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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玫瑰门-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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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更像。这比夹紧双腿站在生活老师面前更不是滋味。

    也许颠茄的力量还没有退去,她还是一副口干舌燥的样子。嘴唇泛着薄皮,
使她不时用自己的牙寻找自己嘴上的皮,咬下一块,再找。她只有一个盼望,盼
望婆婆离开枕头果断地把她们赶出去,哪怕就说白了,说她是个小叫花子也行。

    妈还在说着虽城。说虽城,是为了证明她的困难,证明她既然把眉眉送来了,
就是一个打发不走的现实。说虽城越是像她形容的那样,她和苏友宪就越不能显
出落后,而婆婆怎么也是家庭妇女,不用参加(运动)。

    妈这番话才使婆婆离开了枕头。她出其不意地登上鞋,腾地站在庄晨面前说:
“我就是不爱听这句话,一辈子不爱听这句话。家庭妇女还能把你们拉扯成这样?
到现在,出息的是你们,进步的是你们,家庭妇女还是我。你不看报纸还是不听
广播,你怎么就断言我不参加(运动)?最高指示是怎么说的,不是说‘你们要
关心国家大事’吗,怎么惟独我就不能关心?”

    婆婆的话是说给妈听,眼睛却不离开眉眉。

    “您没听懂我的意思。”妈对婆婆说。

    “谁不懂?我不懂?”婆婆说,“不就是为了你们的困难,我才只配当个家
庭妇女?”

    妈不再说话。

    为了困难而沉默。

    困难不就是眉眉么,眉眉就是个困难。不然为什么婆婆一边说一边看她?原
来她看的就是眼前这个困难。她觉得妈就是为了她这么个困难才向婆婆作着乞讨。
从前她满以为自己的存在就是她自己,她才可以不看老师的黑板不听老师的朗读,
自己在大街上想念什么就念什么。对于同学们那些胡乱编造的故事她可以尽情地
贬低,她还可以背起自己的行李卷儿自由自在地回自己的家,家里她还有个为她
表过忠心的小玮。现在她倒成了困难。
    更使她不能容忍的是大家都在议论这个困难。

    颠茄的效力仍在她体内发挥着。

    那好吧,再见吧。

    “困难”就困难地提起了困难的箱子。

    这时她眼前又出现了一位新人。那新人是从里屋出来的,新人夺过了她的箱
子。

    妈管新人叫竹西。

    眉眉知道竹西是舅妈。

    她仰望第一次与她见面的舅妈,先看见了舅妈那一对蓬勃的大奶。那奶被压
迫在一件淡蓝色衬衫里,衬衫前襟有两小块湿,像两朵云,又像两块深色的小补
丁。

    眉眉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小玮吃妈的奶时,妈胸前也常有两块“小补丁”,
但妈的奶不如眼前这对奶鼓得远。

    此刻一个新的声音就从那对奶上飘下来。那声音平和镇静,也不是跟谁商量
的口气,是目空一切,是一种肯定了的宣布:大姐把眉眉领来了,我看就别走了。


    原来舅妈知道她叫眉眉,就像她知道舅妈叫竹西。

    “这是舅妈。”妈正式给眉眉介绍竹西。

    “舅妈。”眉眉叫。舅妈的大奶使她觉得很害臊,但她并不惧怕它们。

    谁都不再说话。庄坦和庄晨在看婆婆,竹西不看,眉眉也不看。

    竹西的不看婆婆使眉眉心里一下子生出几分得意,一个刚才决定离开这里的
“困难”突然改变了主意。舅妈的宣布舅妈的目空一切都使眉眉觉得她最好留下,
留下就是支持了舅妈的宣布,舅妈的目空一切。

    她被舅妈引进了里屋。

    里屋有一位几个月的表妹。表妹不像小玮,躺在床上不吵也不闹,眼睛只盯
着一个地方看。

    舅妈解开紧绷绷的衬衫,两只无拘无束的大奶便冲着表妹跳跃出来。她托起
一只放进表妹嘴里,另一只不可抑制地向下滴着奶。

    奶汁很白。

    奶头又大又紫。
妈走了。

    妈什么也没嘱咐眉眉,什么也没嘱咐婆婆。妈这种从来对谁都放心的态度使
眉眉觉得妈身上缺少点什么,也许是缺少一点当妈的啰唆。妈从来不对眉眉哕唆
好像眉眉天生什么都懂。

