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色古香] 蒹葭 作者:八爪南宫(完结)-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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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囡大怒,一把夺过庚帖踩在脚下,几乎咬碎了牙齿,恨不得扑上去撕碎宋依颜轻灵娇俏的脸,“姨娘!那晋候的小四少爷一向有肺痨,谁都知道他活不过今年冬天!你竟然……你竟然将玉儿妹妹许给他?你安得什麽心?”
宋依颜柔弱的身子一晃,嘤嘤跪倒哭泣起来,梨花带雨委屈万分,“老爷,我都是好心,我根本不知道晋候的小四少爷有肺痨啊!上次在晋候府看到小四少爷和玉儿年龄相仿,长得又清秀,才会动了这个心思替玉儿寻个好人家哪!我若是知道小四少爷有痨病,怎麽忍心将玉儿许配给他?我心里一直将玉儿当成我的亲生女儿一样的呀……”
“晋候小四少爷瘦的骷髅一样,姨娘你竟然说他相貌清秀?姨娘在骗鬼?小四少爷的身体状况父亲不知道也就罢了,姨娘你天天去晋候府走动,你会不知道?”囡囡将妹妹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无法抑制的颤抖,好害怕那粗壮的晋候信使伸手将玉儿从她怀里抢走!
“住口!你怎麽能这样说你姨娘!”还未等到宋依颜反驳,韩烨冷冷低斥,将宋依颜娇弱的身子搂紧,“你姨娘这麽多年一直不争不抢,委屈在家里操持家务,性格善良就不说了,你怎的小小年纪如此恶毒,这样血口喷人?”
囡囡冷笑,母鸡护小鸡一样,将妹妹挡在身後。
那信使却上前一步,对着韩烨折腰,“韩都司,你也清楚咱们北周的规矩────如果女儿未嫁而未婚夫婿过世,女儿是要以身殉葬的。”
韩烨喉咙干哑,“可是,规矩是规矩,民间却少有执行的……”
“那是民间,都司可是京城高门,”信使寸步不让,“只要玉儿小姐为小四少爷殉葬,就是咱们北周首屈一指的烈女,那京城的贞节牌坊里,会有玉儿小姐的一块位置!除此之外,韩都司作为烈女之父,能获得的名声和提拔就能不用说了,韩都司有什麽好犹豫的?”
宋依颜柔柔依偎向韩烨,擦拭着眼角,“老爷,若是老爷去了,依颜一定也不独活,跟着老爷去了……”
“爹爹!爹爹!”
囡囡跪着爬去韩烨脚下,狠狠磕头,洁白的额头上血迹纵横。
“爹爹!玉儿……玉儿是娘亲留下的啊!她是娘亲用命换来的啊!爹爹,你怎麽忍心?爹爹你忘了,玉儿三岁能诗,四岁就做的一手好词,她长大後要当天下第一才女的,爹爹,你忘了你对玉儿的期许了麽?”
小小的女孩子吓得魂不守舍,眼泪哗啦落了下来,手指比寒风朔月的石头还冰冷,囡囡不敢停,一直磕头!
她恨不得掏出心肺肚肠,如果现在跳入油锅或是拼上刀山能救得妹妹一命,她也会做!也会做!
“爹爹,如果非要殉葬,让囡囡代替玉儿去死吧!爹爹……”
“女儿贞洁之事,岂可代替?”信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将那颗丹红色的毒丸递给韩烨,“韩都司,这颗丹药是‘冥缘’,一丸定冥婚。按照咱们北周的规矩,如果玉儿小姐吃了这颗丹药殁了,便是冥婚已成,和小四少爷合葬。
当然,如果玉儿小姐吃了丹药却没有死,那麽便是这段冥缘不成,从此以後玉儿小姐不再是小四少爷的未婚妻,不但依旧享有烈女的尊荣,日後还能自行嫁娶。”
囡囡只觉得呼吸快要被泥土封堵,房里的空气怎麽那麽稀薄,她一把搂紧妹妹,感觉玉儿的泪水热热的濡湿了她胸口的衣衫。
不能。
不能。
就算毁了韩家的声名,也不能用她的玉儿去换!
不能!不能!
没有人吃了冥缘还能活着────因为那冥缘丹根本就是剧毒!
玉儿身体这麽弱,怎麽可能抗的过去?
