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行深宫-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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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文泽长叹口气。绕过案几,他几步走至面前,扶起我柔声道:爱妃请起。朕一时心急,错怪爱妃。
这时小太监黄胜突然开口禀道:皇上,奴才有事禀奏。
讲!文泽皱起眉头。
黄胜拿起案几旁大青花坛中一幅黄色卷轴禀奏道:启禀皇上,昨天晚上锦绣宫宫女素曾送过这幅画来。素金说是良主子让送到御书房,奴才便收下了。请皇上圣阅是不是您要找的那幅肖像?
文泽接过一看,果然是那幅“杨柳烟里承圣意”的画像——一模一样。连题字的笔迹,都分毫不差。转头看向良妃,他声音透出冷意,皱眉问道:良妃,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良妃神情大变,重重跪扑于文泽脚下的青砖上。回皇上,她颤声道:臣妾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皇上恕罪。臣妾回去一定调查清楚,严惩传假话污蔑李福的宫人。
又说:慧昭容全心全意为皇上着想,臣妾恳请皇上奖赏昭容妹妹。
说完,她额头触地连连叩首,作可怜状泣求原谅。原来,良妃也知不宜就此事多加纠缠而自暴其短。知道若文泽认真追查,必能查出原画不是出自她手。因而见风使舵,避重就轻——干脆引他注意力转向我。
文泽鼻中轻哼了一声,冷冷道:回去好好反省。不知道朕现正烦着么?后宫应供是朕休憩之所。不要因为朕宠着你,就无风亦起三尺浪。
是。良妃带着哭声道:臣妾疏于查察,还请皇上恕罪。
文泽板着脸道:还有,良妃你记住,朕日后不想再听到有人污蔑五皇弟。
是。良妃前额触地不敢抬头。
六十一 陈仓暗度(下)
文泽长舒口气,下旨晋我名号。由“慧昭容”晋封为“慧淑仪”。淑仪是二品中第六级,比“昭容”高出五个级别。又奖父亲财物无数,我一并领旨谢恩。
都跪安罢。文泽说。
一起低头行礼。当我抬头,再次见他眼中带着一闪既逝的厌与疏离。正愕然间,他已回过心神,对我牵了牵嘴角。文泽嘴角很薄,沉默时看上去有些许冷漠。可一旦他微笑,那笑容便如同煦日和风,融融暖了整个人间。
亦温暖我心。
心,一下子便轻了。
不禁欢喜,迎一路瑟瑟秋风,竟不觉半分寒意。面带微笑,脚步轻快地回去。刚进内室,突然小宫女莲蓬急步进来跪于脚下。
小姐,她俯首嘶声道:奴婢多谢小姐对奴婢全家再生之德,奴婢今生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小姐大恩。
起来罢。我说。
我嘴角微扬,扶起她笑道:怎么你知道了么?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送些个银两给你娘亲治病救命罢了。不过你倒记住,下次家中再任何困难,一定记得与我说。这次若非小萝不经意听见,可不误了一条人命么?
小姐……莲蓬哽咽。
去罢。我笑着说。莲蓬再施一礼,行至门口又回过头来,举言又止:小姐……
嗯?我望着她微微笑。她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地说:小姐放心,您的大恩大德奴婢一定会铭记于心。
望着莲蓬的褐色背影,我向春菱笑道:这孩子也怪可怜见的。咱们一起从太后娘娘那里出来,她倒与我生分!
春菱笑道:总不过只比小萝小上几个月。这孩子老实,倒不象咱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快嘴小萝,凭什么也要拿出来说上一说。
正说笑着,小萝端着一个上置茶水的黄木托盘进来。闷闷不乐替我倒上茶水,她犹疑再三,终于小声问道:小姐,您是不是不信任小萝?
