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3期-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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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烟患的根绝似乎近在眼前了。
鸦片之外,是反贫困特别是“复兴农村”。1932年的“大别山时期”,由贺衷寒主持,武汉成立了“四省农民银行”。这个银行总资本计一千万元,为破产农民提供小额低息的贷款。它的门市开始进入大别山的村村镇镇。虽然申请贷款的多数是原来的地主、土豪,但一两年后,大别山的农业,仍被认为“呈现出复兴的势头”。
“复兴农村”的关键是联省公路的兴建。1933年,“政学系”官员提出了一个雄心勃勃的七省公路计划。七省计划在三年内,修建公路二万二千公里。计划获批后,成千上万吨砂石土灰的运输,万千民工、兵士的征集,芟夷山野与沟渠的工作,一个浩荡的施工、建设场面……所有具体工作都落到了蓝衣社的头上。
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江西一省在1932年修建公路720公里。次年达2千余公里。七省共筑路5千公里左右,超额完成当年任务。
禁烟、反贫困之后,是反腐败。虽然南京“清流风暴”虎头蛇尾,但这一年,蒋介石仍然根据在武汉的邱开基、在南京的周复、在江西的康泽等报告,处决了7名高级官员,以作儆尤。到夏天,“根绝腐败”的念头又进入了蒋介石的视野。在所谓“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的江西工作中,至少有两分是反腐……
这,就是所谓的“第二期革命”。实施“第二期革命”的主力军,正是仍然潜伏的、但已相当庞大的中华复兴社。1933年8月27日的深夜,在庐山美庐别墅,蒋介石在日记里为复兴社写下了一个《宗旨》:
“革新教育、开发实业、调剂劳资、统制工商、平均地权、扶助耕农、唤起民众、注重道德、崇尚礼仪、创造武力、矢志劳动、誓服兵役、恢复领土、还我主权。”
几年后,在陕北的逼人日照下,毛泽东也从几个落网的复兴社特务口中知道了这篇《宗旨》,据说,对此他相当轻蔑。他一针见血地指出,“还是曾国藩的那一套……同治中兴搞了十三年,他的中兴呢?三四年就到头了”。
但这寥寥的56字宗旨,所贯穿的,却是蒋介石全部的社会理想。他要建立的,是一个貌似朴素的半法西斯半儒教化社会。他决心从江西开始,把他半生的,从儒教徒、流民、军人到法西斯主义者的复杂阅历和经验,从个人延伸开去,转化为这么一个社会模型。
这个半法西斯半儒教化社会,也是贺衷寒的理想,是他以全部的心力和手腕,热切和激情,去百折不回地追求的。到此时,他已成为南京事实上的第二号人物,不仅权势,而且声望;不仅声望,而且作为和主张。在不久后的一篇文稿里,他把这个社会实验,称为“新江西模式”。这是一个不久后就被整个中华民国熟悉的词汇。
但“新江西模式”的主角,不是他。而是康泽。
4
1933年6月下旬的一天,南京下着微蒙的细雨,长江码头一片泥泞。在夫子庙一带,卖零杂玩意的小贩很晚才出来摆摊,油纸伞三三两两,汽车、人力车零零星星。
几年了,南京不是一片骚动,就是这样的萧条。这一天,一个面目贤惠、挺着已经很显眼的肚子的年轻妇人,心里这样感慨着。在码头上,她送一个身材矮胖的青年军人走进了“要员候船室”。
开往九江的轮船鸣起汽笛了。站立在码头上的妇人,不断地挥舞着手,站在轮船甲板上的那个军人则一动不动、目光深远,说不清楚他是在看着妻子,还是在看她背后迷蒙的南京。
这是他们结婚一年多以来常见的别离。此后的十余年,还有更多这样的送行。但几十年了,虽然这样的情景有很多,而且都犹如发黄的相片渐渐模糊。这一天他大致的面容,却一直在妇人的脑海里。
30年后,妇人陪伴着儿子住在台北的一处普通民居里。这个失去了男主人的住所,简陋而寒素。惟一显示它与平民住宅不同的,是一个火苗不时跃出的壁炉,墙壁上异常显眼的一个蒋介石手书条幅。壁炉和条幅之间,则悬挂着一张大大的相片。相片上的人,佩带有两颗金星的中将肩章。
正是海峡对峙的肃杀年头。这个冬天,当年在肚子里的那个儿子已经通过秘密渠道,绕道香港前往北京了……然而,在海的那一头,他还活着吗?活着,那他是不是还在神秘的秦城监狱里?儿子这一去能见得到他吗?