况且,那冥缘丸吃下去死状凄惨!这丹药刚刚吃下去并不会马上要命,而是会分九日要命!
死於冥缘丹的人外表完好无损,内里却会被腐蚀干净,化成水流出七窍。
九天之後,玉儿就会化为一个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躯壳,连内脏都没有啊!
韩老爷当着信使的面也跪在了韩烨的地上!
“这都司我们不当了!韩家也不要这脸皮了!烨儿,咱们本来就是旭阳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村民,咱们一家子和和乐乐留在旭阳种地不好麽?我们不回京城了好不好?咱们就回绝了晋候他老人家!咱家不能为了一个官帽丢了玉儿的命去啊!”
韩烨闭起眸,“爹,你以为这件事只有丢官这麽简单麽?”
“烨儿……”
晋候虽然对他有提携之恩,但是其人性格复杂多疑,若是今日玉儿不吃这冥缘丹,晋候明日就能革了他的职不说,还会将他们一家老小压死在旭阳,蹂躏欺凌都是可以预见的事。
“玉儿,”韩烨蹲在小女儿面前,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她澄净的眸子,“玉儿,你是最懂事的……”
说了一半,他扭过头去,不忍再看女儿清澄天空一样的眸子。
玉儿静静看着父亲,将小小的巴掌放在父亲脸上,轻轻一滑。
“我知道,”她小声说着,“我知道,爹爹,没事的,别伤心。”
韩烨心底如同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似的,铺天盖地的疼痛袭来。
好像在当初听到翠秀亡去的消息时,那种莫名其妙的巨大恐慌。
而他的小女儿纤细的身体转过身去,仿佛一只小小的孤雁。
信使的大手死死按着韩囡囡,不让她爬向自己的妹妹。
玉儿接过那颗丸药,也不配水,闭眸仰头,咽了下去。
韩囡囡发出一声长长的凄厉嘶叫,宋依颜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玉儿吃完冥缘後转过身去,将地上的姐姐扶起来,轻轻拍干净了她衣裙上的灰,满室寂静,只有手掌拍在布料上的声响。
韩囡囡瞪着眼,血一般的红。
她清瘦纤薄的妹妹,在阴淡的光线中凝然孤立,好像一只被人生生折断翅膀的鸟,衣衫宽落落的,小脸如同刚刚出炉的瓷胎,光滑透白。
有什麽东西永远碎裂,将满腹心肠拧成血肉模糊。
*********
深夜的月亮,被一点点的星星敲碎。
冥缘在玉儿体内融化,攀上肌体内的血肉,所到之处,皆是焚血烧骨一般的剧痛。
囡囡跪在床上抱着妹妹,看着她小小的柔嫩指甲狠狠抓在床头的木头上,将粗大的橡木抓的稀烂。
到了後面,玉儿连抓木头的力气都没有,嘴唇眼皮一阵青黑,只能低低唤着,姐姐、姐姐……
成了这样,玉儿都不肯喊一声疼。
死亡的黑夜如同墨汁一样在房内晕染。
囡囡无法可想,只能迷茫的抱着气息弱弱的妹妹,将她惊恐的压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防止死神抢走她。
这晚呼啸的大风就好像母亲过世的那一晚,那麽狂肆,那麽疯,院子里的大柳树被吹得如同疯妇,在风中凄厉呼啸。
晋候的信使并没有走,住在外院的厢房里面,等着九天後,将韩家三小姐的尸体带回晋候府。
玉儿在忍了三天之後,终於忍不住,睁着黑曜石一般的眼眸,哭着对囡囡说,姊姊,我疼。
一句话,将囡囡的柔肠扯碎。
她的玉儿,雪雕一样美丽可爱的玉儿。
玉儿虽然孱弱,却每天都执着的在柳条青青的树下等待她回家,小小的身体好像一只芳香洁白的鸟,玉儿睁开眸子看过来的时候,目光如秋日清晨里宁静的湖,清澈得高原冰雪都能融化,春光温暖。
这样的玉儿,对她说,姊姊,我疼。
囡囡根本无法入睡,而只是眼睁睁的看着玉儿受苦。
夜来风雨大作,房内灯光如豆,屋瓦被风吹得几乎掉落下来。
玉儿躺在榻上,睁开双眼,目光轻柔温润,看着囡囡。
仿佛是看不够的样子,她专注凝望着不肯移开。
囡囡看着妹妹,泪水从眸间大颗大颗的掉落。
烛火沿着残破的灯绳舔舐焚烧,仿佛每烧一寸,玉儿的生命就多流逝一分。
玉儿张张惨白小嘴,柔声说着,“姐姐,别哭。”
囡囡只是摇头,拼命地摇头,什麽都说不出来。
玉儿的脸上布满黑沈沈的死气,但是在囡囡的眼里,她还是那样春日柳下,芳香洁白的妹妹,玉儿牵着她的衣袖,如同往日一般。
“姐姐,我好疼,就想这麽死了算了。”
“可是姐姐,我怎麽舍得?姐姐,我死了你怎办?”