你这话可是怎么说的?我诧笑。
小萝道:奴婢现在觉得,小姐想什么做什么,奴婢事前都不知道,与傻子一般无二。
我笑道:我怎会不信你?不过仍当你是个孩子。有些事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卷入其中。倒想你快乐无忧才是。
小萝道:可是,奴婢想与小姐并肩作战。否则,奴婢会觉自己是无用之人。
我看春菱一眼,笑道:其实今日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春菱与李总管也不大清楚。
是。春菱点头。
吃口茶,我嘴角微扬地慢慢说:李福来找我时,我就在想,究竟良妃的目的是什么?针对皇后?还是针对我?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怎么是针对小姐呢?小萝诧问道。春菱笑道:才说你是快嘴小萝——怎么脑子却没有嘴快?李总管能想到请柳老先生造假,良主子就想不到么?也许她正用此计逼李总管找小姐要画欺君呢,到时可不又多拉皇后娘娘与柳老爷下水么?
不错,我笑道:我又想,李福所言究竟是真是假?于是做好两手准备,一方面瞒着李福,悄悄去找皇后,告诉她自己请家父为浩王爷画肖像一幅,今天想取回来呈给皇上,从而取得令牌交给春菱;另一面自己再为皇上画像一幅,装裱后交给黄胜。这样我们既有出宫的正当理由,又有两幅画像。借此,进可攻退可守。李福若未说谎,此举不仅帮他解围,也能反手打击良妃;若他联合良妃骗我,或者想让我因此违反宫规,又或者其目的是拉皇后与家父下水——我派春菱去拿的却是浩王爷画像。何来欺君一说?
春萝二人恍然。
我吃茶微笑。
正所谓兵不厌诈——你这里明明见我大兴土木修建阳关道,而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军早已偷偷过去独木桥,兵临你城门之下。
六十二 琴断(上)
我晋封当日,荣萼儿贺礼最早过来。一深一浅,两匹上等紫色织花绸缎。
人也过来。
她紧握我手轻声笑道:妹妹,这下可好了。日后姐姐我还要称你娘娘呢。
淑仪与昭仪同属二品,但前者较后者又高出三级。
我现在位份已高出她。听她一说,倒有些不好意思,因笑道:姐姐才貌双全,皇上怎能不爱?今后荣宠必在妹妹之上。
才貌双全么?萼儿苦笑道:我若不是为才所害,只怕……
又不说完,叹道:我一进宫皇上便给我起了个别号叫做“莫舞”。当时还觉奇怪,明明喜欢我跳舞才让进的宫,怎么倒起这样个别号?后来才明白皇上本意。妹妹饱读诗书,想必是明白的?
莫舞?是的,我想我明白。文泽此意旨在提醒自己劳记前车之鉴,不可象定怀太子一般,要因沉溺于歌舞美色而失去唾手可得的江山。同时他这么做,也是给深忌林媚儿的德仁太后一个安慰。
又不便说明,笑看一眼萼儿,微微摇头道:皇上高才,妹妹不知。
萼儿幽幽叹口气,解释道:莫舞——皇上给姐姐取的这个名,原取自“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一句。皇上是想提醒自己,不要太过于沉溺女色。尤其象我这样会跳舞的女子,本朝后宫中关系尴尬……却是我进宫后才知道。
停了停,她看一眼我又说:前朝后宫有位宠妃,擅长歌舞——都说她红颜祸水。因此圣上虽喜我,却又防我……
微微皱眉。我替媚儿与天下女子不平,因笑道:王安石曾经说过,“谋臣本自系安危,贱妾何能作祸基。”皇上圣明,怎会不明白其中道理?姐姐趁皇上高兴时,让他另给你取个别号罢。
闻言萼儿紧紧握住我手,柔声道:妹妹真是这样想么?
我含笑点头。说笑一会子,萼儿便起身告辞。送至门前,陡见天空阴沉,正细细碎碎撒着小雪籽儿。黄绿色琉璃瓦上轻响一片。门口当值的莲蓬赔笑道:已下了小半日雪珠子,不如小姐请昭仪主子吃点酒搪搪雪气再回去?
