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天下-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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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绍帝固执,哪里肯与赵氏讲和,这件事千难万难。何况那赵长歌也不是池中之物,早晚有龙腾四海的那一天。简佑见他这般模样,心情立时跌到谷底,心想,看来咱也该回乡种田去了。议了半日,众人难以拿出个妥善的法子。元瑾无奈,只好说:“要不,请海老将军领军十万救援如何?”
元瑾的正室几年前就病故了,他当太子后为了笼络这位老将军,便迎娶了他的幼女海明珠为太子妃。海奇山为人忠心耿耿,也颇为善战,当此重任勉强还算合适,于是众人皆无异议。其实除了赵家旧部,南魏朝中立过军功的大将也就只剩他一个了。
可奇怪的是,不等海奇山到达边境,西越大军略略骚扰了一下西线数镇便收兵回去了。他们哪里知道赵长歌根本无意在冬季举事,此次不过是装个样子,好让南魏调动天下兵马,分散实力。他得到海奇山挂帅出征的消息后,立刻就叫重峰召回西越大军。只是元瑾被他吓怕了,不敢因此大意,便命海奇山不必返京,领兵抚镇西线。可这样一来,朝廷就不得不多供养十万大军了。每日光是支米,便要耗费两千石。户部难以为继,上奏绍帝。皇帝朱笔一挥,按人头强纳“西税”。南魏这两年连连加赋,百姓早已是不堪重负,如今再多了个“西税”,哪里还活得下去,只得卖儿卖女,流离失所。
这天长歌正在帮重峰处理政务,案几上的折子堆得如小山一般。两人忙个不停,偶尔抬头对视时,便会不由露出微微笑意。赵月领着伯尧仲曦进来,他们俩送来了萧拓的密信。大失颜面的南庭王酒醒后都没敢和他照面,立刻启程回北戎去了。这双生子则奉萧拓之命,留下替他们传递消息。重峰见北戎皇帝来信催他们举事,便问道:“咱们这些年来像蚂蚁似的屯粮屯兵,早都准备妥当了,何不趁南魏皇帝病重,政令混乱之际举旗出兵?”
“再等一等,”赵长歌胸有成竹,微微笑道,“你别心急啊!”
“还等?等什么?”重峰追问。不自觉时,人已和长歌贴得十分近,呼吸可闻。等他想起此间还要外人,连忙羞愧得倒退。
长歌最爱他腼腆,忍不住偷偷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又转头笑盈盈地望着伯尧仲曦两兄弟。仲曦耐不住他犀利眼神,只好说实话了,“陛下也不是真的要催小王爷您动手,他只是~~”后面的话有些大不敬,说到这里便踌躇了。
“他故意给我找不自在呢,对吧?”赵长歌大笑起来。萧拓与他相斗,每每落在下风,一想起来难免有些个不忿,便特意为难一下赵长歌,权当是出气。仲曦抿嘴乐了,算是默认。一直冷冷看他们嬉笑的伯尧此事却突然插话说:“我记得以前有个漂亮到不像人的信王,不知他现在何处?”
一语毕,满屋子愉悦的气氛立时就没了。赵长歌背着双手,抢在众人之前独自走了。重峰也不知该如何接口,讪讪离去。仲曦瞪了
他哥哥一眼,气呼呼地问:“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干嘛往人家心口上撒盐!”
伯尧咬住下唇不答,可满脸幽愤表情已实实在在出卖了他。仲曦怎么不明白他的心思,长叹道:“他是什么身份,咱们这样的人能与他相遇相识一场已是三生有幸了。这人看着多情,其实最是心冷。西越皇帝待他是这样的,连咱们陛下都不能不对他在意,又岂是常人可以攀附的。哥哥,千万不要为他做出傻事来。”
“我~~”伯尧的心很乱,未语泪先流了。他方才看见赵长歌与重峰亲密的样子,便像是有人在揪他的心肝肠肺一般难受。又想到长歌往日待他兄弟二人的种种恩爱体贴,便忍不住出言讥讽。仲曦搂住他,低声劝慰道:“你故意冷淡撩拨他也是没用的,咱们知足吧!”
