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3届-霍达穆斯林的葬礼-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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嚷:〃饺子老是这么晾着,可就坨了!煮吧要不价?丫头饿得那样儿了,淑彦不也是没吃呢嘛!〃
她这么一说,韩太太也就不好再让大家都等着天星,赶紧说:〃是啊,哪儿能让人家姑娘跟着饿肚子?〃
姑妈领了圣旨,忙不迭地去煮饺子。敞着煮皮儿,盖上煮馅儿,这饺子在锅里折几个跟头,就熟了。。。。。。
饭桌上,姑妈张罗着照应新月和客人,自己却顾不上吃。陈淑彦直夸姑妈的手艺好,新月则狼吞虎咽,不像在学校里吃饭那么斯文。一边吃,还一边说:〃在我们学校的清真食堂可吃不上这么香的饺子!〃
姑妈怜爱地看着她:〃食堂?唉,食堂里哪有你的姑妈哟!正是身子骨儿嫩的时候,吃食跟不上可不成,等赶明儿开学,带上点老腌鸡子儿,我给你腌了一坛子呢!〃
〃这倒是,〃韩太太接茬儿说,〃让天星也见天带俩仨的上班儿去,中午饭光指望食堂是不成!〃
韩太太心神不宁,惦念着天星。她听到天星回来的声音,叫姑妈去开门,姑妈却扑了空,回来说是风刮得门〃哐当哐当〃响。
韩太太无心再吃饺子了,没等客人吃完,先站起了身,嘱咐姑妈听着门口的动静,就沉着脸回上房去了,走到餐厅门口,又回头说了声:〃这么晚了,天儿又不好,淑彦也就甭走了,睡新月那屋吧!〃
快到半夜了,天星才进家,一身的雪,冻得跟冰棍儿似的,姑妈问他上哪儿了,他也不言语。
这时,新月和陈淑彦早已上床,却还没有入睡。她俩一起上了六年学,还是头一次同榻而眠,都觉得十分新鲜,说不完的话儿。韩家没有什么近亲,从没留外人在家住过,陈淑彦原来也只是想和新月玩一会儿就走,长这么大,她还没在外边过过夜。韩太太本打算让天星送她回家,谁知道他回来得这么晚?
听见院子里自行车响,又听见妈妈从上房里出来和哥哥说话,新月说:〃你看我妈对我哥多好,这么晚了,还不睡,等着他!〃
〃那当然了,〃陈淑彦说,〃你哥是家里的长子,将来什么都得指着他。我们家就不行,两个兄弟还小,我是头大,样样儿都得走到前头,可没你的命这么好,什么都是现成的。我要是也有个哥哥,就舒心了,家里的什么事儿都不用我管了!〃
〃我哥也没操过家里的心,心都搁到印票子上了,好像他印的票子都归他似的!累得臭死,才回家来吃饭、睡觉,这儿像他的旅馆!〃
〃男的可不就是这样儿嘛,还能让他做饭、洗衣裳?他连自己的衣裳都不会洗,上回,我好心帮姑妈洗洗吧,哎呀,那领子就跟膏药似的!〃
〃你洗了,他也不知你的情!我哥呀,蔫得跟个哑巴似的,见了谁都不带答理的。那回你在我们家吃饭,从头到尾都没跟你说句话,我都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你是我请来的客人呀,不允许别人不尊重!〃
〃咳,我倒没这个感觉。一个男人,要是贫嘴呱舌的,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儿,倒让人讨厌。你哥是个老实人,他对你挺好的,上回吃饭的时候,他把盘子往你那儿推了好几回,怕你够不着似的。你报到的时候,不也是他送你去的吗?那么老远!〃
〃这倒是,〃新月并没忘了哥哥对她的好处,〃我考上北大,他就像自己上了大学那么高兴。可到了学校门口,又犯拧了,说什么也不进去!我想也许是。。。。。。〃
〃你不理解啊!〃陈淑彦打断她的话说,〃要是我去送你,我也会这样儿的!我那会儿,简直有死的味儿,觉得自己一切都完了!〃
