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生前传-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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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奠定成就,紫颜微笑:“呀,都如你所想,我们易容师就没生意啦。”
青鸾道:“你们易容又不止是驻颜一术,难道不会把人变丑、变特别、变奇怪?放心,世上需要这手艺的大有人在,你们饿不死的。”
紫颜细想她的话,喜欢自己本身的容颜,不是所有人能做到,青鸾年纪轻轻有识如此,确可当侧侧的师父。
“你说得对。只是人皆贪心,连你的生意我也不想少了。”紫颜说笑完,郑重地行了一礼,“三年后我师父之女侧侧会来文绣坊拜你为师,到时还请姑娘多指点。”青鸾停下活计,道:“你是当真的?”紫颜道:“她自幼喜欢织绣,有心以此为生,请姑娘成全。”青鸾道:“学一门技艺,登堂入室并不难,难的是突破前人。她没继承沉香大师的易容术,却想来学织绣,如真有天分且用心,我会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紫颜喜道:“我替她谢过姑娘。”拜谢完青鸾,他沿了长廊走,藏香房掩映在林木间露出一角。姽婳,你想到要炼制什么香了?那一支香,会说尽心意抱负,让一个人懂另外一个人。
真是很难。
想到傅传红和青鸾,紫颜觉得,他该为姽婳做些什么。
结香(上)
姽婳在藏香房静坐了一个时辰。
出龙檀院,进霁天阁,一幕幕流水心头。当时年少气盛,初见蒹葭不服气,花了一日辰光跟她斗香。反复腾跃,跳不出蒹葭的手掌心,这才心服口服拜了师父。而后,不知今夕何夕,在这里无忧虑地过日子,哪管得了人间岁月流长。
是见了紫颜后,千红万紫,动了凡心。以前,只顾聆听香语花言,与香料呼吸缠绵。轻嗅了,心暖了,人酥了,诸香之味是她最熟悉的语言,以香与天地万物交流沟通。而今,去到十师会上,目眩神迷的众师之艺,让她骤见天光云影,再难困于一隅。
香料之外,尚有其它迷恋值得追寻,而放宽了的视野,会还她一个海阔天空的境界。
姽婳心中响起一曲闲歌,悠扬乐音入七窍,循五脏,徜徉四体。顺了所感走到香架前,不假思索地拣取香料,一味,两味,并不看品名。呼应了乐音,击打着节拍,手中便多了一味香品。
等一曲终了,手上集了三十六味,围在周身。或草叶、或果实、或膏脂、或种子、或根块、或树皮、或香腺,它们形态各异,七色杂陈。姽婳盘膝而坐,俯下身去,一味味地闻取香料的真髓。辛香、芬芳、清新、浓烈、郁芬、素雅,香料与她交换心声,诉说前世今生。它们各有来历故事,潜伏在格层中多时,突然见了天日,不觉倾力散发气味,好叫姽婳看重自己。
她闻了很久,听了很久,它们从山川林木中而来,有尘土岩泥的气息,阳光青草的素朴,触手可及的韶华。那些香气,像无缰野马,犹带了山野里不驯的骄傲,活泼泼地展示性灵;又如一树雪后腊梅,在俗世里矜持地洁身自爱,不肯向风霜低弯了枝桠。明白了它们的故事,姽婳仿佛化成了一缕香魂,悠游在香气中,不分彼此,混为一体。
于是,它们安静了,接纳她成为其中之一。姽婳便用心讲述她的志向与困惑,当意念里出现蒹葭的身影,她又是微笑,又是烦恼。亦师亦友,亦姐妹亦母女,蒹葭和她之间有着奇特的萦系,要对这样一个人说出违背对方心愿的话,她无从启齿。她知道应该明说,蒹葭从不懂何为淡漠,能力排众议让她出席十师会,就证明师父对她超越名利的关怀。而今,当师父需要她挑起大梁,她却想一走了之,这个决定是否仓促和自私。
姽婳心头不无愧疚。香料们似乎看到她深锁的眉间,有难以释怀的愁,几味醒神的香料,袅袅地端了身子飘来,善解人意地轻拂在她的额头。是了,蒹葭不世故,却依然洞明洗练,也许师父早察觉她的异样,只等她坦诚相告。就等这一支香炼成,等她原原本本将婉转的心事告知。
沉思完毕,她伸手取香,将已劈碎或切薄的香片放入羊脂白玉钵,细细研磨。钵沿剔刻了八样吉祥图案,捣杵上则雕了灵芝,持在手中,如月宫里捣药的玉兔。
一杵,两杵,心愿化在这香粉烟尘。
直至天黑,姽婳依旧守在藏香房。蒹葭带了墟葬、皎镜,来寻众人。傅传红一心作画,不愿出房门半步。青鸾在织绣,也谢绝了她的邀请。夙夜不知所踪,唯有紫颜,不知转了什么性,笑呵呵地赶来陪同。
“璧月大师做了一桌好菜,那些没口福的不用管了,我们去吃个痛快吧!”蒹葭眉飞色舞,一马当先地领了三人直奔璧月的客房,墟葬和皎镜摩拳擦掌,一副馋涎难耐的模样。
紫颜道:“璧月大师会做菜?”
