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天下-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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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了重峰,它不远万里而来,自然是来充当信使的。蜡封的银筒子里有便条一张。重峰刚刚继位,在西越根基尚不稳固。长歌不欲令他过度卷入战乱纷争,所以没有要他挥师东进,只求他派军士不断骚扰边境,令南魏西线大军不敢轻离驰援即可。他这一走近半年,重峰终于忍耐不住,将政务交托三公,自己跑来南魏寻他。纸条上说,他带着一十六名心腹侍卫,星夜兼程,不日即将到达济宁。赵长歌看完后,先是摇头,心中有些怪他不分轻重,转念又想到这孩子待自己的一片痴心,终于还是微微露出了笑意。小峰,要来了!
赵月正兴高采烈地说着要安排人手去接重峰,忽然一个脑袋在门外一闪而过。段子堇眼尖,认出是萧岩,不由惊疑地问道:“他来做什么?”
赵月的脸色有些不大自然,含含糊糊地说了句“换药”就急忙跑出去了。瞧南庭王方才施展轻功迅疾如飞的架势,伤口想必早已痊愈,哪里还需要换药?何况这两人原本势如水火,赵月又何曾待人家如此客气热情过?长歌脸上笑意更浓了,拉住正要追出去细问的小段说:“走,陪我去看看城墙修好了没有。”
城高壁厚的济宁城这么快就失守,立时打乱了南魏百僚苦心安排下的伐赵大计。就在朝廷以为激战刚过,军队必须休整之时,赵清翔率领十五万之众,半月内连取晋州、汴州。此举如同卡住了南北咽喉,中都与东南各道的联络受阻,政令无法相通。于是,绍帝下了严令,限期夺回济宁。四十万大军分三路进驻青州、衮州、冀州,对济宁形成合围之势。
敌众我寡。赵长歌却在这个紧要关头,命段子堇率精骑十万,急行至江南一带。又要萧岩将麾下五万铁甲军拨出一半,避大路走山道,绕过沧州,骚扰中都外围各县。赵军一分再分,济宁守军已不足四万人,他自己则亲自坐镇城中,指挥调度。
南魏四十万大军由姚胜为主帅。这姚胜本是海奇山的副手,朝中无人可用,便破格提拔他为讨逆大将军。当年海奇山在雁门关受伤退养后,他曾留下协助周杨二将守城,见识过赵长歌的神勇与谋略,因此心中十分仰慕同时也十分畏惧。四十万大军磨磨蹭蹭,始终不敢过于逼近济宁城,直到绍帝严旨斥责了,才勉强列队出战。
赵长歌找到萧岩,开口便向他借擎日弓。萧岩那日待他走后便偷偷进入萧拓藏身的帐篷,才把赵长歌来找他商议攻城的事情一说,北戎皇帝就一声长叹道:“你中计了!他怀疑我身在此处,却苦无依据,方才诡称明日要诈降,其实就是为了试探你的反应。一出辕门,必定复返,以他的功夫若想潜入窥探,巡逻士兵是绝不可能发现的。你急急赶来我这里,已是不打自招!”萧岩对他四哥的话原还有些不大相信,如今对方挑明了要借取萧拓随身利器,这才知道自己果然上当,无可推脱之下,只好垂头丧气回营去取。
济宁城下,千军万马如波浪般向两侧分开,八面青绿色大旗迎风招展,由骑士们执着驰出来,最后是一面绣着“姚”字的黄色帅旗。接着,一队队刀斧手、长矛手、弓箭手、盾牌手疾奔而前,分列两旁,十多名身披全副铁甲的亲卫簇拥着南魏主帅姚胜出阵。姚胜打仗不行,虚张声势却很在行。全军分为八十一营,杀气腾腾地布满近百里的扇形战线上。旗幡招展,喊声震天,钲鼓相应,人吼马嘶,几乎遮去了半边天。官军的人数众多,气势不弱,济宁城头顿时微微有些骚动。赵长歌看着笑了,回头对赵月说:“开城门。”