“让我多陪陪你罢,姐姐,哪怕多一天,也是好的。”
她的玉儿,为了再多陪她一天,又一天,强忍着那火焚蚀骨的痛楚,在床榻上痛苦呻吟辗转。
宅子里已经备好了寿衣,三日过去,囡囡已经瘦下去好几斤,行走间,仿佛一个鬼魂,她抱着玉儿,仰头看那春上三月,渐渐丰满的春色。
最後一眼了。
玉儿仄仄的靠在囡囡怀里,青白色的小脸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只是一双眼睛,仍然是通透澄澈的模样。
“姐姐”,她依依低唤,“对不起,姐姐,玉儿不能亲口去向鱼神大人道谢了……”
一道冷光如同雷电重重劈开囡囡混沌的大脑。
……蒹葭!
囡囡大口大口喘息着,疯狂向着那面旭阳大湖奔跑!
阳光刺眼,将脚下的土地照的如同棉花絮一般虚软,或许不是地面软,而是她的腿太软。
囡囡跌倒在地,爬起来,继续跑。
湖面清圆,宿千阳雨,芦花飞旋。
“蒹葭!蒹葭!救救玉儿!蒹葭!”
囡囡如同一个疯子,满头青丝比稻草还要蓬乱,她迷茫着奋力睁眼,头疼欲裂,视线也有些模糊,逆风大喊。
她飞扑向那颗青色大石,疯狂敲击!
几乎是同时,银光破水而出!
囡囡怔怔仰望,她嘶哑哭着伸出手去,立刻被一双柔软温柔的手臂密密收入清凉怀抱!
那怀抱那麽温柔那麽安定,银丝如月,将她一身惶恐安抚笼罩。
********
吃了冥缘丸之後九天过去,韩玉儿竟然没有死。
晋候信使不可置信的坐在韩玉儿床边。
囡囡紧紧握着妹妹的手,盯着信使的脸色,大气都不敢喘。
韩玉儿靠在姐姐身上,脸色仿佛烛火下透明的玉,虚弱到一碰就碎,但是,她的确活着。
信使摸了摸下巴,淡淡摇摇头,那冥缘丸是他看着这韩玉儿吃下去的,而她竟然没有死,按照北周规矩,只能说明这韩玉儿的确和小四少爷没有冥婚的缘分。
他於是含笑拱手,转身而去,徒留惊喜万分的韩烨和苍白着脸的宋依颜。
雪芍仔细看了看韩玉儿虚弱却红润的脸色,以及平稳的呼吸,神色莫测的皱起眉头────冥缘丹是无解的剧毒,韩玉儿怎麽可能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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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阳湖畔,蒹葭坐在囡囡的小舟上,忍着疼痛将鱼尾上的鳞片一片一片揭下来。
鳞片连身,触动每一根神经,每揭下来一片都带起鲜红血肉。
囡囡哭着蹲在蒹葭身边,哭着看它额头冒出豆大汗珠。
“好了,这十片你要磨碎了分成三天,和菱角汁一起给玉儿吃下去。”
蒹葭将手中抓着的,血粼粼的鳞片放入囡囡手心里。
鳞片有铜钱大小,阳光下光彩夺目,相互碰撞间发出清脆的银币声响。
蒹葭的鳞片,就是救回玉儿一命的宝物。
那一晚,它在她的哭喊中听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由分说刮下一把银色鳞片。囡囡急忙赶回家将鳞片打碎喂给玉儿,终於救了妹妹一命。
“可是那种毒丹实在太强,你妹妹的身体又太弱,只吃一次是不够的,你要每天给她服用一片。”
蒹葭温柔的说,毫不吝惜的从自己身上撕下一片又一片。
只是拿眼睛看着,也知道它该有多疼!