话说到这儿,新月就谨慎起来,不愿意再触及陈淑彦心中的痛处。从陈淑彦的话里,她也更理解了哥哥,他们都没上过大学,对新月有类似的情绪:羡慕,却又不能妒嫉。屋里早就关了灯,新月看不清陈淑彦的脸,但从她说话的语气可以感觉到,那是以过来人的情感说到已经成为过去的痛苦,不那么折磨人了。新月希望哥哥也能像陈淑彦那样想得开,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儿,就对家里人说,别闷着。
东厢房里,天星把湿漉漉的棉衣裳、棉鞋往地下一扔,爬上床,倒头便睡。
〃啧,啧,瞧瞧这双鞋,跟淘沟的似的!〃韩太太皱着鼻子,给他搁到炉子跟前烤着,〃你跑了五百里地是怎么着?到底上哪儿去了?〃
天星只当没听见。
〃饿到这会儿,也没吃饭?还给你留着饺子呢,叫姑妈拿饼铛??,吃了再睡?〃韩太太又说。
〃得了,得了,我早就吃了!〃天星终于开口了,嘟嘟囔囔地背对着她说。
〃在哪儿吃的?〃
〃同事家里头。〃
〃哪个同事?〃韩太太一步跟着一步地追问,〃天星,跟那些汉人来往,甭管多厚的交情,可不能吃人家的饭!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们车间里头除了你,不是再没有咱们回回了吗?〃
〃嘁,您认得谁?〃天星极不耐烦地说,〃小容子不是回回吗?〃
〃小容子?哪个小容子?〃
〃容桂芳!知道了吧?〃
〃噢!〃韩太太想起来了,刚才,她只是在男的里头盘算,没把她打到数里,〃女的啊?你在她们家吃饭?〃
〃怎么着?不许吃啊?〃天星像是吃饱了枪药回来的。
韩太太大吃一惊,无论如何,她没法儿想象这个倔儿子还会和女同事有来往,而且还在人家家里吃饭!
〃你几点到她们家去的?〃
〃下班儿就去了。〃
〃就一直待到这会儿?〃
〃您可真是的!还不许在外头遛遛啊?〃
〃遛遛?〃韩太太不禁打了个冷战,〃就这天儿,三更半夜的,你遛个什么劲儿?〃
天星红着脸说:〃妈,您。。。。。。怎么还没明白?〃
韩太太一个冷战,她明白了:〃天星!你跟容桂芳是不是搞上对象了?〃
天星没回答,表示默认。
〃多会儿搞上的?〃韩太太小心地追问。
〃半年啦!〃天星往上揪了揪被子,像拒绝审问似的。
韩太太在这个时刻是决不会中途退场的。儿子的终身大事一直在牵着她的心,却万万没有想到她的一切操心都是多余的。早在半年前,天星就已经蔫不哪儿地找到了意中人,发展到今天,已经登了人家的门了,吃了人家的饭了,而且还冒着风雪,俩人在街上〃遛〃,当妈的竟然事先连一点儿风都没听着,还为他着急呢!一股做母亲的骄傲感滋润着她的心:儿子大了,长成个男子汉了,有主心骨了,有吸引力了。人家姑娘看上天星,说明儿子不窝囊,不〃雏儿〃,在外边像个人儿似的,这让当妈的高兴!但她又觉得有一丝凄然:儿大不由娘,这么大的事儿,她要是不主动问,儿子都不对她说,一瞒就是半年,把妈搁到什么地方了呢?好心问问,儿子还这么横,你对待人家姑娘敢这么横吗?〃八〃字还没一撇儿,就把妈不当回事儿了,那以后呢?〃娶了媳妇忘了娘〃,许多男人都是走的这条道儿,天星也会这样儿吗?你可不能啊,妈为你不容易,你眼里可以没有你爸爸,不能没有你妈!韩太大心里一会儿倒退十几年,一会儿又往前跑十几年,思前想后,她像是预先测知了天星将摆脱她的控制,她将被儿子冷落、抛弃,而这是决不能允许的!韩太太并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女人,她曾经成功地把丈夫纳入她所规定的轨道,也必将更加出色地亲手缔造儿子的未来。儿子的婚姻大事,毫无疑问地应该掌握在她的手中,选什么样儿的人家,娶什么样儿的姑娘,你得跟妈商量商量!你准知道妈能容那个〃小容子〃吗?