朔风未号,卷云不扬。一人一骑,银甲长枪!赵长歌凛然立在城门前,独自面对数十万南魏大军。军中谁人不知赵氏三代威名!见到他天神一般挡在面前,竟是人人胆怯,一个也不敢上前。立马于主黄旗之下的姚胜暗中叹息,这个仗可怎么打呀!其实他心中也是万分不愿与赵军对垒,只是皇命在身,不得不从。他那里还在犹豫如何应对,赵长歌已挂枪张弓,那上古神兵擎日弓已被拉成满圆。三支穿云箭尽毁在他手中,无法重铸,只好用寻常镔铁重箭来替代。一声大喝,长箭破空穿尘,百丈之外,正中主旗旗杆。就听到嘎嘎一声,主黄旗倒下,顺带着压倒两名护旗手。这样的威势,诸神难挡,何况凡人。旗倒不祥,此乃败军之象!战马哀鸣,士卒鼓噪,恐惧如瘟疫般在军队中传播,居然连阵型都松动了。都尉们不断在队伍前后奔驰,喝令重整,这才勉强压住阵脚。
日出前刚下过一场小雨,远山近城,一片蒙蒙的白,灰暗阴霾的天空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极目所尽,一片苍凉肃杀。赵长歌再次提枪,枪尖斜指天际,灰白天地间,枪尖上的那一点血染红缨分外扎眼。虽说驰骋沙场,马革囊尸,方显出军人之勇壮本色,被人当做炮灰,强推上帅位的姚胜却无如此豪情。他自知今日士气大挫,出战也无胜算,何况对方虽只是一人,却难保没有埋伏下奇兵打算偷袭他的后方,便起了暂且退兵的念头。于是主营响起号角,四十万大军未动一兵一卒就后退了,直至三十里外才重新扎营。
赵长歌一箭吓退姚胜大军,暂保济宁无虑。再说带着十万精骑南下的段子堇。临行时,长歌送了两件攻城拔寨的利器给他,加之南魏为对付赵长歌屯重兵于山东一带,江南守备空虚,他一路顺畅,几乎兵不血刃地就拿下两座重镇。这法宝头一件是香香热热的大馍馍。素为鱼米之乡的江南此次受灾最重,富庶大户反趁机勾结官府大肆提高粮价,牟取暴利。短短一月内,粮价涨了二十多倍,中等人家都难以为继,小门小户的几乎家家都有人饿死,有些地方甚至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段子堇攻城不派云梯撞车,只拿刚出笼的馒头当武器,用投石机往里抛,或用强弓直接射到城内。第一天,投进城里的馒头足有二百个大笼屉,次日减半,以此类推,最多不超过五天,必有人来献城。第二件法宝是赵清华当年留下的铠甲一副。江南守军中有不少人是赵家旧部,瞧见这巧匠所制的银甲上斑驳痕迹,俱都想起赵元帅当年率领大家为国冲锋陷阵时留下的赫赫战功,再想到绍帝素来的刻薄寡恩,倒戈投降的也不在少数。
这一日,段子堇故技重施,又顺顺当当地进入了江州,满城男女老少夹道欢迎,如英雄荣归。他为人善良,每到一处必定竭力约束下属,不许士兵骚扰,故向来深得百姓拥护。见到临州城内人人面有饥色后,又赶紧叫军士打开粮仓,先逐户分发一些救命粮给大家。受惠黎民感激不尽,合送了“万家生佛”的匾额给他。忙过了大半日,段子堇这才把中军大帐安置好,忽然听见有人在门外吹箫。箫声低回宛转,却十分清晰地穿透过层层院门楼阁,直送到他耳鼓中,于是赶紧出门查看。
一人背对着他站在树下,阳光透过青绿的梧桐叶三三两两的照在他如雪的白衣上。疏影,玉箫,暗香,仿佛十丈软红,世道兴衰都不能使他沾染上纤尘。不必转身,段子堇已从这清雅孤绝的背影上认出了来人,“信王殿下?”