第五十七章
两线用兵,军耗极大,况绍帝为求长生,近年来在炼丹修道上靡费金钱无数,南魏上两代君主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一点家当如今都已败尽了。户部虽然明知一再加赋无疑饮鸩止渴,却也是无可奈何。绍帝下旨要各地追捕赵氏合族,可武威王早就带着族人消失无踪了,各州各县为了虚应上峰便胡乱抓了些赵姓的男男女女,把他们诬攀做赵家亲戚,统统送到京城请皇帝治罪。赵氏本就是中原大姓,如此一来牵连甚广。有些个歹毒贪财的官员更趁火打劫,连其他姓氏的大户也遭了难,不送个千把万的银子给办差的官员们就休想囫囵脱身。于是民怨如沸,矛头都指向了寡义薄情的皇帝。
这一天兵部尚书郑慧背着一个大麻袋,颤颤巍巍来到元瑾面前,叫了声“太子”便拜伏在地嚎啕大哭,竟至不能言语。元瑾大惊,忙令左右搀扶,亲自奉茶后再追问原由。郑慧激动得全身发抖,好不容易扯开麻袋,掏出一大团灰糊糊的事物来。元瑾接过仔细看了半饷才分辨出这团事物乃是三分粗糠、三分砂土,拌着三分草皮树根,还有一分是黄河粟。他不明就里,问道:“慧公,这是什么?”
“这是海老将军命人退还回来的军粮啊!”郑慧悲呼一声,已是老泪纵横。他哽咽着说:“户部签发调拔粮食时,老臣亲自查看过,那都是好的。虽说沿路运送,千里迢迢,穿州过县时少不得被盘剥调换一些,但老臣心想他们总还不至于黑心至此吧!哪里想到~~他们!苍天呐!”
元瑾听得浑身泛寒,原来朝廷纲纪已败坏到了如此程度,连未来国丈的军粮都有人敢以次换好,大肆吞没。他正要派人去请刑部与大理寺的刑官们过来商议如何彻查此事,骤然想起如今西线缺粮,海奇山如何能约束士卒。连忙又问:“那西线现在局势如何?”
“士兵们已闹过事了,海老将军不得已连斩数人才勉强镇压下去。他派人送回来紧急公文,说是五日内朝廷不重发粮饷,军士必定哗变,他列籍朝班多年,临危不敢脱逃,唯有以死尽忠罢了!”
“五日!”元瑾几乎晕厥过去了,“如今隆冬深寒,这一批军粮还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叫我到哪里再去筹粮。这些贪赃的官员实在可恶至极!”他的话还未说完,只见绍帝的传旨太监已是一只脚跨过了门槛。这太监对他说道:“太子殿下,皇上让奴才前来传旨,说南疆修建万寿神宫的银子还缺六十万,命殿下尽快筹措,不要误了工期。”这太监干巴巴说完这几句话,便转身走了,正好一头撞在闻讯赶过来的户部尚书怀里。包南叶听得皇上催要六十万白银,腿肚子已是一软,又被那太监一撞,立时骨碌碌滚下高高台阶,摔得头破血流。事也不能议了,赶紧命人去请太医吧!
等元瑾七手八脚地料理完一切,一抬头才知道外边已经全黑了。雪是从傍晚便开始下了,此时鹅毛大的雪片不住飘舞翻飞,将大地渐渐包裹起来。空寂的宫院早已是一片琉璃世界,玉砌乾坤,可他很清楚,在这洁白纯净之下的血腥污垢只怕比世上任何一处都要多得多。泱泱大国,堂堂一个户部,如今却连十万石军粮都无力筹措,更别提绍帝要的那六十万两白银了。最后竟逼得他去找太监总管吴城商议,打算偷运宫中闲置的金银器具拿出去换现钱。大厦将倾,难道真的就没有办法救南魏了吗?元瑾独自在寒夜风雪中苦思冥想,不时望向身后的巍巍宫阙,心里空落落的十分难捱,真是咫尺之间,如隔天河了。
几天后,西越神都也落下了今年头一场大雪,小半日已是满城红妆素裹,琼玉铺地。赵长歌披了身黑色貂皮大氅,正打算去看看命人新铸的火炮和排弩,忽见赵月施展轻功,飞奔着进来禀报:“信王来了!”