妇人一阵一阵地咳嗽起来。她是四川人,原本也熟悉潮湿的气候。但自从踏上这个小岛后,她就患上了哮喘。每年秋风刮起的季节,她总要这样的咳嗽。
一会,电话响起了。妇人慌忙拿起了听筒。果然,电话是儿子从香港打来的。在电话的那一头,儿子的声音似乎很伤感,并隐隐地有一些哽咽:“周恩来果然没有失信,我见到他了。母亲,他,他还活着。……但是生活得很不好,身体也很糟糕,恐怕离世不远了。”
活着,还活着!泪水冲涌上妇人已经略略浑浊的眼睛。儿子又说了些什么,她一句都没有听到。整整15年了啊,整整15年两岸分离、死生契阔的岁月光景。
这个妇人,名字是朱素怀。她是蓝衣社“四大金刚”之一康泽的妻子。
儿子的电话挂断后,妇人静静地坐在壁炉边,心神不宁地遐想着。岁月,又一下子回到了1933年6月的那次离别,那张面容。
那就是30岁时的康泽。
30岁康泽的面容,隐隐地浮现在湮没的历史、过往的时间里。与怀孕的妻子离别后,轮船经过一天多的航行抵达九江。康泽不顾旅途的劳累,他出示自己的“要员证”,向九江警备司令部借了一部车后,连夜赶赴南昌。
南昌与南京不同。四五年来,南京一直给人破败、沉重感,但南昌却是一个大兵站、大兵营。南京有深重的腐败痕迹,但南昌却要不时地经历敌兵逼近、全城大震的恐慌。一些住在城里的地主因为收不上老家的租子破产了,一些有钱人远逃了,许多商铺关门了,它处处可见逃难的灾民。南昌天空灰蒙,空气里似乎都有硫磺火药的气息。
当夜,康泽住在南昌行营的一处客房里。卫士泡上一杯茶后就退出去了,他却不顾旅途劳累,连夜开始阅读一些江西近年的军情民政资料。
南昌的夜色覆盖了这个矮胖的身躯。但泛白的灯光却照射出他的面容。这一张有点横肉、略失丑陋的脸,显示了他苦寒的出身。但上扬的眉毛和森冷的目光,也衬托出他几分军人的英气。是眉目使这张脸生动起来了。
这是一个经历苦寒、个性极其要强的人。早在12岁时,作为失去父亲的孤儿,康泽一边帮助母亲,在租赁来的田土里苦挣苦熬,另一边则负责起了全部的家务。他时常在严冬腊月到小溪边洗衣服,手被冻出了一个个口子。但即使在这种境况下,因为先生的卑微资助,他也终于不辍读书。
这一年春节,他甚至在集市上摆了一个地摊,代人写春联卖字,以这样微薄的收入帮母亲过了一个年。“康家孩子”的懂事、聪明,因此在四乡八里流传着。
如果说,邓文仪也有过依靠资助、不辍读书的阅历,那么,与邓文仪对家庭的多少轻蔑不同,康泽始终是一个“早当家”的孩子。在早年,他始终以自己单薄的身躯,维护着这个飘零于风雨中的家庭。至于他功成名就之后,他更因孝敬母亲爱护弟妹,成为南京盛传的“孝悌”典范。
如果说,在中学毕业前夕,邓文仪曾以出走的方式来抗拒结婚,并终于走进黄埔天地的话,那么康泽则恰恰相反。他父亲在世时,曾依照晚清四川广为流行的“娃娃亲”习俗,为他订下了一门亲事,但到他14岁,因家贫遭逢女方解除婚约。寒门贫户,自然无可抗争,但康泽从此“更加发奋图强”。
婚约的解除,对康泽一生的性格都有着重大影响。后来他无数次提起此事,一生都以此自我勉励。甚至,在他官居三青团头号首脑、衔至中将的时候,他的日记里还有这样的字样:“穷在闹市无人问,一旦失意,别人就敢轻辱你,过去奉承你的人就会变脸……官场和乡村,哪里有什么区分!……”
