂。”
“复杂”是那个时代用来对付人的最严峻的贬义词了。复杂,可以用来形容
一个人一切的污点、一切的疑点、一切的难点、一切的不光明、一切的自己不愿
被人所知。复杂就是一种象征它象征着一个人的不可救药。复杂是笼罩在人头上
的一团乌云一种灾难。
可是当人们都习惯地运用这两个字来形容人间的邪恶来恐吓复杂的人类时,
又有谁能出来证实那最最简单的道理:简卑就好吗?简单就是人类的真善美的全
部所在吗?一个简单的自来水管有了龙头的复杂,才导致那水可流可止;电灯开
关的复杂才使简单的导线可截可联,于是你可以信手开灯关灯,信手放出水管中
储备着的水洗涮、饮用。还有什么?抽水马桶的水箱,汽车的消声器,时钟上分
秒的刻度,自行车的闸皮,飞机的起落架,生炉子时的一把芭蕉扇,人类服装上
的纽扣、腰带……都为原来的简单增添了复杂。正是因了这复杂的被发现,从前
的那些简单对人类才有了真正的意义。
然而复杂还是人的羁绊,它压给你沉重乃至致命的打击。一个女孩子就是当
外婆以“复杂”为武器对她施行打击时,她在这场迂回战中才走向彻底的失败。
那女孩在她面前束手就擒了。当一个歪在床边的女人把一支香烟高高举起时,一
个站着的女孩眼里却涌出了泪花,那是对“复杂”而生的恐惧的泪花。
余下的问题显得既简单又复杂,司猗纹为了使眉眉彻底就范,坚持要写信把
那小柜子里的秘密作为证据告诉眉眉的妈妈。眉眉涌出更澎湃的泪水请求她不要
这样做,她宽宏地答应下来,条件是眉眉买菜要去问问北屋的姥姥带什么东西不
带。
她去了北屋,从南屋到北屋是一条艰难漫长的路。那不是直线世界上真的没
有直线,她忽然想起叶龙北说过的胡话。但是没过多久她还是收到了妈一封长信,
信的要点也是希望她在这个年纪要读革命的书,听婆婆的话。不要随便接受别人
的东西,那会变得越来越“复杂”的。
眉眉恍然大悟了,原来有人背叛了她,她就在那背叛者面前轻洒过眼泪。原
来那背叛者比她复杂得多。这天的晚饭时她突然放下筷子当着全家说:?你们谁
见过被烧焦的奶头?我见过!一大团,粘在一起。“她伸出双手朝竹西、朝庄坦、
朝司猗纹比画了一个不小的体积。
这比画使全家人也放下了筷子。竹西摸过眉眉的脑门,发现她又在发烧,她
凭着经验,像给她的成绩打分一样估出了一个不算低的度数。然后他们强行把她
按在床上,竹西喂她吃了阿司匹林和安定。虽然她知道她还不到用镇静剂来镇静
自己的年纪,她还是给她用了成人的用量。
医生为病人开处方时,在“年龄”一栏里,对于大人一般都习惯地写作“成”,
那“成”字大多写得很潦草,有时像“我”,有时什么也不像。
附:眉眉几段中断了的日记。
x 年x 月x 日
一人红,红一点;大家红,红一片。这句话说出了一个革命者要革命,就必
须团结广大革命群众。一人红,红一点是没有用的,革命是不会胜利的。一花独
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
一个革命者,毛泽东时代的青年,就必须做百花中的一枝,共产主义的一员。
我要更高地要求自己,团结全院革命群众一起前进。
x 年x 月x 日
无产阶级的“公”与资产阶级的“私”的斗争是每时每刻存在着的。
头脑这个阵地,无产阶级思想不去占领,资产阶级思想必去占领,在这个方
面没有任何调和的余地。我要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去占领自己的头脑,不断
斗私批修,不断前进。
x 年x 月x 日
我们是新时代的社会主义中国的青年,美帝、苏修把复辟的希望寄托在我们
身上,呸!梦想!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都可以被粉碎,你全副武装的纸老虎有什
么可怕呢!