〃容桂芳,不就是'切糕容'家的二丫头吗?〃她明知道,还要进一步准确无误地证实。
〃是,又怎么着?〃天星见她纠缠起来没完没了,就干脆说,〃她跟我一个车间、一个班组,印票子的,不卖切糕!她爸爸在国营饭馆里当工人,又不是资本家、小业主儿,'切糕容'怎么了?〃
果然是她。韩太太的眼前立即浮现出容桂芳的爸爸当年的模样儿:小矮个儿,眯缝眼儿,眉毛老长,没胡子,见人面带笑。每天戴着小白帽儿,推着小车儿,走街串巷。他有家传的手艺,用江米面、芸豆、大枣儿蒸的盆儿糕,又粘,又香,又甜,又爽口,他吆唤得又好听:〃哎??刚得的盆儿糕?,想吃粘的甜的您可就快来买!。。。。。。〃在这一带很受欢迎。只是本小利薄,〃切糕容〃一直没发展起来,连个铺面也没有,见天儿推车上街叫卖,寒冬腊月也能听见他那清脆悠扬的吆唤声,其实苦得很。直到公私合营,才算有了个铁饭碗,如今是工人阶级。这正是容桂芳的骄傲,也是天星的骄傲,他怕他妈误认为容桂芳出身不好。其实想岔了,韩太太不是这个意思。娶儿媳妇又不是招兵、发展党员,她不管这些档案里才写的东西。她心里还怕〃切糕容〃配不上〃玉器韩〃呢。老年成有话:〃回回手里两把刀,一把卖羊肉,一把卖切糕。〃韩家梁家,是玉器世家,在回回里头就拔了尖儿了,像〃切糕容〃那样儿的街头摊商,是混得最不济的。虽说现如今老皇历一笔勾销,论起来,也还是不那么门当户对。容桂芳在娘家起小儿穷惯了,吃过什么?见过什么?进了韩家的门儿,恐怕一样儿也拿不起来,韩太太最瞅不上的是那种八辈子没见过世面的嘁嘁嗦嗦小家子气。再者说,容桂芳也是在不点儿大的时候,韩太大有过一点儿印象,不起眼的黄毛丫头,穿得踢拉趿拉,没正眼瞧过她。谁知道她如今长成什么样儿了?可别随她爸爸,也那么挫。。。。。。
韩太大收住了信马由缰的思绪,拉到非常现实的问题上来:天星既然已经把话挑明了,当妈的无论如何得表个态。她当然不能把心里想的都端出来,那样,儿子准得跟她翻儿,娘儿俩要是撕破了脸儿,好话他也听不进去了。可是,要是让她现在就对天星说〃那敢情好〃,她也做不到。如果允许这个家庭里的任何成员可以先斩后奏,以既成事实强迫她批准,那她这个一家之主的位置就等于是摆设了,这个头儿一开,以后谁都可以信性儿所行了,那还了得?想了又想,她这才缓缓地对儿子说:〃天星,妈没旁的意思,只是问问。你都二十五了,自个儿知道操自个儿的心了,妈高兴;怕的就是我这傻儿子不会搞对象,还得让妈给你托媒人。容二姑娘要是成了,也好;设若不成呢?也不碍事的,家有梧桐树,还愁凤凰来吗?跟容二姑娘你们先谈着,好了,歹了,都别对不起人家。像这大冬天儿,?冷的,领着人家娇娇的大姑娘瞎遛,就不是个事儿!赶明你约她上咱们家来玩玩儿呀,妈还想见见她呢!〃
天星听着听着,不觉坐了起来,他没想到妈妈的这场审问收场却这么和风细雨。和容桂芳交往了半年,他好几次想把这事儿告诉妈,可是话到舌尖儿,却张不开他那厚嘴唇。别看他跟妈说话那么倔,一句话能撅人一个跟头,其实心里很虚,总怕妈知道了这件事儿,万一不同意,他就坐蜡了。就瞒着,一直瞒了半年。其实,他是一直等着妈问,问起来就说,见干见湿反正豁出去了。今天他也没打算和容桂芳耽搁那么长时间,哪知道一聊起来,两人海誓山盟的,把一辈子的事儿都规划到了。别以为倔小子永远拙口笨舌,见人就憷,在容桂芳面前也情意绵绵呢,不觉到了半夜,才依依而别。遛了好几个钟头,其实一直在容桂芳家附近转悠,人家回家不远,他可费了事儿了。到家自然免不了受盘问,他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对妈亮了底儿。话一说出去,他反而觉得痛快了,何况妈妈也并没有让他难堪,话说得还挺通情达理的。他从心里感激妈妈,并且为自己半年来瞒着妈妈、刚才又粗野地对待妈妈而感到愧疚。就傻笑了笑,用尽量温和的腔调说:〃妈,我和小容子说好了:赶明儿结婚时候,不让妈操心、费钱,各人把现成的铺盖合到一块儿,就行了。妈拉扯我不容易,我得让妈舒心。。。。。。〃