墟葬道:“岂止会做!每种食材经过他手,烹制出来后,无不精雕细刻,跟他造的庭院不相上下。”皎镜道:“哎呀,别说了,一会又舍不得吃,光顾看。上回看到他露手艺,已是前年除夕,唉唉,多亏蒹葭你面子大,璧月大师才肯下厨。”蒹葭笑道:“你大过年的跑去大师府上骚扰,莫非饿惨了么?”皎镜笑嘻嘻地摊开两手,赖皮地说道:“谁让我家里没个当家的,过节只好一个人溜出来捞白饭吃。”
蒹葭本想打趣两句,再一想,他人阖家团圆时,他独自在外漂泊,未免起了怜惜之意。她轻轻一声喟叹,墟葬在一旁偷笑不已,紫颜也忍不住笑出了声,蒹葭顿时醒悟,啐道:“死光头,你又骗我啦!”墟葬道:“皎镜你这老饕,无垢坊的厨子只怕比医师还多,竟想来讹蒹葭。”皎镜大笑不言,蒹葭便叹道:“你们欺负我没出过几回远门,见识少。无垢坊真有那么多厨子,我倒要尝尝看,究竟比我霁天阁的手艺好到哪里去。”
皎镜连忙殷勤地道:“你若有闲,我陪你吃遍天下,无垢坊自然不在话下。”蒹葭的微笑如夜晚的春风,悠然穿越了长廊,在远处和应。
紫颜陪笑在旁,想起与姽婳、傅传红在一起的情形,和他们三人类似。有性情相投的好友,举止言谈随意而为,这般自在如意多么难求。蒹葭见他沉默,笑道:“别担心,少不了姽婳那份,动筷前你挑她喜欢吃的备好送去就是。”皎镜斜睨了紫颜一眼,哈哈大笑,一双眼溜溜地,像看透了他的心事。紫颜忙道:“不知她还要炼多久。”蒹葭想了想道:“少则一日,多则十几日也是有的。你随她多时,竟没见过她炼香?”
紫颜缓缓摇了摇头,神情里颇有遗憾之意。蒹葭道:“想是她未及传你。”紫颜一怔,不知姽婳是否将他们的约定告知了蒹葭,她慧眼一闪,笑道:“你周身暗香弥散,若我没估错,当是姽婳那丫头花费了数月的辰光,让你浸在三九香汤里得来的。”在沉香谷,每夜泡在木桶里,三九二十七味香料结成的菁华,沐浴百日,方炼就清华之体,呵气如兰。每桶香汤蕴积的心意,姽婳悉数无保留地赠与了他,这是他欠她的。
蒹葭温柔地注目紫颜,姽婳生性跳脱,初见她对外人有此呵护,这大概就是缘分了。
四人来到璧月屋外,丹眉一手抱了一坛酒,两个徒弟寰锵、镇渊忙着上菜,阳阿子与明月摆放碗筷。蒹葭一进屋便笑道:“看来没我们的事,捡了现成便宜。”紫颜匆匆一扫,菜色鲜翠如玉,流灿若金,香气与焚香别有不同,勾起人心底食欲。丹眉掀开酒坛封盖,刹那间酒香层叠而至,又与饭菜之香有别,醇厚浓郁,充斥鼻端,熏熏然中人欲醉。
紫颜见了一桌好酒好菜,更舍不得姽婳不来,坐立不安。皎镜斟了一杯酒,酒色净如雪水,尘滓不现,他放于鼻尖嗅了嗅,一脸陶醉地道:“紫颜,你别东张西望不识货,这是蒹葭集十种香花酿成的美酒‘滴水冻’,寻常人可喝不到。”
纯净的酒水,仿佛照见紫颜心底迷惑。他直视熏人酒色,对蒹葭道:“若还有一坛,给他们四个没来的留着吧。”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忽然停住,美酒滋味似曾相识。蒹葭盯住紫颜,嘴角儿一翘,悠然笑道:“原本酿了两坛,适才发觉空了一坛,不晓得被谁馋嘴偷了去。”紫颜顾左右而言他:“果然好酒,换了我早知大师会酿此酒,一定央姽婳讨了秘方来。”蒹葭淡淡抿嘴一笑,没再追问。
