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边文学_鲁迅-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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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文”很短,就是写下来的工夫,也决不要写“和平与战争”(这是照林希隽先生的文章抄下来的(4),原名其实是《战争与和平》)的那么长久,用力极少,是一点也不错的。不过也要有一点常识,用一点苦工,要不然,就是“杂文”,也不免更进一步的“粗制滥造”,只剩下笑柄。作品,总是有些缺点的。亚波理奈尔(5)咏孔雀,说它翘起尾巴,光辉灿烂,但后面的屁股眼也露出来了。所以批评家的指摘是要的,不过批评家这时却也就翘起了尾巴,露出他的屁眼。但为什么还要呢,就因为它正面还有光辉灿烂的羽毛。不过倘使并非孔雀,仅仅是鹅鸭之流,它应该想一想翘起尾巴来,露出的只有些什么!
九月二十五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九月二十九日《中华日报·动向》。
(2)林希隽广东潮安人,当时上海大夏大学学生。他在《现代》第五卷第五期(一九三四年九月)上发表的反对杂文的文章,题为《杂文与杂文家》。
(3)希隽即林希隽。他在《社会月报》第一卷第四期(一九三四年九月)发表的文章,题为《文章商品化》。《社会月报》,综合性刊物,陈灵犀主编,一九三四年六月在上海创刊,一九三五年九月停刊。
(4)林希隽在《杂文与杂文家》中说:“俄国为什么能够有《和平与战争》这类伟大的作品的产生?美国为什么能够有辛克莱、杰克伦敦等享世界盛誉的伟大的作家?而我们的作家呢,岂就永远写写杂文而引为莫大的满足么?”《和平与战争》,应为《战争与和平》,俄国作家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
(5)亚波理奈尔(G.Apollinaire,1880—1918)法国诗人。《咏孔雀》是他的《动物寓言诗》(《LeBestiaire》)中的一首短诗。
趋时和复古
康伯度
半农先生一去世,也如朱湘庐隐(2)两位作家一样,很使有些刊物热闹了一番。这情形,会延得多么长久呢,现在也无从推测。但这一死,作用却好像比那两位大得多:他已经快要被封为复古的先贤,可用他的神主来打“趋时”(3)的人们了。
这一打是有力的,因为他既是作古的名人,又是先前的新党,以新打新,就如以毒攻毒,胜于搬出生锈的古董来。然而笑话也就埋伏在这里面。为什么呢?就为了半农先生先就是一位以“趋时”而出名的人。
古之青年,心目中有了刘半农三个字,原因并不在他擅长音韵学,或是常做打油诗(4),是在他跳出鸳蝴派(5),骂倒王敬轩(6),为一个“文学革命”阵中的战斗者。然而那时有一部分人,却毁之为“趋时”。时代到底好像有些前进,光阴流过去,渐渐将这谥号洗掉了,自己爬上了一点,也就随和一些,于是终于成为干干净净的名人。但是,“人怕出名猪怕壮”,他这时也要成为包起来作为医治新的“趋时”病的药料了。这并不是半农先生独个的苦境,旧例着实有。广东举人多得很,为什么康有为(7)独独那么有名呢,因为他是公车上书的头儿,戊戌政变的主角,趋时;留英学生也不希罕,严复(8)的姓名还没有消失,就在他先前认真的译过好几部鬼子书,趋时;清末,治朴学(9)的不止太炎(10)先生一个人,而他的声名,远在孙诒让(11)之上者,其实是为了他提倡种族革命,趋时,而且还“造反”。后来“时”也“趋”了过来,他们就成为活的纯正的先贤。但是,晦气也夹屁股跟到,康有为永定为复辟的祖师,袁皇帝要严复劝进,孙传芳(12)大帅也来请太炎先生投壶了。原是拉车前进的好身手,腿肚大,臂膊也粗,这回还是请他拉,拉还是拉,然而是拉车屁股向后,这里只好用古文,“呜呼哀哉,尚飨”(13)了。
我并不在讥刺半农先生曾经“趋时”,我这里所用的是普通所谓“趋时”中的一部分:“前驱”的意思。他虽然自认“没落”(14),其实是战斗过来的,只要敬爱他的人,多发挥这一点,不要七手八脚,专门把他拖进自己所喜欢的油或泥里去做金字招牌就好了。
八月十三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五日《申报·自由谈》。(2)朱湘(1904—1933)安徽太湖人,诗人。曾任安徽大学英文文学系主任。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五日,因生活窘困投江自尽。著有诗集《草莽集》、《石门集》等。庐隐(1898—1934),本名黄英,福建闽侯人,女作家。一九三四年五月十三日死于难产。著有短篇小说集《海滨故人》、《灵海潮汐》等。