我忙点头说好,命人取酒与几盘小茶果子。
春菱知我心里记挂琴贵妃,忙亲自过去天簌宫。回来时站在门口小声回道:宫女可人可心服侍周全。加上宋太医悉心调理,现娘娘脸上已有丝丝红晕。虽仍昏迷,但宋太医说,毒已慢慢解除,只须等第七日过了,自会一日日好起来。
我暗念声佛祖,这才放心与萼儿两人小酌对饮。
炭火盆已被红红点起,幸存的胭脂醉飘出淡淡荷叶清香。
室内又香又暖,旖旎如春。
萼儿来自南方,本不擅饮。吃不多会便两颊透红,十分美丽。我们聊文泽、聊自己、聊儿时趣事、聊对战争的看法……及至良妃,她突然问道:妹妹最近见着她的贴身宫女素金没有?
想了一想,我摇头。
果然有一段日子没见着素金。
萼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醉眼朦胧地说:那丫头原有几分姿色……
一句话未完,头向边上一斜,酩酊酊倒在桌上。忙命扶她上床,及至醒来,方让宫人们用明黄小轿顶着风雪抬送回花萼楼。
接下来四五天,风雪不断。除去清晨去凤至宫请安,我成日待在琴贵妃身边,每日必至傍晚时分方回。
其间文泽来过听雨轩一次。两人多日未见,均觉淡淡无话。因记挂琴贵妃,我无心情与他言欢。问这答那。文泽甚觉无趣,小坐片刻便起驾回去自己寝宫。
而天簌宫这里,因有宋佩昭“七日必活”的承诺,大家都很高兴。
我们沉浸在曙光来临前的欢乐中。
六十三 琴断(中)
琴贵妃昏迷的第七日,我醒得特别早。窗外一片银白。雪后初晴,清晨的阳光穿透云层洒落地面,院子里的红梅花株株盛开,暗香阵阵飘浮在冷冽干燥的空气之中,清新怡人。
突然想起小时与家人一起院中雪仗,不由微微笑了。心情各外雀跃。朗声命莲蓬折几枝红梅早早送至天籁宫。
自己去时,见天籁宫里人人面带喜色。可人行礼祝我荣升,抽空还与玩笑两句。宋佩昭一脸春风,喜不自胜。
用过晚膳,宋佩昭含笑道:贵妃娘娘已无大碍。淑仪这几日辛苦,请先回去歇息。此处交与下官与可人可心罢。
劳大人费心。我笑道。带春菱回听雨轩洗漱安寝不提。
那夜,我一宿翻来覆去,只不安神……睡至中宵,突见琴贵妃满脸鲜血站在床前与我决别。姐姐去了。她微微笑道:今后你要学会照顾自己,记得一定要好好的,知道么?
大叫着惊醒,方知是噩梦一场。莲蓬忙端了热茶过来压惊,又拿起帕子擦拭我满头冷汗。春菱杨长安等听到叫声,衣冠不整赶过来。问知是做梦,均长舒口气。
正此时,门一阵喧闹。可人褐色身影风般步入,扑倒在床沿前痛哭失声。
慧淑仪,她泣不成声地说:我家小姐去了!
什么?!我恍惚地问。身体里好似有什么东西陡然炸开,心沉甸甸地飞速下坠。口中一甜有血吐出,落在粉红锦被上绽开触目惊心的鲜红。
在床上挺直后背,我忙摇手对春菱等说:不妨事,急火攻心。
春菱忙坐上床沿顺抚我背,沉声道:可人妹妹,咱们慢慢儿的说清楚,啊?
可人抬头流泪道:半个时辰前,奴婢煎好最后一服药进屋换可心出来。等喂给小姐吃时,才发现,发现小姐已咽之不下……忙唤外间的宋太医过来。再看时……已没了呼吸。
小姐是被人害死的!她哭道:奴婢掀开小姐被子,床上竟有好大一滩水迹。显然是有人往小姐身上淋过生水。待奴婢再找可心来问时,发现她……她七窍出血,已死在南面院墙底下……慧淑仪,慧主子,您一定要为我家小姐报仇啊。
说罢她连连叩头。一声声重重撞击地面,发出“咚咚”闷响。
我虽腿脚发软,仍亲自下地与春菱等一起扶她起身。强迫自己定一定心神,咪起双眼问道:还有谁出事?