第六十二章
绍帝御下太严,文臣秉节,尚还有些为吾皇尽忠的念头,武将们在阵前舍生忘死,却常常要受些猜忌闲气,早都消了那报国的心思。得胜时不妨勇往直前,一旦受挫,谁肯舍命强攻?士卒们行事向来看上峰的脸色,于是作战时大声呐喊,杀声震天,却是前仆无人,后继也无兵。城头上的赵军往往先是被漫山遍野的喊杀声吓了一跳,等做好反击准备,却始终不见有军队冲近城下。如此几次,赵军也渐渐明白了,任你再怎么喊打喊杀,只当做是看白戏。有时瞧对面那一大群人玩得起劲,他们也凑个趣。两军隔了老远对喊几声“杀呀”,譬如是调嗓耍花腔。有嗓音洪亮清脆的,还能博得城上城下几声喝彩。姚胜似无意为绍帝卖命,就这样打一仗歇五天,再打一仗又退后三十里,如此打打停停,进进退退,四十万大军对济宁的围攻有如儿戏一般,只是为了敷衍朝廷。赵清翔的大军却趁机连取朔州、瀛州,逐渐逼近了中都。
济宁无虑,赵军披靡,段子堇在江南却遇上了极大的麻烦。那一日,元璎用玉箫引他出来后,便领着他来到江州城外的一处堤坝前。坝高一丈,拦住了滔滔东去的大江,不使其泛滥成灾。信王用手一指其上,段子堇额头立时冒出黄豆大的冷汗。颤声问道:“你要炸坝?”
信王不答,淡淡地反问他,“大军远来,眼下全驻扎在低洼地带,江州城墙乃土石所筑,不能挡水,一旦毁坝,必将片甲不存。十万精骑命如累卵,请问将军,计将安出?”
“无计可施!”段子堇只得认输了。坝上安置了十来个大木桶,里头想必都塞满了火药硝石,由近百人手持火把看守着。这些人个个身穿白色丧服,以示与大坝同归于尽之心,不用问,必是信王府中的死士。大坝本就不甚坚固,这些火药桶只要炸响一只,便会立时溃坏。段子堇反复思量了半天,都想不出一个可以化解危机的法子,急得汗如雨下。他倒不是怕死,只是赵长歌派他夺取江南乃复仇大计的重要一环。如大军失陷在此,他如何回去向素来对他信任有加的长歌交代。最后,只好硬着头皮求元璎说:“如若溃坝,不但江州百姓要尽数遭殃,连下游的数郡也会成为人间地狱。殿下向来仁慈,万望不要一意孤行,做此恶事。”
“仁慈?祖宗社稷都快没了,仁慈又有什么用处。”元璎露出一丝冷笑。
“殿下!”段子堇又气又急。顿了一顿,厉声说道:“君轻民重!若非高踞至尊的皇帝不明白这个道理,我大魏何至于到了君臣失义的地步!长歌又何必违背自己的良心,引动中原战祸!他一直当你是知己,殿下怎能如此轻贱了品格!”
段子堇提到赵长歌令元璎心中大痛。仿佛有什么被斩断了,一颗心荡悠悠沉向深渊中,一直沉,总也到不了尽头。他一向冷漠惯了,思绪再翻江倒海,脸上却是丝毫不显,墨一般阗黑的眼眸望住脚下尘埃。只说:“他有他必须完成的使命,我也一样。”
段子堇不善言辞,见元璎不为所动,急得一撩战袍,噗通跪倒在地,横剑在胸,披肝沥胆地道:“百姓无辜,信王殿下如要怪责我等冒犯皇家天威,不妨取了我的脑袋去,也一样可以达到退兵的效果!子堇,决不敢还手的,殿下何苦连累他人!”
元璎早知他秉性良善,必定不惜一切代价为下游黎民请命,于是说:“将军,若真有心解救江南十多万生灵的性命,不必刎颈求死,只请答应为元璎做一件事即可。”
“好!我答应了!”段子堇问也不问到底是何事就一口应承下来。待话出口又立时懊悔了,赶紧补充道:“殿下不可要我倒戈与长歌为敌!其他的事,便是要我性命也都由你!”
信王微微一笑,与他击掌立誓。然后才慢慢地说:“有一事,普天之下只有将军能为我办到!”
段子堇在江南遇上的窘境,赵长歌并不知晓,他与赵月两个正为追查天命教教宗一事忙得足不沾地。这一查不要紧,查到的东西实在叫人惊心。天命教广惑人心,信众如蚁,连赵军中都有不少是他的教徒。此事后患极大,且不宜声张,赵长歌便命赵月秘密追查清洗。
这一日,重峰微服易容,带着随从十多人悄悄进了济宁城。长歌得讯赶紧从城楼上下来,两人相见,他还来不及述说衷肠,越重峰便拉住他进入内室。床上昏着一个满身是伤的血人,赵月铁青着脸,正咬牙切齿地为他包扎,虽说是疗伤,下手却很重,几乎要把那人给揉碎了。
京华一别本以为是天人永诀,不想其后江南桂子飘香时又不经意地遇上了,“惜香别院”里狠心把柔情换做一地乱红,总想以他的坚忍卓绝,两人纠结的日子还长着呢,再见,这人却已是面如金纸,双眸紧闭,静静地躺在床上。小玮,是谁把你伤成了这样?