如同许许多多经历过苦寒的大人物一样,这是一个凡俗、客观、始终不失市井本色的人。早年的贫寒与“懂事”,注定了他不会有贺衷寒那样逼人的理想主义色彩,但他也不会有邓文仪那“蔫辣椒”的性情,不会有丰悌不合群的特点。他辛勤中夹带着狡黠,汗水里透露着聪明,并以此辅助自己善于窥测局势、把握机会的权术本能。
是这样的形貌,形成了他令人难忘的才能。但才能之外,他的苦寒、“懂事”,一定要出人头地的雄心,也使他有着根深蒂固、市井人物般的性格弱点。几十年后,腾杰谈到他时,一方面不吝言辞地赞誉他“长策略”,是民国和陈立夫并列的两大“组织天才”之一,另一方面,也不无惋惜说他“胸襟不够宽宏”。
康泽一生的前40年有三大“成就”:蓝衣社庞大宣传系统的缔造;震动民国的“别动队”和“新江西”模式;对三民主义青年团长达7年的控制。
正是别动队使他成为蒋介石最器重的学生之一。3年多以后,宋美龄在西安事变中,把它列为南京政权的三大成就之一;23年以后,毛泽东在《论十大关系》的雄文里,特地把康泽和末代皇帝溥仪当作战犯成功改造的例子。提起他的别动队时,毛泽东说,康泽“并非没有可杀之罪……”
第十一章别动队
1
后来声震民国的别动队,兼有军、政、警、宪、特五大职能,被康泽称为是一贴“万应如意膏”。它首先是一个军事组织,在其鼎盛时期,它下属5个纵队,管辖着2万4千名队员和3个师的正规军。它装备精良,战斗力极强,曾有过以一个中队(连)击退方志敏部队一个师的战例。
但它又是大半个江西、鄂东不折不扣的“军政府”。在这些地方,它建立了严密的保甲编组、“义勇壮丁队”、民兵组织,操纵着近千万居民的生杀予夺。它的势力后来还弥漫进贵州、四川,操纵了贵州全境、四川大半的政务。从1933年到抗战前夕,它在这广漠的区域内任命村镇保甲长,过问县政府工作,甚至中队长即可“代行县长职权”。
此外,它还监视民间、整饬军纪、执掌交通。南昌行营明文规定,其总数约8千人的便衣特务,任何人都有权调动当地正规军一个连的兵力,可以搭乘一切公私车辆,可以进入一切公私场所。这些特权至少在江西,是得到切实保证的。康泽记得,一次,在南昌的一家剧院,几名别动队特务看上了陈诚副官的靠前座位,为此大打出手,但事后副官却因“违反纪律”被撤职。另一次,别动队特务因临时征用一名师长用车,相持不下时,蒋介石亲自出面干涉,训斥了那个倒霉的师长。
在别动队存在的大部分时间里,南京官场一直流传着它是“御林军”、“监军”,“见官大一级”的种种传说。即使是抗战爆发、康泽称“别动队不复存在了”以后,由它改编成的部队仍直接负责重庆卫戍。
对别动队,许多年以来,一些西方学者都有着种种迷惑。一方面,它推行教育、恢复生产、重建秩序,并且,由于它在贵州的政变,在四川的渗透,八年抗战才有了一个稳固的大后方;另一方面,在它短暂的5年历史里,它以上饶为中心,建立了数以百计的集中营,它并以砍头、挖心、活埋、点天灯等中世纪的野蛮手段,屠杀了数以十万计的民众。一直到1958年大修水库时,几省民工还在山野间挖出当年的骷髅和白骨,斑驳白骨上残留着火烧刀砍的痕迹,一个个骷髅的黑洞仍仰视天际。
在别动队短暂的5年历史里,它一手是“秩序”、“扶助春耕”、“复兴农村”,另一手是令人窒息的镇压、漫天的血腥和大量的死亡。它的始作俑者康泽,也有一褒一贬、截然相反的两个外号,“康青天”和“康屠夫”。