席间酒香四溢,璧月所做的菜肴尤重刀功,无论冷盘热菜,小桥流水明月人家,雕镂得纤毫毕现,令人不忍下箸。精致的手艺让紫颜想起织绣技法,也是一般细致入微,筷子捏在手里,恍惚出神。由青鸾复又念及姽婳,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全无心思。余下几人兴致颇高,干完一坛酒大觉不过瘾,又拆封其他老酒,行令比拼。
蒹葭留意到紫颜心不在焉,趁他人觥筹交错,道:“喝酒吃饭,是人生一大乐事,为什么不尽情享用?”紫颜心知瞒不过,道:“大师的师父,是什么人?”蒹葭一怔,不想他问起此事,一时回到昨日,时空错乱倒置。紫颜道:“若有不便,大师不说也罢。”
蒹葭摇头,一念间山是山,水是水,还原到眼前。她沉吟道:“我没有师父。”
皎镜醉眼朦胧地走过来,嘻嘻一笑,拉紫颜道:“来,来,不灌醉你,我誓不罢休。”紫颜尴尬朝蒹葭陪笑,蒹葭推开皎镜,把他往墟葬那里送去,道:“别带坏他,你自己喝去。”皎镜认真看她一眼,乐呵呵去了。
她眼中,并无对往事的芥蒂。
“我出身龙檀院,那时,院中七长老想破例收我做入室弟子,但我没有答应,反而建了霁天阁。”提及过去,蒹葭云淡风清。今时今日,霁天阁男女兼收,推陈出新,广蓄前人之学,宽纳众家之长,种种开明的举措,使其声名凌驾于龙檀院之上。以蒹葭一人之力,造就这般成果,无怪乎从十年前起,十师会便不再邀请龙檀院的制香师。
“龙檀院与霁天阁,是否还有往来?”紫颜问道。
蒹葭露出迷人的微笑:“自然是有的,不然我怎把姽婳拐骗过来了呢?”
紫颜暗想,只怕龙檀院会为又失去一位大师而烦恼。想到姽婳的心思,不想担阁主之位的背后,恐怕也有蒹葭当年自立门户的志愿。这一对师徒,连志向都如此近似,蒹葭应该是能明白她的吧。
蒹葭注目沉思中的紫颜,少年特别的询问令她知道,一切尚有后文。她不着急,推测他们的心意,对她来说是一种乐趣。自从担起阁主的重担,她鲜有闲暇与不同的人交道,除了香料,仍是香料,成为她最贴心的伙伴与烦恼。
一张精心打造的面皮,隐藏了多少不欲人知的故事?蒹葭在紫颜目光投来时,笑道:“我去十师会那回,没见着易容师。你几时有空,为我演一场如何?”紫颜恭敬应了,想到姽婳,对他的易容术早不耐烦。当下心中一动,姽婳去年来沉香谷时,已是阁主身份,她为了他,一去经月,没有回到霁天阁。
此时,他真想敬姽婳一杯,好好醉一场,谢她的情义。
蒹葭被皎镜拉去喝酒,紫颜无人共醉,独自闷闷饮了一两杯,更多时候,怔忡地回想前事。记忆也醉人,稍稍动念,便满心馥郁,浮起一朵笑容。莲花次第在心底盛开,当时处处都是好,无一不留恋,刹那也成永恒一幕,牢记不忘。
姽婳的香炼成了吗?紫颜如坐针毡,用袖遮住头,偷抹了一点胭脂在颊上。
他神情忽变,晃晃地在椅上颠倒摇动。墟葬伸手扶他,少年醉眼如星,倒在他臂上。墟葬不经意一瞥,怀中香软的人儿使着眼色,立即明白,大惊小怪地叫道:“哎哟,紫颜你酒量不好,就少喝!害得我想喝没得喝!”顿了顿道:“我先送你回去。”不与旁人告别,径直搀了紫颜返回厢房。
长廊上紫颜酒醒,躬身谢过墟葬。墟葬避开他的礼,笑道:“你惦记姽婳,我如何不知。我也怕她累着,你替我去看看罢。”紫颜感激地点头。的