囡囡颤抖着手,掏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一点一点抹上蒹葭光的伤口上。
人类的伤药对它没有任何治愈力,但是蒹葭温柔的蹭着她,并不阻止。
它知道这个姑娘心里,已经很苦很苦了。
它怎麽忍心,让她再为自己的疼痛再心碎。
囡囡的手指细细抚摸过它冰凉光滑的尾巴,心疼的咬紧唇瓣。蒹葭每揭下一片,她的心口就像被刀狠狠扎一般,痛彻心扉。然而,她不能不要它的鳞片,那是玉儿救命的东西。
这样美丽的鱼尾,因为少了几排鳞片,再也不复曾经的无暇夺目,光秃秃的伤口如同一颗颗眼,控诉着她的残忍……
“再过几年就长起来啦!”
蒹葭笑着蹭她,一点点的,蹭掉她心底的仓皇。
“蒹葭……”囡囡还想开口,就见蒹葭皱了皱鼻子。
“少了几片鳞,你嫌我丑我了麽?”
“怎、怎麽会……”
“那就好,”蒹葭兴奋的掉了个个,美丽的银发在水里打着旋儿,“囡囡,如果等我化龙的时候,这些鳞片还没长起来,你就可以把它们当做一个记号。”
它大声笑着,笑声在蓝天下飞扬。
“囡囡,如果有一天有一只银色的龙来找你,你一定要记得它身上的记号呀!”
那笑声清甜如同梨花树下风吹过的琳琅,带起湖面涟漪圈圈。
“囡囡,你不要认错龙喔!我是蒹葭,变成了龙你也要认得我喔!”
那天风是那麽轻柔,迷离了囡囡的眼睛。
她心爱的鱼神,银发飞扬,笑声在阳光中融化。
蒹葭。
泪水迷离中,她跟着它一起笑,捧着手中满满一捧的银色鳞片。
当然啊,无论你变成什麽模样,我永远都不会认错你啊,蒹葭。
人永远都不会错认自己深爱的,无论你是鲤龙、龙、还是人。
她没有看到的是,远处岸上,悄悄尾随她而来的,一抹鬼鬼祟祟人影,躲在树後。
人影在看到蒹葭的一刹那,细小的眼睛闪过惊讶、恐惧、了然……最终,化作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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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囡将玉儿放在椅子上,然後推着她来到庭院赏柳。
玉儿极其虚弱,但终究还是缓缓好了起来,只是冥缘丹毒性太烈,虽然有蒹葭的鳞片相救,玉儿的腿却再也不能行走了。
小小的女孩子并没有任何不豫,玉儿甚至没有任何哭闹,静静的坐在囡囡为她制作的木头轮椅上,微笑着为囡囡卷起柳叶吹奏她喜爱的江南小调。
“囡囡,我生在水中,我的鳞片是至阴至寒之物,玉儿吃了以後,在完全康复之前,千万不要受凉,否则前功尽弃,性命难保,你一定要记住,切记切记!”
将鳞片交给她的时候,蒹葭再再嘱咐。
深秋萧瑟,囡囡一刻也不敢疏忽,早早将玉儿给严严实实包了起来,还未入冬就将炭火堆得高高的,惹得小姑娘连连轻笑。
“姐姐,”她摇头笑,制止住囡囡企图再盖下来一层棉毯挡风的手势,“姐姐,再盖,玉儿就要被热死啦。”
囡囡一向舍不得对玉儿摆脸色,只在晚霞的红艳光芒里抚摸妹妹冰凉的脸蛋。
“乖,蒹葭说,你的腿还有治,它一定会帮你站起来的。”
蒹葭说过,要想治好玉儿的腿,需要潜入连它都不曾去过的深渊最底部,去找一种珍稀的珠贝,那种珠贝生长的地方暗流湍急,连它轻易也不敢涉足。
囡囡不愿意蒹葭去冒险,也心痛妹妹就此站不起来,两相撕扯间,苦不堪言。
小姑娘看着姐姐复杂的脸色,将小小的巴掌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