长歌连帽急来到正厅,只见眼前之人一袭青衣,素袖如云,站在廊下,听到他的脚步声,便慢慢转过身来。那人笔挺乌黑的眉下那双清透凤目依旧纤尘不染,顾盼间横波流转,不知天上人间,世上最珍贵的碧玉明珠都不足以与他双眸争辉,正是边关一别后再也无从相见的元璎。
元璎的心情奇好,与赵长歌携手进了内室,未待坐定便亟不可待地说:“长歌,五弟来找过我了。如今社稷危难,他联合了京中数位大臣,打算逼父皇退位。他叫我来告诉你,皇上的身体早就垮了,已无多少时日,求你看在太后的情分上容他得享天年吧。待五弟登基后便会亲自为赵家昭雪冤情,并将整个西北都送给你,许你赵家裂土封疆永为西北之王。你可愿意与朝廷和解?”
元瑾苦思数日,终于想明白了。要挽救南魏于即倒,首先便得摆平那高高在上,不顾国家百姓安危,一心一意要与赵家死缠烂打的皇帝。只要绍帝还在位一日,即便他无力纠缠,人家赵长歌也一定不肯罢手的,于是狠下了决心。那日,他派人请朝中几位素来敢想敢为、又忠于国事的大臣们,在供奉着先皇神主的奉先殿内秘密会面。众人一到,他便抢先下跪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大臣们心惊肉跳,滚葫芦般跪倒在地,由兵部尚书郑慧起头,颤声问:“殿下为何行如此大礼,臣等不敢当!”
元瑾把一份密报双手呈上,那上头写得清清楚楚,北戎西越已结成联盟,开春雪融之后便会同时发兵攻打南魏。而南魏军中大多数将领因不满绍帝苛待赵家,竟有了拥戴赵长歌,造反起事的念头,其中就包括手握十万雄兵,掌管北线门户的周游周大将军。看完密报,在场所有之人,脸色齐刷刷地白了。国库空虚,缺兵少将,南魏拿什么去抵挡列强?何况绍帝一心只想求长生,将大把大把的银子丢在南疆。元瑾伏地泣告道:“大难将至,元瑾有一计或可救之,求各位鼎力助我!元瑾代社稷祖宗与万千黎民叩谢了!”
众人抬头望向神台。层层帷幕之下,横放了好几排祭台,靠里头摆满了三牲瓜果祭品,前排祭台上三只斗大的铜炉里,各插了三炷杯口粗细的檀香。两代南魏君主温和含蓄,与烟雾氤氲中俯视着他们,于是立刻就明白了太子那并未说出口的救国大计。头上仍缠着纱布的包南叶年轻气盛,又明白元瑾确是一片苦心为国为民,便霍然站起来,取过祭台上的金杯,咬破手指第一个将鲜血滴入水酒。郑慧长叹一声,接过酒杯学着他的样子歃血为盟,其他几位对视片刻,最后也都一一照做了。
元瑾既得众人相助,便连夜快马奔驰,赶到蜀中元璎那里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央求他代为说服赵长歌。元璎离开京城时本决意不理朝廷之事,但听完元瑾一番掏心掏肺的话,他的心思也就变了。此事如一线生机,若可行,那南魏皇族便不需再与赵氏兵戎相见,两家和解后,他也就不必因为杀父仇人之子的身份,而躲着赵长歌不敢相见。元璎说完这一番话,不由眸光流连,深深望向长歌。
赵长歌的表情深敛如海,并无一丝喜悦,只是说:“元璎,你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一趟,多住几日吧。从明儿起,我陪你四处走走看看可好?”
“你不愿意?”元璎热切的心像被雪水淋过了一般,怔怔地问道,“这样还不够吗?五弟是真心要与你和解的,你是不是信不过他?”
赵长歌实在不忍心对他说出真相,可更不愿意当面欺瞒于他,伸手摸了摸腰间的折铁宝剑,慢慢说道:“太后过世前曾要我不可亲手杀害元氏皇族,我答应了。但,如果他们要自相残杀,便不是我的过错了!”
元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微微皱眉问:“你是什么意思?”
“元璎,你方才说的事,我早就知晓了。”赵长歌硬起心肠回答道,“其实,我一直就在等他出手逼宫!”
