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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玫瑰门-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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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敷并非万不得已遮遮丑,它们本是她那重现计划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她才做
得从容做得有条不紊。

    昨天罗大妈对她的接待,照理说是给了她一闷棍。这闷棍不仅使她那演整出
儿“列宁”的幻想彻底破灭,她甚至还仿佛听罗大妈说什么“以后上不上街道都
得两说着”。更使她不能容忍的是罗大妈把她和达先生归在了一起,张口“好好
想想你们那点事”,闭口“也不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达先生是什么人?挂过
牌子、扫过厕所,让小将打得深更半夜嗷嗷叫。那时她正正大光明地交家具,正
正大光明地为革命表忠心。这才是一天一夜来司猗纹思考的核心之核心。罗大妈
的话固然不好听,可也不能光怪罗大妈不仁不义。谁让她自己为了几句唱就死和
达先生擦在一起?也是自己丧失革命警惕性的一种表现吧——政治上的失策。政
治上的失策才使她彻底痛恨起自己,她忽然觉得她和达先生两个人就像跑百米,
她早已冲了出去,达先生刚刚起跑就犯了规,可裁判却连她也拉回了起跑线。因
此,事到如今归根结底她痛恨的不应该是罗大妈,而是那个在起跑线上犯了规的
达老头。于是她决定去找罗大妈,找她去指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了达先生。是
达先生带来了那个道听途说的消息,那消息连道听途说都不是,那是达先生为了
讨好她,在被窝里编的。没有那个云山雾罩的消息,凭她的觉悟(在罗主任直接
帮助下提高起来的觉悟),她怎么能肆无忌惮地去议论无产阶级的占世界第:位
的革命导师,并没深没浅地管导师的夫人叫卡娅。若谈到自己的责任,也是思想
改造不彻底所致。至于罗大妈提到的那个吓人呼啦的“到时候”什么的,她可以
不提不打听,只当没那回事。什么事只要不打听、不提,就等于不存在。等事到
临头,她终归会想出对待事到临头的办法。

    一个全新的司猗纹出现在院里那棵尚在沉睡的枣树之下了。昨天罗大妈曾将
她拒之廊下,今天她要重新跃上去,跃上廊子,这便是第一步。她跃上去了,她
站在北屋门前想着敲门还是不敲门,喊罗大妈还是不喊。考虑再三她采纳了一个
不敲也不喊的办法。不敲不喊依文明者看来有些不文明,然而罗大妈进南屋什么
时候敲过门?罗大妈常是一个箭步便出现在你面前,任你方便与不方便,欢迎与
不欢迎,你就得全力以赴地去应付去接待。这叫什么?叫措手不及。措手不及之
经验的好处,就在于不至于被主人拒之门外,还可变被动为主动。

    人都吃过措手不及的亏,也从措手不及中得过好处。

    司猗纹伸手推门进了北屋。

    司猗纹给了罗大妈一个措手不及。

    罗大妈手拿一块蓝布正在一条旧裤子上比画过来比画过去,司猗纹的出现使
她把裤子和布卷在一起挨墙放在铺边。司猗纹发现了那布以及和布相联的旧裤子,
她判断出罗大妈这是在酝酿一个把布变成裤子的计划。那么,她们这次的会见就
应该从这布、这裤子开始。这样开始便是个家长里短,她目前需要的就是个家长
里短。

    “您这是准备裁(裤子)?”司猗纹说。

    如果说司猗纹以自己现在的模样突然出现在罗大妈眼前,是给了罗大妈第一
个意外,那么现在司猗纹这“家长里短”的口气则是给罗大妈的第二个意外。

    但有街道工作经验的罗大妈,对司猗纹的出现也自有一套看法。她没有马上
回答司猗纹,也没有准备马上回答。她是想,不管怎么说,昨天那件事也是你们
的自找。反啦?就是反啦。什么人?就是什么人。我那点儿脸色也不能说没必要,
那是严肃,当干部的严肃就是得时隐时现。谁让你们整天疯疯癫癫混在一起吃枣、
说戏,还卡娅长、卡娅短地瞎议论。你们为响勺儿争过光这不假,可你们光在我
眼皮底下“整”这个,我也接受不了。