没有。可人摇头道:宋大人正在审问其他宫人。
急切切地,我们三脚并作两步赶至琴贵妃屋中。
床上早已被换过干燥被单。烛火摇曳迷离,琴贵妃仰面静卧,脸上竟透着丝丝红润。长而黑的睫毛合下来,投下一圈弧型阴影。微红的嘴唇轻轻向上抿着,仿佛正做着什么美梦般甜甜微笑。身上仍是那件大红裙衫,似一朵夜间飘浮在水面上的美丽睡莲。
扑将过去紧紧拥她入怀。她身子尚柔尚软,尚有余温——与活着时并无二致。仍存了一线希望;我象平日一样轻轻呼唤她……可许久也听不见回答。
永远不会再有回答。
六十四 琴断(下)
我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死别?拥住她,泪水奔腾汹涌,顺着我脸滴上她面。而她仿佛也有知觉般,热泪层层。
见状宋佩昭忙过来轻轻拉开,嘶声劝道:慧淑仪节哀。去者已矣,不要再让其多恋红尘。
含着一双眼泪望向宋佩昭,我恨声道:你不是说……
本想狠狠责备怪罪,可看见他双目深陷,两眼通红时,话又偏说不出口。于是嘶声道:是否可心害死姐姐?
宋佩昭沮丧地摇头道:现在还不能确定。人已死,查无对证。只不知这样多的生水,又是从何处而来?这几日,下官白日黑夜,与可人可心轮流督守。外间人从未曾进来,里面可人可心二人除了吃饭便溺,从未出过门。她们进来时也全部严格搜身,哪里带得水入内?
可有外人进来?我又问。宋佩昭摇头道:除了昭容娘娘与下官进来过,别无旁人。
又盘问许多细节,毫无头绪。我心乱如麻,软沉沉坐上一张黄梨木椅。突然间;一个念头火光电石般在脑海闪过。琴姐姐死于水!难道……?立时走近琴贵妃抚琴的红木窗前。
果然,窗外积雪有被移动过的痕迹。
心中又是剧痛,就要喘不过气来。我用手指捏起一小块白雪,流泪点头道:好狠毒的奴才!竟然将积雪放入姐姐被中,使她遇水而亡!
听见我话,宋佩昭与可人立时冲到窗前,相视呆立。
可人在原地缓缓跪下,悲痛欲绝地低低叫道:全是奴婢大意!宋大人不方便守在里屋,奴婢虽想着亲手煎药,却又怎能让可心一人守着小姐?!
走过去扶她,我流泪劝道:不能怪你。前几日一直无事,谁知可心竟是这样小人?若无这场雪……
说至此处,心中悲痛难抑,终于长叹一声:真是天意弄人!
宋佩昭沉声道:贵妃娘娘新点的薰香中也有剧毒,只怕也是可心换过。只是,只是……她又为何如此?、
没有道理!可人说。她身子猛颤,摇头流泪道:可心绝不会有如此心计—她—定是受人指使!
凶手一定是良妃。这种手法,非她莫属。她一定是看琴贵妃与我交好,又看出贵妃在文泽心中仍很重要,因此怕她再次出山,夺了自己宠爱。也怕琴贵妃会成为自己对付皇后的一个最大阻力。
“沙漠之渊”,好毒的一味药。
李良绣,好毒的一颗心!
她不知琴贵妃已存了必死的心,派可心拿回有毒的薰香。之所以下这种毒,因她知道琴贵妃有洁癖,每天必要接触生水。那香毒向琴贵妃体内侵蚀,天长日久终有一日会达到置人于死地的份量。那时,琴贵妃必会死于沐浴之时。就算有人来查,她体内有毒而水中无毒……如此组合计策,李良绣端的是用心良苦。
但可心已死,死无对证。又无其他证据。现我若指控良妃,不仅扳不倒她,反会白白送进可人等人性命。
冷静,一定要冷静。我这样想着,深吸口气,踏着满地白雪走去可心身死之处细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