(3)“趋时”这是林语堂讥笑进步人士的话,见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日《人间世》第八期《时代与人》一文:“所以趋时虽然要紧,保持人的本位也一样要紧。”
(4)刘半农从一九三三年九月《论语》第二十五期开始连续发表打油诗《桐花芝豆堂诗集》,在《自序》中称自己“喜为打油之诗”。(5)鸳蝴派即鸳鸯蝴蝶派,参看本卷第107页注(9)。刘半农早期曾以“半侬”笔名为这一派刊物写稿。
(6)骂倒王敬轩一九一八年初,《新青年》为了推动文学革命运动,开展对复古派的斗争,曾由编者之一钱玄同化名王敬轩,把当时社会上反对新文化运动的论调集中起来,摹仿封建复古派的口吻写信给《新青年》编辑部;又由刘半农写了一封回信痛加批驳。两信同时发表在当年三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三号。
(7)康有为(1858—1927)字广厦,号长素,广东南海人,清末资产阶级改良主义维新运动的领袖。一八九五年,他联合在北京应试的各省举人一千三百余人向光绪皇帝上“万言书”,要求“变法维新”,改君主专制为君主立宪,史称“公车上书”(汉代用公家的车子递送应征进京的士人,后来就用“公车”作为举人入京应试的代称)。一八九八年(戊戌)六月,他和谭嗣同、梁启超等受光绪皇帝任用,参预政事,试行变法。同年九月,被以慈禧太后为代表的顽固派所镇压,维新运动遂告失败。以后康有为在海外组织保皇会,反对孙中山领导的民主革命运动;一九一七年又联络军阀张勋扶植清废帝溥仪复辟。(8)严复曾留学英国海军学校。一八九四年中日战争后,他主张变法维新,致力于西方自然科学和资产阶级社会科学思想的介绍,翻译过赫胥黎《天演论》、亚当斯密《原富》、穆勒《名学》和孟德斯鸠《法意》等,对当时中国思想界影响很大。辛亥革命后,他思想逐渐倒退。一九一五年参加“筹安会”,拥护袁世凯称帝。(9)朴学语出《汉书·儒林传》:“(倪)宽有俊材,初见武帝,语经学。上曰:‘吾始以《尚书》为朴学,弗好,及闻宽说,可观。’乃从宽问一篇。”后来称汉儒考据训诂之学为朴学,也称汉学。清代学者继承汉儒朴学,并有所发展。
(10)太炎章炳麟(1869—1936),号太炎,浙江余杭人,清末革命家和学者。早期积极参加反对清王朝的斗争,是“光复会”的重要成员之一。辛亥革命以后,逐渐脱离现实斗争,思想趋向消沉。著有《章氏丛书》、《章氏丛书续编》等。
(11)孙诒让(1848—1908)字仲容,浙江瑞安人,清末朴学家。著有《周礼正义》、《墨子闲诂》等。
(12)孙传芳(1885—1935)山东历城人,北洋直系军阀。他盘踞东南五省时,为了提倡复古,于一九二六年八月六日在南京举行投壶仪式,曾邀请章太炎主持,但章未去。投壶,古代宴会时的一种娱乐,宾主依次把箭投入壶中,负者饮酒。
(13)“呜呼哀哉,尚飨”这是旧时祭文中常用的结束语。用在这里表示完结的意思。
(14)刘半农自认“没落”的话,见《半农杂文自序》(载一九三四年六月五日《人间世》第五期):“要是有人根据了我文章中的某某数点而斥我为‘落伍’,为‘没落’,我是乐于承受的。”
谁在没落?
常庚
五月二十八日的《大晚报》告诉了我们一件文艺上的重要的新闻:
“我国美术名家刘海粟徐悲鸿(2)等,近在苏俄莫斯科举行中国书画展览会,深得彼邦人士极力赞美,揄扬我国之书画名作,切合苏俄正在盛行之象征主义作品。爱苏俄艺术界向分写实与象征两派,现写实主义已渐没落,而象征主义则经朝野一致提倡,引成欣欣向荣之概。自彼邦艺术家见我国之书画作品深合象征派后,即忆及中国戏剧亦必采取象征主义。因拟……邀中国戏曲名家梅兰芳等前往奏艺。此事已由俄方与中国驻俄大使馆接洽,同时苏俄驻华大使鲍格莫洛夫亦奉到训令,与我方商洽此事。……”
这是一个喜讯,值得我们高兴的。但我们当欣喜于“发扬国光”(3)之后,还应该沉静一下,想到以下的事实——一,倘说:中国画和印象主义(4)有一脉相通,那倒还说得下去的,现在以为“切合苏俄正在盛行之象征主义”,却未免近于梦话。半枝紫藤,一株松树,一个老虎,几匹麻雀,有些确乎是不像真的,但那是因为画不像的缘故,何尝“象征”着别的什么呢?
二,苏俄的象征主义的没落,在十月革命时,以后便崛起了构成主义(5),而此后又渐为写实主义所排去。所以倘说:构成主义已渐没落,而写实主义“引成欣欣向荣之概”,那是说得下去的。不然,便是梦话。苏俄文艺界上,象征主义的作品有些什么呀?
三,脸谱和手势,是代数,何尝是象征。它除了白鼻梁表丑脚,花脸表强人,执鞭表骑马,推手表开门之外,那里还有什么说不出,做不出的深意义?