    罗大妈没给司猗纹让座,可也没有再给司猗纹昨天一样的鼻子脸。她双手一
搭,脑袋一歪,嘴一撇。

    这个歪脑袋、撇嘴虽然仅次于昨天的鼻子脸,但司猗纹还是感觉到罗大妈态
度的根本性转变。这个动作可以用来表示对眼前来人的藐视,也可用来表示对前
不久那个更大“藐视”的退让。那么,这是退让,是一种政治性的退让。司猗纹
想。那么,这是家长里短的作用,那么还得家长里短。

    “这蓝,色儿倒是正,不难看。”司猗纹伸手够过了那布,打开,托在手里,
让布面向着光明,仔细审度着。她看到的是一块红不红蓝不蓝紫不紫的涤纶华达
呢。

    “一个大小伙子,什么难看不难看的。”罗大妈说。司猗纹到底用家长里短、
用布撬开了罗大妈的嘴。

    “是大旗的?”司猗纹问,把布放上床铺,自己也坐在布的一边,用手抚着。

    “哪儿呀,二旗的。”罗大妈说。这不是机密。

    “您裁?”

    “我可下不去剪子。”

    接下去司猗纹本来想说(她也该说)那么我替您裁吧,但话到嘴边她又咽了
回去。她想,过过。你罗大妈不是不知道我的手艺,我不说,不等于你不想着我。
连裁带扎省出你两块钱,我不信你不稀罕。我先攥着个“盼望”,待会儿扔的时
候不怕你不拾。眼下我得先说清昨天的事,那么为了昨天的事从情绪上还得来个
转变。现在先用情绪打动罗大妈,让罗大妈先受个感动的可能性是存在于司猗纹
和罗大妈之间的。

    司猗纹的手在布上抚摸了半天,越抚摸就越给人以悲伤感,仿佛面前这块布
是谁的遗物谁的“装裹”。终于,她腾出一只手从罩衣兜里掏出一方小手绢,用
小手绢捏住了鼻子。先捏两下,停住,又翻个面儿去揉眼睛。罗大妈注意到了司
猗纹情绪的转化,猜出了司猗纹进北屋的目的。但她一个干部,说过的话也不能
轻易收回。于是她把手一摊只表示出些无奈,算是对司猗纹悲伤的回敬。司猗纹
发现自己的悲伤在罗大妈身上尚未生出必要的效力,决定把悲伤再引深一步,这
就需要再加些检讨性的语言来充实这悲痛着的情绪。

    “您说……”司猗纹正式哭泣起来,给人一种立刻就要泣不成声之感,“这
……这思想……改造……就……就这么不容易。”

    罗大妈在静听。

    “要不是跟您住……跟您住一个院儿,不断提醒……我指不定走……走到哪
儿去。”

    “也是。”罗大妈认可了司猗纹的几分悲痛,开始露出初衷。

    “您说……我……我应该怎么向街道……做检查?”司猗纹说。她开始观察
罗大妈。

    “咳,什么检查不检查,话是那么说。”罗大妈也不看司猗纹,自己说自己
的。

    司猗纹却猛然放下心来,但并不彻底。

    “可你接触的人也不能说没一点‘挑儿’。”罗大妈说,“那达先生……”

    “我正想跟您反映。”司猗纹立刻停住哭泣。原先她没想在罗大妈跟前联系
达先生,她觉得跟达先生合作一场也不易。但当此时罗大妈主动提到达先生是万
恶之源时,司猗纹才突然觉悟:她为什么不乘机反映一下达先生呢。再说这可是
罗大妈开的头儿,代表着街道的看法,她还有什么理由去包庇一个街道对他有着
看法的人?讲汇报,现在这才叫汇报。

    不管大小吧。

    “宣传队用达先生那会儿,我不是没动过心思。”司猗纹说,“可转念一想
都是为了咱响勺。他也有悔改的表现,国庆节也参加过值班,我这思想一下子就
麻痹了。”

    “用他,俺们街道也有责任。还上台。”罗大妈也表了个态。

    “街道也是为团结一个人,不是还有个推一推拉一拉的问题吗?”司猗纹说,
语调轻松下来。

    “昨儿个上午,他还说什么来着?”罗大妈是在向司猗纹调查达先生了。

    内查外调,也许这属于内查。司猗纹想。

    司猗纹先把昨天达先生带给她的消息复述一遍,说:“他说他仿佛听说,谁
知他仿佛不仿佛,没准儿是他瞎编的,乘机造谣的可大有人在。有一回他还说江
青同志把一个不够格的唱小调儿的剧团赶出北京了,你想能吗?江青同志能那样
做吗?”