打倒美帝!
打倒社会帝国主义!
有时候我在深夜两点突然醒来。我不知道我是被什么惊醒的。我相信一个人
的成长就是在他深夜被惊醒的那一时刻。我的生命惊醒着我的生命,这种惊醒使
我亲眼看见我的成长——那的确是肉眼所能看见、全身心所能感受到的一种成长,
如同茁壮的玉米在夜间的拔节,披挂着露珠的咔咔作响的拔节,一个过程出现了
或者说一个过程完成了。
我常常在这种惊醒之后睡得更安稳,就好像没有惊醒便不可能有安睡。在安
然的睡梦中我走在华灯初上的林阴道上,那橘黄色的令人心醉神迷的灯光把一团
团中国槐浓密的树冠照耀成微醺的金红,我为什么不能到树梢上去走?眉眉,我
知道你早就幻想在树梢上行走你连飞都会。
一点儿不错苏眉,我早就这么想。
我一直在追寻你初次被惊醒的那一夜,眉眉,一直在追寻你最初的在树梢上
走的幻想。虽然你早就离我而去,但我总在追赶你就像追赶我自己,也许有一天
我能够追上我。
在梦里我实现了我的行走,一种带着弹性的被夜空所吸附着的走,令我不知
道是我在走路还是路在走我,那也许是路在走我,路走着我。
胡同里是很少有树的,也许因那胡同的分布本身就像被阳光照耀着的树叶的
叶脉。当我心情好的时候我像欣赏阳光下的叶脉一样为胡同动情;当我心情坏时
我觉得盘错在首都的那一片片胡同就好像一挂挂滑腻的灰色肠子使我不愿置身其
间提心吊胆地蠕动,宛若攀附在肠壁上的寄生虫。你对我说忘了那个晚上吧忘了
路灯下爆炸的那个惊吓。做了母亲的马小思笑着谈起那一幕说那纯粹是胡同里的
特产,再也没有比胡同更有利于那些玩意儿展示的场地了。胡同的曲折胡同的枝
杈胡同的死角胡同的路灯——那不可少的路灯,都给他们带来了不尽的方便。后
来马小思的口袋里总是装着小石头,遇见他们她就抛过去一颗并且骂上一句脏话。
见多不怪了马小思,马小思很潇洒。
我不能忘却。“胡同里的特产”使我在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里认为它是丑陋、
罪恶、肮脏、阴险的,使我想起它就要呕吐就手脚冰凉我是多么脆弱。在后来我
有时嘲笑我自己。我知道了什么?我了解了什么?我以为我看见了人间的一切人
间的最后一幕屏障,我以为我是出奇地复杂出奇地不可捉摸了然而我竟那么晚才
懂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怎么回事。那件东西出其不意地在我面前的展示并没有使
我那坚厚的“纯洁”有分毫的融化。很久之后当我听见念初中的小玮回家来平静
地说着精子与卵子相遇什么的我忽然有一种被愚弄了的感觉,那些古怪的疹人的
字眼儿是我在她的年龄闻所未闻的我为什么拒绝看那解剖图,惧怕那由此而延伸
出的条条射线?那不是我要拒绝那是我的纯洁要我拒绝,我那积攒了好几千年的
纯洁,那悲凉的纯洁,那自信得足以对我指手画脚的纯洁正是你惊吓了我也许每
一个女孩子都是一面被惊吓着一面变成女人的。
我说不清我自己。还记得那年你和马小思洗澡吗眉眉?二旗给了马小思两张
他们工厂浴室的澡票,你和马小思兴高采烈地去了,更衣室里的老女人不动声色
地收了你们的澡票,但就在你们脱光了衣服的一刹那她突然像抓住了贼一样地喊
道:“站住!喂,你们俩!”马小思像鱼一样溜进了浴室于是只有你一个人落了
网。你的裸体穿过那么多女性眼光的注视来到老女人面前听候她的申斥,她问你
们是打哪儿来的不是厂里的工人为什么来这儿洗澡因为这儿便宜吗便宜可不是便
宜给外人的……你低着头,忍受着老女人那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