“你!”元璎惊得失色,站起身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好狠的心计!”
赵长歌一脸木然,丝毫不为所动。元璎为人十分聪慧,对方稍一点拨,已明白了其中的惊天大阴谋。元瑾手上那份详细的密报,只怕是赵长歌故意让人泄露给他的,为的就是要迫他铤而走险,父子相残。他瞧瞧长歌铁青的脸,想到自己父皇与赵家两代人的恩怨,又慢慢放软了声音说:“长歌,就算我求你,你罢手吧!五弟说了,只要你肯放过皇上性命,其他什么事都有的商量。”
琉璃盏下的信王,眉间微蹙,眸光深处似有什么在不住流转,那清润出尘的模样,实在叫人由衷心赞。赵长歌并不愿意伤他,却又不得不把话说清楚透彻,“元瑾成不了事的!他身边的大太监寿山是皇帝派在他那里的密探。你们兄弟几人他一个也不放心,打小就安插了眼线。元瑾在奉先殿里与数位大臣歃血为盟,此事早已被寿山报知皇帝。嘿嘿!他从蜀中返京,只要一进城门便会被拿下。依你父皇的性子,弑子这样的事只怕也还做得出来吧。”
元璎只觉天旋地转,两眼发黑,原来这一线生机其实是条死路绝路,可怜他们兄弟俩竟以为抱住了救命稻草。他挣扎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来,“你都知道的!”
“元璎,我停不下来的!”赵长歌眼中满是怜悯,柔声说,“元瑾一败,海奇山也会因此受到牵累,朝中再无人能挡我大军。十二年,我父亲和三叔被害已整整十二年啦,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第五十八章
元璎远远离开京城便是为了不想亲眼瞧着所爱所亲之人兵戎相见,可这件事情忽然让他明白了,赵长歌心中的仇恨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深,所图的也不仅仅是为赵家讨回一个公道,还要改天换地,建立新朝,做一个彪炳千古的霸主。在那万丈雄心下,他们两人之间的那一点点相知相惜,实在是不堪一击。再想到素来谨小慎微的五弟为力挽狂澜所做的挣扎与努力,元璎立时觉得自己原先置身事外的想法真是太自私了,于是振衣而起。赵长歌连忙拽住他衣袖说:“你不能回去!元瑾来蜀中找你,皇帝已经知道了。你前脚离开山庄,后脚就有人飞鸽传书京城。”
“你!你连我也监视!”元璎勃然动怒了。虽然明知赵长歌此举多半是为他的安全着想,还是一样令他感到不快,只因为权谋之下,所有的一切都已变得不再纯粹了。
“元璎,千万不要回去!”面对元璎的伤心与愤怒,赵长歌心存愧疚,可箭在弦上,形势已不由人。依绍帝的为人,处置掉元瑾后,必定也不会放过元璎的。于是把那一片袖子紧紧攥在手心里,不肯放开。他说:“鸾鸟凤凰日以远,燕雀乌鸦巢朝堂。我非是贪图至尊之位,只是不愿看着这中原大地被人肆意蹂躏。元璎,你是明白我的,不要回去!”其实还有一句话被他压在舌底,没有说出口,“
元璎,不要与我为敌!”
元璎死死的盯住他看,就像是要把这人完完全全刻进自己心坎里一般。他天性冷淡,与任何人都亲近不来,即便是身边的人去了死了,稍稍动一动颜色也算是难得,唯独这人能带他遍尝人世间的欢乐畅意与苦痛哀伤。与他相处的日子里,元璎觉得自己好似一个木偶第一次被人装上了颗会痛会喜会体味周遭事物的心,终于像是个活人了。他知道这人已侵入他骨髓深处,今生再也割舍不得,可元瑾找他商量逼宫时他也点头同意了,如今怎能看着他独自赴死。于是轻叹一声,低低哀求道:“别的我不管,你救一救老五的命,行吗?他的正妃海氏已有五个多月的身孕了。”
“便是立刻飞鹰传书,到京城最快也要六天。按脚程计算,元瑾明日午后必入城,除非皇帝念及父子之情,不将他立时处决,否则~~”赵长歌微微停住了话头,“元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