    “倒是真有那么回子事,给俺们传达过。”罗大妈说。

    “我还当是小道消息呢。”司猗纹说,很讪。

    “可造江青同志谣的也不在少数。”罗大妈说,很气。

    “对,达先生还说等响勺排成‘整出儿’也得江青同志点头。您听,不是也
太放肆了吗?”司猗纹说,很怒。

    罗大妈没接司猗纹的话茬儿,也许她清楚地听见,排“整出儿”让江青同志
点头是司猗纹说的。

    后来司猗纹谨慎地、以适当的口吻问了罗大妈透露出的“到时候”是什么意
思,罗大妈以审视的眼光看了看司猗纹,没做正面回答。也许此时她恪守了一个
不能公开到司猗纹这层群众的秘密,还为自己昨天的走嘴有点后悔。她只告诉司
猗纹那也是道听途说,是从东城传来的,但她到底也没告诉司猗纹“到时候”意
味着什么。

    司猗纹没再请示罗大妈关于上不上街道的事。对此她有一种想法一种看法,
她想现在应该卷走罗大妈的蓝布和旧裤子,过两天让条现成的裤子来问罗大妈关
于她的“上街道”问题。

    临走前司猗纹卷起那布那裤子,罗大妈不失时机地又交给司猗纹一个蓝布卷
儿,说这是大旗的,哥儿俩一个尺寸就行。

    罗大妈把布交给司猗纹只说了裁,但司猗纹却并不限于只用剪子铰。她替她
裁好,并熬了一个通宵登着她那台老“圣加”替她扎好。她愿意让罗大妈看见她
那通夜的灯光。听到她这通夜的机器声。待到天亮,她连扣眼儿都已锁好,裤扣、
挂钩也一应俱全。她还搭进四块兜布。

    第二天,当司猗纹手托两条崭新的裤子迈进北屋时,果然罗大妈又笑得露出
一嘴粉红牙床子。她夸了司猗纹的速度,夸了司猗纹的手艺,夸她的手艺和速度,
夸她的速度和手艺。司猗纹要的不是这夸,她只要眼前那一嘴牙床子,她知道那
是一个允许她上街道的信号。当她仍不放心地问罗大妈,她下午带哪天的报纸时,
罗大妈说:“你就看着吧,一个读报。”

    下午,司猗纹带着报纸去了街道,街道上少了达先生。

    整整一个冬天司猗纹过得很太平,那个“到时候”来过,即终究没有冲她来。
街道少不了她的读报,罗大妈一再声明。

    整整一个冬天,眉眉和婆婆之间也很太平。她觉得婆婆仿佛变了一个人,她
越是用那头被屠宰的老牛想婆婆,就越觉得应该从心里敬重她。

    司猗纹对待眉眉也有变化,她不仅从那天的海米白菜汤里发现了她的烹调才
华,还发现了过去她从未发现的料理和审度的才能——眉眉十四岁了。

    眉眉十四岁的春天,枣芽又是一片晶莹。

    朱吉开就死于一个枣芽晶莹的春天,那天正是清明。

    枣芽、清明总使司猗纹想起她和朱吉开在一起的那点日子。日子虽短,也很
少为人所知,他却给她留下了难以泯灭的印象,这印象使她对朱吉开的母亲——
一个早被人遗忘的孤老太太念念不忘。每年清明,枣树发芽时,司猗纹都要专程
去看望那位身板仍然硬朗的老太太。