藏香房外,幽静如深井,又如一缕青丝盘结。紫颜抬头望见星星灯火,微弱地亮着。他找来值日的弟子问了,知道送入房中的晚餐原封不动,心下更添忧虑。该不该闯入房中,看姽婳进行到哪一步。紫颜知道炼香的规矩,按下冲动,老实地站在房外守候。无论成败,当她步出藏香房,能看见他,会有一点欣慰吧。
半个时辰后,紫颜听到皎镜放声高歌。姽婳依然没有步出藏香房。
一个时辰后,虫子的鸣响如一首欢歌,舒缓了他僵直的手脚。
一个半时辰后,紫颜蹲下身,寻找地上是否有蚂蚁。
两个时辰后,月亮躲在了云里,灯暗人静。
紫颜打了个哈欠,换一个姿势,期待姽婳打开房门。无数次的失望后,迷糊地看见一个人影飘来,一股清醒的香气如大雨倾盆而下,定睛望去,果然是姽婳。默契地对望一笑,紫颜问:“成了么?”姽婳点头,殊无喜色,手中是一只缠枝牡丹纹螺钿黑漆香盒。
“那歇息去,明日呈给蒹葭大师便好。”
“不,我不想拿给师父。”姽婳脱口而出,混杂了惋惜、疚惭、自怜、不甘,一张脸比任何面具更多变。“我……要留在霁天阁。”
紫颜不禁抓住她的手道:“你……”这样一来,他将要只身流浪。他猜到姽婳会因自责而心情矛盾,但没想到她竟愿放弃向蒹葭请辞。
“这盒香,能给我看看吗?”
姽婳眼中一抹亮色飞逝,紫颜接过,又问:“有名字了么?”姽婳有点发愣,想了想道:“闲歌。”顿了一顿,很快续道:“送给你罢,反正我已无用。”
“你决定了?”
“是。”微弱的一声。她违背了当日的诺言,却没力气再向紫颜道歉,点了点头算是告别,撇下他往居处走去,“太晚了,你回去睡吧。”她的声音如在天边。
紫颜揭开香盒,沉思良久。末了,月亮从云层里现身,照出他清逸的身影,如一支初燃的香,清净出尘。
结香(下)
天光大亮,一宿未合眼的紫颜,在屋内收拾停当。水银镜里,他成了姽婳,翠眉懒描,眼角含愁。他料到姽婳昨日熬了夜,今天会大睡一场,为稳妥起见,好心地朝她打开的窗里,吹进一点催眠的香粉。
以他对姽婳的熟识,易容不被旁人拆穿轻而易举,只是她在师父面前是何模样,紫颜并没见过。好在昨日与蒹葭的来往,使他有把握一试。黑漆香盒里的闲歌,更是他最有利的武器,霁天阁内除了姽婳,谁也不认得这道香品。
因此,当他一大早步出屋去,制香师们见了,都尊称一声:“阁主。”
紫颜快步来到蒹葭房外,听到有说话声嘎然而止。他敲了敲门,蒹葭清脆地叫道:“进来。”紫颜推门而入,蒹葭正对镜梳妆,青丝如水流泻。通身的香气,他刚近身便已沾染,透体空灵,心头仅存的紧张一扫而空。
“师父。”紫颜先发制人,委婉道来:“弟子有事禀告。”
蒹葭发梳不停,由头顶顺滑而下,手一拎,将一握青丝绕了几个弯,盘成灵髻。紫颜走近,拾了一支象牙发簪替她插好。蒹葭满意笑道:“属你最懂我心思,晓得我今日想戴这个。”在镜里左右瞧了瞧,紫颜道:“我帮师父盘髻吧。”抚顺她的长发,绞成一圈,将发尾穿过,再绕一圈盘好。蒹葭道:“几月不见,你的手艺愈发精进了。”
紫颜低头,从怀中取出香盒放在案上。蒹葭掀去盖子,身子轻微一颤,如弱柳不经风吹。紫颜诧异,这香气在他闻来悠闲欢快,间中略带莫明的烦恼,却如春夜的寒,见得阳光便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