欧洲离我们也真远,我们对于那边的文艺情形也真的不大分明,但是,现在二十世纪已经度过了三分之一,粗浅的事是知道一点的了,这样的新闻倒令人觉得是“象征主义作品”,它象征着他们的艺术的消亡。
五月三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六月二日《中华日报·动向》。(2)刘海粟江苏武进人,画家。徐悲鸿(1895—1953),江苏宜兴人,画家。一九三四年他们先后赴欧洲参加中国画展。(3)“发扬国光”这也是上引《大晚报》题为《梅兰芳赴苏俄》新闻中的话。
(4)印象主义十九世纪后半期在欧洲(最早在法国)兴起的一种文艺思潮。主要表现在绘画上,强调表现艺术家瞬间的主观印象,重在色彩光线,不拘泥于对客观事物的忠实描绘。这种思潮后来影响到文学、音乐、雕刻等各方面。
(5)构成主义也叫结构主义,现代西方形式主义艺术流派之一。它排斥艺术的思想性、形象性和民族传统,凭长方形、圆形和直线等构成抽象的造型。十月革命后不久,它曾以“革新”面貌一度出现于苏联。
花边文学水性
公汗
天气接连的大热了近二十天,看上海报,几乎每天都有下河洗浴,淹死了人的记载。这在水村里,是很少见的。
水村多水,对于水的知识多,能浮水的也多。倘若不会浮水,是轻易不下水去的。这一种能浮水的本领,俗语谓之“识水性”。
这“识水性”,如果用了“买办”的白话文(2),加以较详的说明,则:一,是知道火能烧死人,水也能淹死人,但水的模样柔和,好像容易亲近,因而也容易上当;二,知道水虽能淹死人,却也能浮起人,现在就设法操纵它,专来利用它浮起人的这一面;三,便是学得操纵法,此法一熟,“识水性”的事就完全了。
但在都会里的人们,却不但不能浮水,而且似乎连水能淹死人的事情也都忘却了。平时毫无准备,临时又不先一测水的深浅,遇到热不可耐时,便脱衣一跳,倘不幸而正值深处,那当然是要死的。而且我觉得,当这时候,肯设法救助的人,好像都会里也比乡下少。
但救都会人恐怕也较难,因为救者固然必须“识水性”,被救者也得相当的“识水性”的。他应该毫不用力,一任救者托着他的下巴,往浅处浮。倘若过于性急,拚命的向救者的身上爬,则救者倘不是好手,便只好连自己也沉下去。
所以我想,要下河,最好是预先学一点浮水工夫,不必到什么公园的游泳场,只要在河滩边就行,但必须有内行人指导。其次,倘因了种种关系,不能学浮水,那就用竹竿先探一下河水的浅深,只在浅处敷衍敷衍;或者最稳当是舀起水来,只在河边冲一冲,而最要紧的是要知道水有能淹死不会游泳的人的性质,并且还要牢牢的记住!
现在还要主张宣传这样的常识,看起来好像发疯,或是志在“花边”罢,但事实却证明着断断不如此。许多事是不能为了讨前进的批评家喜欢,一味闭了眼睛作豪语的。七月十七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日《申报·自由谈》。(2)“买办”的白话文林默在《论“花边文学”》一文中,曾说鲁迅写的《倒提》是“买办”手笔,参看本书《倒提》附录。
花边文学算账
莫朕
说起清代的学术来,有几位学者(2)总是眉飞色舞,说那发达是为前代所未有的。证据也真够十足:解经的大作,层出不穷,小学(3)也非常的进步;史论家虽然绝迹了,考史家却不少;尤其是考据之学,给我们明白了宋明人决没有看懂的古书……
但说起来可又有些踌躇,怕英雄也许会因此指定我是犹太人(4),其实,并不是的。我每遇到学者谈起清代的学术时,总不免同时想:“扬州十日”,“嘉定三屠”(5)这些小事情,不提也好罢,但失去全国的土地,大家十足做了二百五十年奴隶,却换得这几页光荣的学术史,这买卖,究竟是赚了利,还是折了本呢?
可惜我又不是数学家,到底没有弄清楚。但我直觉的感到,这恐怕是折了本,比用庚子赔款来养成几位有限的学者,亏累得多了。
但恐怕这又不过是俗见。学者的见解,是超然于得失之外的。虽然超然于得失之外,利害大小之辨却又似乎并非全没有。大莫大于尊孔,要莫要于崇儒,所以只要尊孔而崇儒,便不妨向任何新朝俯首。对新朝的说法,就叫作“反过来征服中国民族的心”(6)。
而这中国民族的有些心,真也被征服得彻底,到现在,还在用兵燹,疠疫,水旱,风蝗,换取着孔庙重修,雷峰塔再建,男女同行犯忌,四库珍本发行(7)这些大门面。
我也并非不知道灾害不过暂时,如果没有记录,到明年就会大家不提起,然而光荣的事业却是永久的。但是,不知怎地,我虽然并非犹太人,却总有些喜欢讲损益,想大家来算一算向来没有人提起过的这一笔账。——而且,现在也正是这时候了。
七月十七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七月二十三日《申报·自由谈》。
(2)几位学者指梁启超、胡适等人。梁启超著有《清代学者整理旧学之总成绩