2
因为别动队的“党卫队”性质,它也一举成为已发动“第二期革命”的蒋介石,最为关注的一个蓝衣社组织。9月21日,他离开庐山,轻车简随地抵达星子县。
这一天,在略显简陋的校舍里,面对两千余名特训班成员,蒋介石发表了《革命的心法——诚》的演讲。邓文仪谈到,这是“专对力行社各级干部的特别指示”。出席演讲会的大半人员都是后来的别动队员。另外,“很多在南昌的力行社员也专程赶到星子去参加听讲”。
在硕大的孙中山和自己的画像下,一身戎装的蒋介石显得异常真诚、异常激动。这是一个不同于往昔的蒋介石。20年后,时任美国副总统的尼克松曾访问台湾,他说在这一次的访问,以及他与蒋介石前后的几次接触中,他“从未见蒋介石笑过”。他认为这是一个“僵硬而呆板的人”。
40年代曾和蒋介石共事的另一个美国人,史迪威将军,更不屑于蒋介石的装腔作势,枯燥无味,他轻蔑地给蒋介石取了一个外号:这颗“花生米”。
不仅外国人。在连篇累牍的关于蒋介石的描述中,机械、沉闷,是几乎所有人对他的共同印象。“时势造英雄”,然而,在纷纭的大时代,这却是一个毫无个人魅力的领袖。他只是自己所代表的权力机器的符号,并且也是它的化身。南京政权一如他的面貌一般,激发不起任何人的好感。
但,1933年的这个特殊的夏天,面对自己的“党卫队”,这个僵硬呆板的人却流露出一生罕见的表情。国家统一、民族复兴的前景,似乎在他那空茫的眼前浮现着。邓文仪后来描述到:“蒋氏在此次演讲中,情绪激昂感人,全场为之动容”;“蒋氏所流露的激昂态度,是他(邓文仪)追随蒋氏多年以来,从未见过的”。
他先是阐述了自己对“时局”的看法:“伟大的中国第二期革命,现在已经临到我们头上,搁在我们肩上,绝对的责无旁贷。同时,我们的成功也就在目前!”
他号召“大家要做继往开来的革命党党员,做第二期革命的先锋……我们每个人要为团体、为主义、为革命来奋斗,来牺牲!”
最后,他慷慨道:“从今以后,一定要有真诚的革命党出来!当然我做领袖,要首先以身作则,忠于主义,忠于革命,忠于全体的党员……自我今天将革命团体的特殊精神告诉你们以后,大家要真能从此共患难,同生死,如手如足,亲爱精诚!……”
两三千人鸦雀无声,静静地听完了这个长篇演讲。散会后,许多魁首、党徒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与振奋,他们一改往日清廉的自诩,走上街头聚餐。星子县凋敝街道的酒楼、饭馆,这一天的生意几乎被蓝衣社包圆了。他们在酒桌上或窃窃私语,或谈笑风生。
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在这个演讲中,蒋介石绝口不提业已腐朽的国民党。他所说的“团体”、“革命党”、“革命团体”,指的都是成员已发展到约7万人的蓝衣社。
蓝衣社作为“三大派系”之首的地位,就这样被蒋介石承认了。一直到40年后,面对自己的儿子,邓文仪都特地强调,从此,《革命的心法——诚》的演讲稿,成为蓝衣社的“基本文件”。成为它权力的依据。
但,出于“为尊者讳”的习惯,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