    其实眉眉该懂的都懂,不该懂的什么也不懂。比如现在妈走了,该吃晚饭了,
她不知应该坐在这里不声不响地等吃,还是找谁去喊饿。她不知婆婆又要出去买
叉烧和“螺丝转儿”,还是早就改变了这吃的习惯。眉眉坐着等着观察动静,可
惜什么也观察不着。

    婆婆在外屋,舅舅舅妈在里屋。婆婆在外屋还是倚着枕头靠在床上,舅妈在
里屋还是不断喂表妹吃奶,她的奶水太多了。舅舅一面跨着外屋和里屋走,一面
对舅妈说:“不能尽着喂孩子,照这样下去宝妹会吐奶瓣儿。”

    表妹叫宝妹。

    没有吃饭的迹象,眉眉的肚子就叫,她猜没人会听到那叫声,她只能叫给她
自己听。

    天完全黑了,窗帘又拉上了,灯又打开了,婆婆才从床上下来。她没再提着
网兜出去买吃的,她出了南屋进了东屋。东屋是厨房。东屋的窗子亮了,眉眉知
道这是一个光明的信号,一个盼头儿的来临。眉眉从此也才知道婆婆家吃饭改变
了从前的习惯,她想那一定是多了舅舅和舅妈的缘故,做比买总要划算些的。

    舅妈也进了厨房。眉眉终究不是当年连烧饼都吃不完就睡着的眉眉了,她大
多了,她现在等吃饭还不至于等得眼皮打架。舅妈和婆婆到底端来了饭菜,那是
一盘素炒扁豆和一碗清炖排骨,一大碗白汤浮着许多油。米饭也有,是竹西先盛
好的。这种吃饭的气氛使眉眉又像回到了自己家:全家吃饭谁也不用让谁。

    桌上有四双筷子,显然也有她一双。她拿起了一双一定是属于自己的筷子,
先占住了桌子的一面。

    “不能这样。”这是婆婆。“不能”,自然是说给眉眉的。

    不能什么?眉眉想。

    “小孩不能先拿筷子。”婆婆对“不能”作了解释。

    小孩自然是眉眉。更小的小孩是宝妹,可宝妹只会躺着吃奶。

    因了婆婆的“不能”,眉眉放下了筷子,就那么空坐着,不动。

    “不能这样。”婆婆说。

    眉眉有些茫然:筷子她已经放下,面对眼前的食物她既没有下手抓,又没有
再拿筷子的企图。那么这是哪个“不能”?

    “小孩不能先坐在那儿。”婆婆又对这个“不能”作了解释。

    坐下的眉眉又站了起来。她前面是饭桌,后面是杌凳,她就夹在饭桌和杌凳
之间手扶桌沿站着不动。

    “不能这样。”婆婆说。

    这次的“不能”使眉眉更加茫然。

    “小孩不能在饭桌前站着。”婆婆这次的解释眉眉几乎没有听见,她脑子里
又出现了以前常有的空白,眼前的饭菜都已消失。

    后来她还是坐下拿起了筷子,她想那一定是舅妈把她摆上了杌凳,把筷子递
到她手中。她发现舅妈正往她碗里夹扁豆和排骨,她手扶饭碗连菜带饭一块儿吃。
婆婆虽然没有再说“不能”,但眉眉从婆婆那眼光里又觉出:她还是“不能”。
也许她不能连菜带饭一块儿往嘴里扒拉,也许她不能手扶饭碗显出对碗的过分热
情。眉眉猜对了,因为在以后的日子里婆婆在饭桌上又说过许多“不能”,说着
“不能”还对她做着“能”的示范。现在她只觉得婆婆不再向她说“不能”,是
因了竹西的存在,也许正因为听见了婆婆的“不能”,竹西才故意把菜夹到眉眉
的碗里,以此示意婆婆的那些“不能”是多么的无关紧要。