“我在城外百里处遇见有人打斗,满地死尸,剩下的六、七个人在追杀他一个,伤得极重,血都快流尽了。”其实不必重峰赘言,赵长歌只要看一眼地上已浸透了的血衣,便猜想得出当时有多危急。班驳淋漓,已经干涸了的血块,大大小小地重叠着,象在向他复述那人惨烈不甘的挣扎。赵长歌只觉心里忽然就被硬生生地剜去了一块,蓦然间喘不过气似的痛苦。他宁愿他玩弄权术,没心没肺地利用自己,至少还是个鲜活的生命,如今这生死不知的样子算什么?小玮,你一生骄傲,自诩才智过人,难道就甘心不明不白地死于几名粗鄙武夫之手了吗?
赵月止了血,又掏出几颗药丸化了水喂元玮。元玮一无知觉,如何晓得吞咽,药汁从嘴角滑落,点滴不曾入喉。赵月两手一摊,半是快意半是推脱地说:“这我可就没法子了,他伤得太重,周身经脉都受损,怕是活不过今夜了。”瞧瞧赵长歌的脸色,总算把最后两个字咽下去,只在心里多骂了几遍活该。
“阿月,快去拿明丹来。”赵长歌说完盘腿坐到床上,手掌抵住元玮后心,将内息送入为他吊命。赵月万般不愿,被长歌眼睛一瞪,只好遵从了。他怨恨重峰多事,做这亲疏不分的滥好人,经过他身边时便狠狠踩了一下他的脚拇指尖,疼得西越皇帝在原地不住跳脚。赵长歌用真气在元玮体内慢慢游走,发现他外伤沉重,内伤却更为凶险。前胸后心都中了几下阴毒重手,性命只在旦夕,且主经脉已断,日后即便医治好,身上的武功也废定了。他原先还有几分疑心元玮在施苦肉计,现下才信他真是遇险了。
明丹取来了,还装在那只小小的玉瓶中。赵长歌叫赵月用温水化开,低头含了,一口口,小心地哺入元玮口中。这情形赵月看不得了,别过头去同自己怄气。重峰却是一脸平静不波,站在角落里静静地等着。他早知道长歌心里还是放不下秦王,也清楚长歌之所以和他在一起,多半是因为被他的一往情深感动。在城外,明知是情敌遇难,仍旧毫不犹豫地施以援手,便是希望与赵长歌一起重新审视两人的感情。他,越重峰,堂堂男子,难道也要效仿妇人斗计争宠不成。对于长歌,他爱得彻底,一生一世不会放手,但赢人也要赢得光明正大,否则日后悠悠岁月,叫他如何面对心爱之人。
强劲的真气在全身经脉中涤荡冲撞,元玮如受酷刑,苦不堪言,终于“啊”地一声大叫,吐出两大口黑血来。运功疗伤此时已到了最危险的境地,赵长歌见他终于醒来,连忙低声告诫道,“小玮,气守丹田,全身不可用劲。”
元玮勉力睁开眼睛,有些迷茫,情不自禁地转头望向长歌,眼角竟微有湿意。赵长歌原以为自己一颗心已是衰草满地,被他用极其眷恋的眼神一望,居然也似晚风中的涟漪一般摆荡不休了。元玮张了张嘴,口中再次涌出黑紫色的血块,他挣扎着说:“小心~~姚胜,他~装的,元晖,元晖~~在他军中。我想来~~告诉~~告~诉~~他们追~上~~”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你不要再劳神说话!”赵长歌见他嘴里的黑血越涌越多,赶紧拦住。
“你让我说吧,再不说,怕来不及了!”元玮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眼睛忽然亮了,面颊上也泛出病态的红光。紧紧抓住赵长歌的手又道:“江南桃花,漠北草原,极西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