    今年,司猗纹决定带眉眉一起去。也许连她自己也弄不清带上眉眉的动机,
眉眉也不知道她们要到哪里去。司猗纹只告诉眉眉去串门儿。串门儿,常事儿。
眉眉同意得很容易。路过西单时,司猗纹进“天福”买了半斤酱肉,把它放入一
只灰人造革书包,便领眉眉在附近串起胡同。她们不坐车,只串了许多胡同。当
她们来到一个大胡同里的小死胡同时,司猗纹突然在一个门前站住。她伸手捋捋
眉眉额前的刘海儿,然后随便而又果断地推开了那扇小小的街门,娴熟地跨进那
只有一面房子的小院。

    司猗纹继续娴熟地朝着屋门走,又果断地推开小院里惟一的屋门。眉眉看见
在迎门处坐着一位白发满头、腰板却挺直的老太太。她那笔挺的身板和她那直而
且高的鼻梁使眉眉觉出她个子一定很高,她那一双超然的大眼睛总是看着远处。
许多年之后苏眉还能记起她那双超然的总是看着远处的大眼睛。老太太并没有站
起来迎接她们——连点欠身的意思也没有,就像进门的不是什么客人,而是两个
每天都见面的家人。

    半天,她们谁也不跟谁招呼,司猗纹也一反常态不示意眉眉如何称呼眼前这
位老太太。眉眉只在婆婆身后站着不错眼珠地观察这位老太太。她好像冲眉眉点
了一下头,眉眉也好像冲她点了一下头。这点头似乎使她们熟悉起来,然而她们
互不相识。

    司猗纹在她的对面坐下,从书包里拿出酱肉摆上桌面,摊开,推给老太太。

    “是天福的?”老太太问。她的声音低沉,微微颤抖着,听起来有点像男人。
从她那突然亮起的眼神里,看得出她对“天福”报有无比的信赖和期待。或许每
年只有一次天福降临。

    “是天福的。”婆婆说。

    之后就不再有话。

    司猗纹和老太太对视着。很难说明这对视到底意味着什么,但眉眉发现她们
的话就在她们的眼睛里。她看见婆婆哭了,流着泪。她觉得婆婆的泪不是设计不
是表演,不是即兴的发挥更不是牛一样的混浊,那是一种少见的真切是泪的非流
不可。眉眉站在她们中间小心地呼吸着生怕惊扰了婆婆的真切。她觉得眼前是个
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婆婆,她就像和婆婆一起做着一个最美好的梦。除了这个婆婆,
她并没有过其他的婆婆。

    对面的老太太也在垂泪,她的泪珠比司猗纹要稠密,她抽噎着,却顽强地昂
头。她仿佛就为了一年一度的迎接司猗纹而顽强地生存着,顽强地落着泪。

    她们久久地对视久久地垂泪,那泪水里不尽是悲伤不尽是对朱吉开的怀念,
不尽是对彼此的怜惜和彼此的自怜,这是对司猗纹和朱吉开那次勇敢面世的一个
最好的回忆,这是司猗纹放松了自己的一个天大的自然。

    很久,她们几乎同时掏出手绢擦去泪水。司猗纹走到屋角打开立在那里的一
只碗柜朝里看了看,回身问道:“有酱?”

    “有酱。”老太太说。

    这是一个要做炸酱面的信号。老太太家里没肉,司猗纹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
一只陶罐,罐里是大油。她擓出一小勺大油,切好葱蒜,开始炸酱。司猗纹炸出
了一屋子酱香,停住手,把红彤彤的炸酱倒进一只老青花瓷碗,然后找出一把宽
条挂面,而炉子上也早已换了煮面的锅。现在的司猗纹在眉眉眼里是个生疏的司
猗纹,她觉得司猗纹不像婆婆了,像是这家中一个贤惠的明事理的儿媳妇,却没
有通常做媳妇的那种讨好。

    吃饭时司猗纹照顾着老小,她不断给老太太添着菜码儿,也不断提醒眉眉再
去盛面。

    她们谁也不去碰“天福”的酱肉,眉眉想,那是婆婆专门留给老太太的。

    炸酱面结束了,司猗纹洗好碗筷,利索地擦净桌子便告辞老太太领眉眉出来。
告辞如同她进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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