    竹西和婆婆之间也许从来就不存在什么“能”与“不能”。面对婆婆故意作
出的标准的端碗,标准的持筷,标准的咀嚼,筷子触菜的标准间隔(眉眉觉得那
一定是标准),竹西故意作出些不标准。她故意把菜填在碗里吃,故意把汤和饭
一块儿吃。尤其喝起汤,那简直像一勺一勺往肚子里灌,她把自己灌得大汗淋漓。
眉眉想,舅妈这一切都是故意。在以后的年月里她也终于证实了这点。因为竹西
最懂吃的标准,不仅对中国式的吃掌握得标准,对外国式的吃掌握得也胜过婆婆。

    许多年之后当苏眉回忆起和舅妈第一次同桌吃饭的情景,才想起她的别有用
心,也才悟出那时婆婆对眉眉的过分挑剔的原因之所在——还是因了庄晨扔给婆
婆的这个“困难”,而“困难”的被收留是竹西的自作主张。

    现在她们各人按照各人的心情,按照各人拟定出来的自我吃饭的方式方法,
对脸吃饭。

    有人敲门。

    这是一种不紧不慢、极有节奏的敲,确切地说那不是敲那是一种抓挠,是用
五个手指在不紧不慢地抓挠。从那抓挠里可以听出,那人每个手指上一定长着又
长又硬的指甲。坚硬的指甲将玻璃抓挠出一种使人难忍的怪声,这声响是能使人
的头发竖起来再生出一身鸡皮疙瘩。不知为什么没人理睬这难忍的节奏和声音,
就像她们对这声音早已听惯,就像听见人的嗝儿和屁一样习惯。
    庄坦就爱打嗝儿。

    婆婆就常有屁。

    抓门声继续着。

    人们仍旧像听见了嗝儿和屁那么无所谓。

    门还是被推开了。

    谁也没停住嘴,谁也没停住手,谁也没有和来人打招呼的欲望。只有眉眉放
下了碗筷。

    她看见一个人正倚在门框上。那是一个男人,不,那是一个女人,不,那是
一个男人。她不能立刻确定他的年龄,他个子偏高,驼背,无胸,留下一个连耳
朵也遮盖不住的分头,耳垂儿肥大;他的眼不精神,却不失洞察一切的神色;眉
毛不黑但是宽阔,离眼稍显远些。

    眉眉还特地注意了一下他的下巴,那是一个少见的很有分量的下巴,偏宽偏
长,像半截鞋底子。一件褪了色的三只兜蓝学生服下摆箍着他的胯,眉眉还是从
他那稍显宽大的胯上对他的性别作了最后的肯定。

    她是个女人,是个不算年轻的女人。

    这女人只是靠着门框不动,茫然地看着她们吃饭、收碗。饭桌被竹西收拾一
空了,她才走到桌前坐下,以抱怨的口气冲所有人,冲整个南屋说:“来了人也
不说一声。我就知道来了人。”

    她的嗓音既干又扁,像那么一种站在黑板前吃着粉笔末,整天冲学生发火的
小学老师。

    “我不是外人。”她对眉眉解释道。

    眉眉疑惑地看着大家,似乎在问:这是谁,为什么不是外人。

    “不用问她们。”女人看出了眉眉的疑惑,“她们不会告诉你。等着吧。等
会儿我一高兴就告诉你。要不你去问你妈吧,你妈叫庄晨,比她们可敬重我。”

    这女人说着,又从桌前站起来走向眉眉。眉眉虽然一再后退,但还是被她挤
在床前。她一手抓住眉眉的肩膀,一手揪起她的头发说:“这回我得好好看看你。
从前你来过,头一次还小,记不清了。第二次你和你妈来,我正在东城二表叔家
伺候月子,对,必须得跟你说清楚,是给猫伺候月子,一只女猫,猫可不能说公
母,得像人一样说男女。一只女猫,难产,可怜见!整整伺候了个把月,我回来,
你走了。”

    这女人一手提着眉眉的头发,一手托住她的下巴,狠狠观察她的脸庞五官,
好像一定要从她脸上发现点什么。可她说的偏偏是猫,是猫的男女。

    眉眉的脑袋就像马上要被打开盖子一样。她觉得头顶上这个俯视她的女人一
定有掀开人的脑盖的欲望和能力,而她那被提起的头发就像是盖子的把柄是供人
用力的依靠,她惊慌地紧闭起双眼就等着揭盖儿了。

    “都不够意思!”那女人突然发起火来,她吼道:“都是自家人,为什么不
郑重其事地把我作一番介绍?把孩子吓成这样,嗯!”