韩太太微笑着打断了儿子的话:〃那哪儿成啊?妈这辈子就这么点儿望兴,等我儿子结婚的时候,得好好儿地办一办!钱不用你着急,妈给你准备着呢!〃
天星听得高兴,说:〃妈,哪天我带她来看看您?等过年的时候吧,我们放四天假呢!〃
儿子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躺下了。韩太太给他熄了灯,轻轻地退出了东厢房。
这一夜,她通宵无眠。爱子天星意外地给她出了一个大难题,她得好好儿地寻思寻思。二十五年了,自从天星呱呱落地,她的心就分成了两半,一半给丈夫,一半给儿子,这是她生命的两大支柱。当年,一场剧烈的动荡几乎毁灭了她的一切,丈夫使他失去了希望,但幼小的儿子却维系着她的信念。为了儿子,她必须活下去;有儿子在,她就有未来。她盼啊盼啊,这一天终于盼到了,儿子要成家立业了,为她撑起门户、传宗接代。可是,寄托着她无限期望的这件大事到了眼前却是平平无奇,儿子自作主张要娶〃切糕容〃家的姑娘!这把她大半辈子的兴头全打掉了,把她心里谋划的一整套打算全搅乱了!唉,这半年来怎么尽是赶上不顺心的事儿?新月的升学,本来是违背她的意愿的,她希望新月也像陈淑彦现在这样,有个地方挣钱就得了,也了了当妈的一桩心事,谁知身上这根拉纤的绳儿紧绷下去,还得再供她五年!老头子的固执使她让了步,打了个平局,也是为儿子!现在,难道对儿子也得让步吗?春节就在眼前了,天星还要带容桂芳来吃饭,这出戏该怎么唱?她必须自己拿主意,不能跟任何人商量,越商量就越不好办了!
整整一夜,她在黑暗中思前想后,把〃虎伏滩〃(宵礼)和〃榜答〃(晨礼)都连在一起了。主啊。。。。。。
一入了腊月下旬,春节说话也就到了。北京城里,渐渐显出节日气氛,临街的商店油饰了门面,橱窗里、货架上,把平常见不到的东西也摆出来了,引得人们到处排大队。越是在困难时期,人们过年的痛头越大,世代沿袭下来的风俗,还是念念不忘:〃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过几天,哩哩拉拉二十三。二十三,糖瓜儿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炖羊肉;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去拜年:您新禧,您多礼;一手的面不搀你,到家给你父母道个喜!。。。。。。〃这歌儿一直唱到大年初一吃饺子,居家团圆,普天同庆。老年人还要给儿孙们描述一番:往年到这时候,嗬,该到东岳庙、白云观进香啦,赶庙会啦!别处的庙会只有几天儿,惟独琉璃厂的厂甸儿,正月里连开它十几天,你瞅吧:有唱戏的、玩儿杂耍的、踩高跷的、卖东西的,什么都有,你瞅都瞅不过来!小姑娘买朵绒花儿,小小子儿买个风车儿,〃哗啦啦〃地转,大糖葫芦有五尺长的!到了晚半晌儿,玩儿灯,放花,嗬!。。。。。。
春节是华夏族的新年,按说没有穆斯林的事儿;《古兰经》里找不到这个词儿。依照穆斯林的传统,过〃节〃不过〃年〃,他们最重要的节日,是每年斋月结束时的〃开斋节〃和朝觐结束时的〃宰牲节〃,其规模之盛大、气氛之热烈,决不亚于汉人的春节和西方的圣诞。在那喜庆而庄严的日子里,穆斯林们美衣美食,居家团聚,亲友互访,并且举行隆重的宗教典礼。。。。。。然而,北京的穆斯林毕竟长期生活在汉人占绝大多数的燕京古都,说汉语,用汉字,甚至连衣着也已经和汉人没有多少差别,他们不仅过自己的节,而且渐渐地对汉人的节日也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