    还是没有人答话。眉眉的眼闭得更紧了,她的头盖骨已经开了缝儿。

    “猗纹!”那女人喊道,嗓门更高了,沙哑的嗓子像要撕裂,“这是为什么?
怎么,你也哑巴啦!”

    猗纹是婆婆的名字,猗纹姓司,婆婆叫司猗纹。

    眉眉睁眼看了一眼猗纹,猗纹又靠上了床,把脸狠狠背过去,给了那女人一
个脊背一个胯。

    女人对眉眉的“折磨”终于引来了竹西。她在厨房收拾完碗筷,听见屋里的
山呼海啸就赶紧回了屋。她走到那女人跟前先扒开了她的手,把眉眉拉到自己身
边,然后对那女人说:“您先坐下,您还没吃饭吧。”

    “你少打岔。我是问你们我是谁!”女人说。

    “您先消消气,我这就给您介绍。”竹西说,“眉眉,这是姑爸,是咱们家
的姑爸。”竹西的脸色和语气都很郑重。

    姑爸,这是眉眉从未听说过的一种称谓。是姑又是爸,是姑还是爸?而舅妈
还专门指出这是咱们家的。现在她没有办法去尽快弄清一切,也许弄清反倒成了
大家的不方便。那么她只需记住这是咱们家的姑爸就可以了。

    经过竹西的郑重介绍,这姑爸才安静下来。她重新坐回原处,在学生服口袋
里摸索一阵,摸出一小串丁当作响的小铜器——这是一串小铜棍。她挑出一根,
开始剔牙。

    “我吃饭了。连明天的早点都提前吃了。”她剔着牙,开始回答竹西那个早
已成为过去的询问。

    好像她的剔牙就是为了证明她的吃饭,她并不是个要饭吃的。她的声音突然
变得异常平和,平和里还有几分优越。

    “我主要是来瞧瞧你们吃了没有,有客人。”她把眉眉说成客人,“要说也
不是客人。你妈叫我姑爸,和我在一个锅里吃了十几年饭;你也要叫我姑爸,虽
则差着辈儿数,可也没关系。大人不把小人怪。可,你得叫。你怎么不叫?”姑
爸又要恼怒。

    “叫——吧。”说话的是庄坦。庄坦在里屋半天没说话,现在突然出来拖着
长声对眉眉说“叫吧”,使眉眉觉得舅舅的语调不尽善意,像是在她和姑爸之间
制造一种挑拨离间。你若不叫,他一定更会幸灾乐祸。

    舅舅的挑拨,在眉眉看来不如说是婆婆的唆使。半天,婆婆那背过去的脸好
像就是为着鼓励起舅舅这挑拨。这使眉眉觉得刚才让她受到惊吓的姑爸倒有几分
可怜了。她觉得现在才是她应该叫的时候。她向前迈了一小步,正式叫了声:
“姑爸。”她叫得虽然别扭,但她确信叫得不含糊。

    果然,姑爸眉开眼笑了。她剔着牙,笑着,忽然用另一种眼光观察起眉眉。
那眼光里没有了刚才的那种凶狠和不满,那是一种欣赏,像在说:还是我说得对,
到底是我们家的孩子。她笑着,很快就把眉眉忘在一边了。

    姑爸忘掉了眉眉,把注意力转向司猗纹。她快步走到床前伏下身子,她的瘪
肚子差不多贴住了司猗纹的胯,她悄悄地、带着几分侥幸的口气说:“猗纹,你
瞧,我把那套银的换了,换了这套铜的。眼下小心为好,我不能拿着咱家的祖传
往外扔。”

    姑爸一边说,一边举着她那套小铜器在司猗纹的脸前摇,小铜器发出阵阵喑
哑的丁冬声。眉眉看清了那东西,那是一些小勺、小棍和小铲。眉眉知道它们的
用处:掏耳朵。

    这套挖耳器的丁冬声使司猗纹转过了身,仿佛某一类只认响声的动物。人嘴
里“咕咕”一叫鸡就会冲你奔来;一敲碗盆就会引来你的猫狗;耍猴艺人的小锣
一响,猴就戴上了鬼脸儿。

    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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